第9章 ☆、章
姚曳躺在吊床上,是以醒來時,滿眼都是橘子樹結實光滑的葉片。花謝得差不多了,只剩寥寥的幾朵,潔白花瓣落在他身側,輾轉間被壓得扁平。身旁坐着一個人,虛弱的綠光中背影是黑糊糊的一團,也不回頭,笑道:“快起來。”
姚曳試了試,手腳都擡不動,似被無形的空氣壓着,無處使力。他不想被那人發現,于是若無其事問:“起來做什麽。”
那人說:“起來教元寶武功。”
姚曳想了一想。“哎,你別誤會。你的絕世武功我是決沒有外傳,只教了他一些基本的拳腳,好叫他不受欺負。”
那人說:“可是元寶連三毛的狗都打不過。你現在知道當老師有多麽難?”
姚曳撇了撇嘴。“切,我這麽聰明,有什麽難的。”他不緊不慢想:“這吊床怎麽可能承得住兩個人。可見這一定是做夢了。”他只覺身上越來越沉重,呼吸也越發困難,果斷牙關一合,朝舌頭狠狠咬了下去,迷迷糊糊間還聽到那人說:“你着什麽急呢。”
姚曳掙紮着睜開眼,掀開窩在胸口上的一只貓,大口喘氣。他已經在漆雕明這裏住了将近一個月。他很有客人的自覺;對着漆雕明的時候,不可能有對着第五人那樣沒大沒小的自在。漆雕明言出必行,授藝之外,并不幹涉他的去處,甚至還問過他缺不缺錢(迅速被姚曳謝絕)。就算這樣,維持一個聽話的形象實在很累。即使他習以為常用來調節氣氛的玩笑,回味起來偶爾也覺得做作。第五人亦師亦父亦友,他與那樣的劍朝夕相處,已經了如指掌,漆雕明的刀,有死亡氣息,他尊敬同時,也帶一絲畏懼。畏懼同時,更擔心自己在他眼中入不入流。長此下去,沒有不累的道理。
但漆雕明還不一樣。還有一點新鮮。這點新鮮使他雀躍,又使他疲憊。也許他始終不肯放棄自己的想象,老覺得漆雕明淵渟岳峙的外表之下藏着唯有他才能看穿的破綻。這模模糊糊的想法令他難免要嘲笑自己的狂妄,但他又想:我只是想想,難道也不行嗎。
他匆匆洗了把臉,走到外面來。春天也漸漸深了,草樹堅韌,根莖紮實,雖然還有風沙,也多了一層顧忌。姚曳從南到北,見兩個冬去春來,仿佛多賺了時日,心生微不足道的喜悅。漆雕明正用布擦拭左手的鐵爪,打量他一下,淡淡地問:“你沒睡醒嗎?”
他可能是不滿姚曳的懶惰,姚曳只好裝聽不懂。“我夢見師尊。”
“他給你回信了嗎?”
“沒有啊。也許是還沒收到,也許收到了,懶得回。”
漆雕明道:“嗯。”他猶豫了一下,又說:“等你回去之後,跟你師尊說,我向他問好。”
姚曳草木皆兵了:“不是吧,前輩又要趕我走?”
漆雕明:“……我非此意。但你總有一天要回去。”
姚曳:“是啊,總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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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再見過姚弋。但對她的承諾,并不能回避。他害怕要當面詢問第五人,潛意識裏總想往後拖。但他能拖到什麽時候呢?
“因為上次被襲擊的事,我們要搬家了。如果你要找我,就給此地的老板帶個話。記住,我沒有很多的耐心。”最後一次見面時姚弋說。
姚曳道:“你知道是什麽人要來殺我們嗎?”
姚弋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不知道。所以暫且只能避避風頭。我要知道,就去把他們都殺掉。”
姚曳聽着不能不服。然後這個女孩子就如同憑空出現一樣憑空消失了,姚曳後來去過那座據說是母親故居的小院,也确實不再有人的蹤跡。
他猛然回過神,發現漆雕明已經默默地看了他很久。姚曳一時無地自容,沖口而出:“前輩,你真不要跟我一起回江陵嗎?總是在一個地方,難道不會生厭?”
漆雕明道:“不會。我對于朔州城而言,微不足道。”
姚曳玩心頓起,笑道:“是此地有前輩的回憶,前輩不舍得離開嗎?”
漆雕明的臉僵硬了一瞬;姚曳背後突然沁出冷汗。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如何補救,漆雕明神色已恢複如常,淡淡道:“不是。”
姚曳感覺自己跨過一個搖搖欲墜的邊界,有驚無險;這一試探有其價值。他松一口氣,笑道:“前輩,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感覺你很好說話。”
漆雕明:“我平常不好說話嗎?”
姚曳:“前輩不怒自威,晚輩自然要謹言慎行。”
他只是耍嘴皮,豈料漆雕明眉頭一皺,極其認真地說:“我本性木讷,為人孤僻,不擅與人交接,倘若之前有什麽所在讓你不爽快,都算作我的不是,你不要放在心上。”
姚曳膝蓋都有些發軟:“前輩,這話說的……我擔當不起。”
漆雕明道:“沒什麽。這些日子拘束得你也可憐。今天是我教你刀法的最後一天,練完之後,你和我出去走走。”
姚曳道:“最後一日?”
漆雕明道:“我已沒什麽可教你的。”
姚曳點了點頭。他還是覺得不妙。漆雕明每句話,都隐隐約約帶有一種不祥的訣別之氣。但他又本能地,一廂情願地以為漆雕明沒道理騙他。他之前也考慮過,他不可能跟漆雕明長期相處(雖然也沒人要他這麽做),一年半載估計就是極限;像他對朔州,說到底一個游客,走馬觀花地看過一遍,似乎面面俱到的有些了解,離去時也意猶未盡,期盼着下次的來訪。這并不壞,且他隐隐明白只能如此,真要像跟第五人一樣知己知彼,好處也要變得不值錢。因此他對這一日到來,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真到眼前時,又覺得很突然,仿佛他昨天才到達,一無所獲,對漆雕明一無所知,還一萬件事沒來得及做。但其實沒什麽特別要做的;他的刀也學完了。
雖然他心裏有這些念頭,他的刀一如既往很漂亮,挑不出任何差錯,而且極為穎悟,在招式的變化上常有別出心裁的時候。漆雕明這樣惜字如金的人,有時候也會情不自禁想贊嘆一聲聰明絕頂。不過往往此時,他便能看見姚曳眼裏狡黠的神色,仿佛對他的評價早有預料,漆雕明想這這少年最不缺的就是褒美,他也不太習慣錦上添花這類的事,因此往往就又沉默下去。
最後一次授業比往日進行得更為順利,結束時不過申酉之交,樹梢褪去光芒的紅日毫不刺眼,無害得幾乎帶有虛假的意味。漆雕明關上院門,當真和姚曳往市集去。他平常走路總是很快,來匆匆去匆匆腳底生風,今天有意識地放慢步調,以示和光同塵,卻更讓姚曳覺得可疑,但也不說破,只是笑嘻嘻地跟他扯些沒要緊的話。
一月下來,姚曳對這附近地形了解不遜于漆雕明,東家大媽西家大嬸,乃至于賣點心的,擺攤批字的,一路熟門熟路招呼過來,口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好像已經在這裏住了幾十年,漆雕明看在眼裏,覺得好笑。姚曳跟人打完招呼,把一個紙包捧到他跟前。“前輩,要不要嘗嘗。”
紙包裏是醉棗,一股清冽酒香和着紅棗的甘甜氣味撲鼻而來。漆雕明拈了一顆,道:“真巧,你母親也很喜歡這個。”
姚曳一愣,口中突然回泛出一層過于甜膩的苦味。他吮了一下尖利的棗核,正想說什麽,漆雕明已經轉身向前走去。姚曳一頭霧水跟他進了一家看不出是賣什麽的鋪子,櫃臺後有個夥計,漆雕明道:“我來取之前說好的東西。”
那夥計擡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地取來一個長條形包袱。漆雕明接過,點一點頭,轉身出門。姚曳也不再說話,只是安靜地跟着他走。他們穿過喧鬧的街市,又穿過寂靜的巷陌,漸漸行至一處廢棄的宅邸,雜草叢生的牆垣間有一個缺口,牆根躺着半塊朽爛的門板。
姚曳跟着漆雕明撥開長草,進了牆內,舉目房屋傾頹,池涸橋斷,說不盡的凄涼破敗。西北角落裏一棵枝幹粗大的棗樹,樹下一方孤冢。墓碑上刻着“姚紅琏之墓”的字樣,卻沒有落款。姚曳目光閃動,突然道:“有人來過。”
這是很明顯的事。院子幾無人跡,唯有這個角落被打掃得幹幹淨淨,觸目簡直突兀,墓前放着一束花,是随處可見的野薔薇,但開得蓬勃茂盛,幾乎有股怒意,看枝莖斷折處,采來并沒有多久,或許是今早,或許恰好失之交臂。姚曳心裏隐隐有了答案,卻多此一舉地問:“前輩,是你嗎?”
漆雕明道:“我已許多年沒有來過。”
他單膝落地,眯着眼凝視墓碑上的字。字體深刻且潦草,石碑上幹涸的血跡早已變成黑色。在他身後,姚曳也跪下,朝着墓碑磕了三個頭。
這才是他朔州之行的根本。對素未謀面的母親,他能做的也僅此而已,也無人期待他有更激烈的反應,但他的心緒卻紛亂到了極致。
身為人子,他不能手刃仇人,甚至不想追求真相。姚紅琏泉下有知,要怎樣看待這個她曾舍命相護的兒子?
他渾渾噩噩地站起身來,漆雕明遞給他一把刀。姚曳接過,才意識到這便是那包袱裏的東西。這刀不長,鋒刃白如霜雪,烏木的刀鞘一無裝飾,柄上鑲嵌着一顆紅珊瑚。
這是藝成之日漆雕明要送他的禮物。當初一柄木刀,就讓姚曳大喜過望,如今利器相贈,他卻連一個謝字都說不出。
漆雕明道:“你母親當年于我有大恩,我無以為報,教你刀法,不過償得萬一。多年來我沒有面目見她,所幸你已長成,如今帶你來祭拜,望她九泉之下,能可瞑目。”
姚曳看着手中的刀,又擡頭看着漆雕明。“此刀何名?”
漆雕明道:“這把刀沒有名字。是你的刀,由你來決定名字。”
姚曳咬牙道:“請前輩賜名。”
漆雕明道:“好,那你等着。”
他用完好的右手緩緩撫過碑石的裂痕,目光和手指都溫和已極。“這是我與你母親初相見之地。後來你母親嫁人,我便再沒有見過她。直到有一日她奄奄一息,說你父親已經死了,把你托付給我。我并不知你父親的名姓,他的下落,我沒有找到,二十年來,他也不曾再出現過,想來是兇多吉少。但世間事難料,也許你母親說的不是實話;也許你們還有相見的一日。”
姚曳笑道:“前輩,你恨我母親嗎? ”
漆雕明:“我不恨你母親。”
“那你就恨我父親。”
“也不恨。”
姚曳道:“你真奇怪,為什麽連恨都不肯承認。”
他這話過于無禮,已然是冒犯,漆雕明皺起了眉。他并非看不出這少年乖巧外表之下桀骜的本性,一時卻也疑惑這草率的挑釁從何而來。因此他只是平靜地看着姚曳,目光裏探詢的意味已足夠令人膽顫。姚曳無畏地擡頭與他對瞪,僅剩的餘晖零落在皎潔面容上,連倔強也似曾相識。
他們相隔不到咫尺,姚曳突然踮起了腳,猛擡頭差點磕斷漆雕明的鼻梁。
姚曳喜歡幹淨。漆雕明是風沙木石。沒有比風沙木石更幹淨的東西了。
這一剎他閉着眼睛。也許他終究害怕漆雕明的目光,也許他害怕漆雕明身後墓碑上的名字。他沒有做任何打算,也做好了一切打算。也許他潛意識裏知道分別已成定局,才敢在最後關頭孤注一擲;畢竟他想象不出一個合适的時機,向漆雕明告別。
破釜沉舟後,大勢已去。姚曳往後退了一步,全然喪失了面對漆雕明的勇氣。暮色磋磨之下模糊不清的姚紅琏三個字,像三只冰冷的眼睛。
他等着漆雕明的震怒,失望或者訓斥,然而漆雕明一言未發,轉身朝來處走去。姚曳失魂落魄地跟在他身後,兩人沉默着出了角門,回到大路上,漆雕明才道:“我今夜與人有約,你自己回去。”
姚曳絕望地問:“你還會回來嗎?”
漆雕明道:“我還欠你一個刀的名字。”
他向前走去,高大的背影頃刻消失在一片晦暗之中。姚曳在原地站了一會,方才意識到夕陽早已落下,昏黑天地咬合的隙縫之間,最後一線清澄光輝正在苦苦撐持。店鋪大多上了門板,少數幾家挂起燈籠,幽暗的紅色引人遐思,過于欲拒還迎,又顯得無味。
說不後悔是假的,但後悔也沒用。姚曳現在很想解釋,很怕漆雕明誤會,可他的行為太過駭人,實在到了不容誤會的地步。他總不能說這不容誤會的僭越,只不過是無論如何也撕不下漆雕明泥塑木雕的面具,盛怒之下的不擇手段
然而這都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事。刀的名字就算作一個隐晦的承諾。但他真還能見到漆雕明嗎?
姚曳慢慢穿過夜色之下變得陌生的街市,走回漆雕明的住處去,預料到這夜的難捱。他不想和人說話,只想自己呆着。然而自己呆着,他又覺得寂寞。他竟然是這樣不好伺候的人。
他轉過一道街角,突然覺得左側朱漆的大門有點熟悉。
他想起初到朔州那一夜,沖淡血腥氣的幽雅百合香,緊接在白門酒肆的殺戮之後,好似一個柳暗花明的夢境。
姚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叩響了門環。
很快他便得償所願,置身于一塵不染的瓶劍,香爐和花卉之中。花香清透,沉香甘甜,混在一起并不顯得累贅,姚曳只覺得內心平靜已極,清醒已極,仿佛這才是唯一的真實,之前在朔州度過的日月反倒成了虛幻。
白門柳斟上茶,笑吟吟道:“自那天見過,就總盼着姚公子來。但姚公子總也不來。想來還是我這裏簡陋,不入姚公子的眼。”
姚曳雙手接過茶杯,笑道:“夫人這樣說,晚輩惶恐無已了。夫人超塵拔俗,真的就一直念念不忘,實在諸事繁雜,今天才有空來叨擾,還望夫人不要見怪。”
進門不過半刻,他又變得很鎮定,很圓滑,恢複了對自己的掌控。白門柳饒有興味地打量他,問道:“漆雕呢?”
“他另有要事。”
白門柳拍了拍手。“也是,不然你如何想起到這裏來。”
她語氣有調笑之意,姚曳臉一紅,覺得自己疑神疑鬼,垂頭喝了一口茶。白門柳又道:“你可知漆雕去了哪裏?”
姚曳道:“前輩自然有前輩的打算。”
白門柳似乎真的替他覺得不平:“漆雕實在很不夠意思,你千裏迢迢來找他,他卻丢下你一個人自己去找樂子。明明他要是缺錢,可以找我來借,就算帶上你,又有什麽關系?”
姚曳:“夫人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
白門柳道:“自然是男人都會去的地方。”
姚曳手放在膝蓋上規規矩矩坐着,眼觀鼻鼻觀心,那一股子不谙世事非禮勿聽的氣質,簡直比瓶中的綠萼還要純潔無瑕。白門柳款款道:“漆雕也是個男人,而且他這麽多年來,不曾娶妻,也不曾聽說和什麽人有過瓜葛。”
姚曳想:“我知道為什麽。”他幾乎想喊出來:“我知道為什麽!”
白門柳嘆了一口氣。“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漆雕。我虛度這許多年歲,從未見過比鳴鳳樓的弄玉姑娘更像女人的女人。”
她用一把小剪子剪去燭心的灰燼。“你可能覺得,這種事只是尋歡作樂的交易。但每個見過弄玉的人,都絕不會想到要用金銀衡量她的價值。想為她贖身的人成百上千,有好幾個空懸家中正室之位,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和她共結連理。”
她聲音親切而溫柔,好似姚曳不止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少年,而是可以和她讨論這種事情的朋友。“就連如今的振武節度使盧繼晟将軍,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時近三更,街上空無一人。
姚曳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奔跑,像一只敏捷而焦躁的鹿,胸腔裏揣着一團火炭,四下流溢的潔白月色和槐花香氣都不能緩解他灼熱的吐息。
他曾問過漆雕明是不是去找過張大人。漆雕明并沒有否認。
他又問漆雕明是否跟張大人做了交易。漆雕明說,要去殺一個人。
其他的,姚曳沒有多問。他聰明地知道,此事已超出他置喙的範圍。
而今夜,漆雕明要去一個看起來很不像他會涉足的地方。這個地方盧繼晟也會去。
這個人,他已經從姚弋那裏知道——是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