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他十餘年沒有夢見過姚紅琏。剛斷臂的時候,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倒不是澹臺澤叮囑他需要休息,他只是發瘋般地想要夢見她,問問這到底怎麽回事。當然,跟一切南轅北轍的事與願違一樣,他沒有夢見過她。即使偶爾有,也不過一些失卻意義的荒誕片段,不是他希望的夢境,沒有一個夢境如眼前這般符合他的理想。姚紅琏披頭散發,渾身是血,臂彎裏抱着一個嬰孩。

“對不起。”漆雕明說。

姚紅琏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嬰孩的胸口挂着半塊魚形的玉佩。

“他已經成人。”漆雕明說。“你不必擔心了。”

姚曳和姚弋站在她兩側。他們都很年輕,很美麗,如出一轍的十九歲,一眼可以看得出是母親和子女。漆雕明想起方才他們也是這樣站在他兩側;姚弋和她母親一樣,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而姚曳朝他笑着。

“對不起。”漆雕明說。

姚紅琏道:“你為什麽要對我說兩次?”

左臂上的利刃已經取下,傷口重新包紮過,除此之外漆雕明自己心裏有數,沒新添什麽大不了的傷痕。姚曳上半身伏在床邊,已經睡着,垂落在胳膊上的黑發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漆雕明靜靜地看着他,終于擡起好像已經不屬于他自己的麻木的右手,撫上了姚曳的發頂。

“對不起。”他用極低的聲音說。姚曳睡得很熟,嘴角勾出一個細小的弧度,似乎是夢到什麽快樂的事情。漆雕明将一縷長發別到他耳後。姚曳擡起頭,眼睛裏有些茫然的障翳,像一片乳白色的霧霭。

這霧很快散盡,夢境的快樂被打斷,形形色色的現實接踵而來,姚曳立刻就要起身,掙紮了一下,又摔回床上,尴尬地笑了笑。“前輩不好意思,我腿麻了。”

漆雕明道:“不用急。”他實在也很想笑,只是忍着。姚曳兩只烏黑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他,放下心似的出了一口長氣。“前輩果然沒有事,只是太累了。”

漆雕明問:“你不是發燒了嗎?”

姚曳道:“沒有,我燒已經退了。也許以毒攻毒,淋一淋雨,反而就好了。”

他抓住漆雕明那只手,貼近自己的前額,漆雕明手背幾乎已觸碰到少年額頭細膩的肌膚,突然又放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整個人往後一撤,這下總算站穩了,一拍腦袋問道:“啊,前輩,你餓不餓?我還給你炖了雞湯。放了很多藥材,一點都不膩的。”

漆雕明道:“辛苦你了。”

姚曳走到門口,沒有回身,只是笑道:“這沒有什麽。師尊有時候偏頭痛,躺着不肯起床,要這要那,我也這樣伺候他。”漆雕明悚然一驚,姚曳已經走了出去。漆雕明聽見他在院子裏輕聲罵黃狗:“骨頭都給你啦,你還跳啊跳的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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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澹臺澤的梨花小案前坐下,碗筷擺好,氣氛可謂其樂融融,漆雕明假裝沒有打過姚曳,姚曳假裝沒有對他狂吼。兩人都覺出虛僞,然而也都覺得沒有戳破的必要,寧可這樣順水推舟地維持,等它自然破滅的一刻。漆雕明道:“為何不見澹臺。”

姚曳:“不知道。我醒來時候,就沒看到前輩。我前後找遍,沒有争鬥的痕跡。也許他另有要事,來不及向我說明。”

漆雕明道:“我請他看顧你,他不會離開得這麽久。”

姚曳咬着筷子。“前輩擔心澹臺前輩嗎。”

漆雕明道:“擔心,但也無需擔心。澹臺是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人。”他又問:“你為何知道我在白門酒肆?”

姚曳:“這嘛,當然是有人送信給我。”

漆雕明冷冷道:“我以為你至少長了一點記性。”

他一句話,就到崩裂邊緣,姚曳渾然不覺,猶自笑道:“也許他是想我死,也許是想我看着你死。不過怎樣,我很感謝他。不然我一定會後……悔……”

他說不下去了。姚曳驚奇地看着水滴落進眼前的飯碗,好像一時意識不到那是什麽。但他很快意識到了,就咬緊牙關。帶着水氣的輕薄的日色投在案上,像魚鱗一樣細碎,既無憐憫,也無苛責。而漆雕明只是看着他。

他這個時候有一點恨漆雕明了,無論漆雕明說什麽,做什麽,都比現在這樣面無表情地等着他哭完好,但漆雕明似乎打定了主意,一切交給他來判斷。這是漆雕明一貫的方針,也許是懶得幹涉,也許是不想僭越(他與姚曳之間始終有種人為的冷淡之意),他也感激漆雕明給予的自由和謹慎,也暗自決定要讓他刮目相看。但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畢竟過于幼稚,配不上漆雕明同等的尊重。他需要的并非承認,而是無限制的容忍和接納,無論他做了什麽,做錯什麽,都可以原諒,都可以饒恕。而第五人已經不在了。

他知道漆雕明在等,給他個蓋棺定論,不由得心慌,越想着要趕緊,眼淚流得越兇,無奈之下姚曳只好站起來,匆匆向門外走去。不用面對漆雕明的目光,他覺得輕松了一點,用衣袖胡亂抹了把臉,步子還沒有邁出去,只聽漆雕明在他身後道:“姚曳,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想求死?”

姚曳深吸了一口氣,張了張嘴,覺得自己還沒有平複到可以正常回答的程度。漆雕明又道:“第五是因你而死。但你若這樣草率死去,他的死亡更全無價值。”

“我沒有。”姚曳終于說。“我只是現在很想見他。”他想說如果不親眼見到,他是不會相信的,但他如果真不相信,現在又是為什麽而哭呢?所有的話語和念頭都颠三倒四,不斷地産生又湮滅。他胸中滿是不斷泛起的泡沫。

漆雕明的聲音變得溫和。“你們終有一天會再見,他不會介意等一等。趁這段時日,你要多做準備,到時候如果你有很多故事,可能他聽了高興,就不會怪你。”

姚曳讷讷地重複一遍:“不會嗎?”

漆雕明道:“如果我先見到,替你跟他求情。”

他一本正經到了荒謬的地步,姚曳差點笑出聲,被眼淚梗住。過了一會他輕聲說:“前輩,你不知道,他從未要求過我做什麽。但我卻不相信他。我居然……哪怕只有一剎那……懷疑他。”

漆雕明沒有答話。他知道姚曳是在向他求助,但他無能為力;這是獨屬于姚曳的痛苦,完全由他自己的血肉滋養而成的果實,和漆雕明此刻的痛苦并不相同,不能與任何人分享。姚曳如果想要故事,那他現在的确有了一個故事——只是太過殘酷了,再無反悔的可能。他無法替第五人做主張,說些“你師尊定然不會願意見你如此”一類不負責任的話,可能因為他也無法釋懷。他還有澹臺澤,同為摯友的澹臺澤立場和他相似,或許比他還要親密,然而他每念及此,草木般的直覺總是隐隐地撥動失落的防線;他多少已經明白,第五人如此突兀地離去,這世上被他抛下的三個人之間,不可能互相理解了。

最終什麽也沒有等到的姚曳以洗碗為由逃走,剩下漆雕明一個人在屋內。太陽已經快要落下,門口一塊地面,亮得如同灑金碎玉。漆雕明走到窗前,詫異自己一夢竟然如此之長。也許是鐵爪戴了太久的緣故,他意外的有些掌握不好平衡。他現在刀也斷折,仿佛一只晝警夕惕,寝食不安的猛獸,第一次失去他所依賴的尖牙和利爪。

姚曳再次走進來時,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手裏擎着一支紅燭。漆雕明一直凝視着窗外均勻變暗的天色,回頭才發現屋內已經一片模糊。他說:“在白門酒肆我看到她了。”

姚曳呆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漆雕明指的是誰。他笑着把燭火湊近燈芯。“她是不是比我更像母親?”

漆雕明嚴詞厲色:“沒有這種比法。”

姚曳現在是完全不吃他這一套。“這樣啊?那我像不像母親?”

漆雕明決定無視這話背後惡劣的含義,盡量客觀地回答。“你的眼睛像母親,嘴唇像父親。”

姚曳:“怪不得你不願意我親你。”

漆雕明愕然,第一反應“有這事?”千鈞一發之際咬死在牙關,低聲斥道:“胡說。”

姚曳笑道:“那你可以親親我的眼睛嗎?”

就算漆雕明一瞬間也不得不承認,能抵禦這誘惑的人是太少了;姚曳的眼睛的确像極了他母親,可是姚紅琏不會這樣放肆地笑。橙黃的燭光映在姚曳面頰上,少年的眼睛像一彎月牙。這不是漆雕明第一次見到的那雙眼睛了。

他像燒掉蜘蛛網一樣将這些混亂的念頭一掃而盡,皺起眉頭:“胡鬧。”

姚曳無所謂地笑了笑:“好好好,我胡鬧。竟然起這種非分之想,師尊知道,可能會打斷我的腿。……他為什麽不來打斷我的腿?”

他吹熄手中的紅燭,低聲說:“無論如何,我希望姚弋……我希望她現在還活着。”

漆雕明道:“她會的。她劍法不如你,但她的輕功比你好。”

姚曳啧了一聲。“如果是十天前,我連這都不願意承認呢。”

他輕捷地走近漆雕明,踮起腳湊到他耳邊。漆雕明沒有退卻。或許因為他沒了尖牙和利爪;這一副殘缺的血肉之軀,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用來抵禦少年的一意孤行了。

“前輩,抱歉,之前的事情都是我年幼無知任性,總之一時糊塗,以後絕不會再犯了。也請前輩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将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忘了吧,估計前輩也不想記得的。”

一片黑暗如同羽毛飄落在他視野裏,逐漸鋪展開來,将一切都籠罩了。姚曳聲音也同樣輕柔,像一個反反複複的魔咒。“前輩,休息吧。到明天,你也會好了。我也會好了。一切都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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