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衆人酒肆的酒并不比別家好喝,菜并不比別家好吃,裝修陳設并不比別家更賞心悅目,價格上也沒有優勢。它實在恰如其分,一家泯然衆人的酒肆,他們之所以經常來,只是因為酒肆主人是澹臺澤的一個遠房表叔。
“澹臺,我聽說你已經治好了幾個注定要死的人,為什麽不能幫幫漆雕?”
“在下才疏學淺,相思病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澹臺澤謙虛地回答。
“唉,說是這麽說。你千辛萬苦把漆雕從閻王手裏搶回來,如果又讓他因為相思病,這樣不吃不喝地白白餓死了,豈不是血本無歸,就好像借錢給人,他不還你,還要向你借,”
漆雕明立刻喝了一大口酒,抓起一把豆子塞到嘴裏。第五人愣了一下,半天才把話說完。“……你就只好多借他一點,日後他還有還你的希望。”
澹臺澤:“說得很好,我回去裱上。你今天為什麽能溜出來,小姚呢?”
第五人一聲大喝:“不要提那臭小子!難得我脫身。趙嬸子幫忙看着。我算見識了,養孩子多麽麻煩,永遠要守着,吃喝拉撒不能離人!雖然嬸子說他倒還省事——比她親生兒子要省事。我呢,準備立刻教他說話。首先,當然是叫我爹——”
“把他給我。”
那兩人同時煞有介事地轉頭看向他,好像此刻才注意到這還有個人。“你說什麽?”
“把小……把姚曳給我。”
第五人痛心疾首地拽拽澹臺澤的袖子。“先生,這位兄弟病情很嚴重,請你趕快想辦法。”
“我在想。”澹臺澤懇切地說。
漆雕明非常想把這兩人打一頓。然而他只有一只手,他甚至不能同時給這兩人一拳。他猛地站起身,右手砸在桌面上,震得缺口酒碗蹦了一蹦。“給我!”
第五人從鼻子眼裏笑了一聲。“別開玩笑了。你一個殘廢,養條狗都困難,還想養孩子?還是想着父債子還,要跟他同歸于盡呢?”
“第五人,拔劍!”
第五人也嘩一下站起來,一腳踹開木凳。“拔劍就拔劍!怕你怎麽的!我讓你一只手,別說我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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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兩個鼻尖對鼻尖瞪着對方,像一對惡狠狠的鬥雞。直到澹臺澤喝了一聲:“你們給我出去打。白吃白喝就算了,還要損害財物,我表叔也要是可忍孰不可忍的!”
熔岩一樣的晚照流淌在地面上;他一覺居然又睡到了黃昏。物極必反,之前的休息有助于他傷勢的恢複,後面這一晝夜的長夢好像只能渙散他的精神。他立刻起身,活動一下松弛的肌肉。澹臺澤還沒有回來。也聽不見姚曳的動靜。
漆雕明走到院子裏。黃狗靜靜地側躺在地上,大睜的雙眼沒有焦點。他蹲下身,手掌覆上毛茸茸的柔軟的肚腹,還殘留着一絲熱氣,似乎等他觸碰過後,立刻就散去。狗的身體随之變得僵硬,很快,除了一具屍體,什麽也不是了。
衆人酒肆的酒并不比別家好喝,菜并不比別家好吃,裝修陳設并不比別家更賞心悅目,價格上也沒有優勢。它實在恰如其分,一家泯然衆人的酒肆,因此在第五人離開朔州的三年後,它也就消失在無數店鋪之中。澹臺澤的表叔回了老家,原來的店面被人租賃,先是改作成衣鋪,後來又改作生藥鋪,但好像是受到泯然衆人的詛咒,生意一直很清淡。再往後的事情,漆雕明就不曾聽聞。
他站在沒有招牌的門面前遲疑了一會,總覺得連門前拴馬的柳樹都比記憶中矮了幾分,直到他認出那上面交叉的刀痕和劍痕來。
他推開緊閉的門。內裏空蕩蕩的,梁柱上結着蛛網,顯然有一段時間無人清掃。漆雕明一步步踏着朽爛的樓板,走上二層。斜陽光線裏一束清楚灰塵,照不到處都漆黑一團,裏面小閣門簾掩着,像一張沉沉的口。
這曾是他們三人專屬的雅座。如今想起,漆雕明只奇怪他們竟然曾有那麽多的時光可用于消磨。那短短三五載,每天都漫長得令人不耐,繁瑣的雜事紛至沓來,相比之下之後的十數年,卻都日複一日的乏善可陳,好像把同一天過了五六千遍,一句話便可以概括,直到那個雪夜為止。
直到那個斯文而狂妄的少年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為止。
他掀開門簾。起初他什麽都看不見,随後角落的一張案幾上燃起一支白燭。景物的輪廓依次浮現出來,漆雕明眼前放着兩張椅子,上面各自綁縛着一個人。左邊是澹臺澤,右邊是姚曳,都低垂着頭,似乎被下了藥物,昏昏沉沉的模樣。椅子後各自站着一個黑衣人,面目也被黑布遮罩,手執雪亮的鋼刀,刀刃抵在被縛之人的脖頸上。
案幾旁站着一個青衣人,倒是原形畢露,不在意被漆雕明看出他原本的容貌;不過那也未必就是他原本的容貌。他笑着指了指那兩張椅子,似乎很确信漆雕明已經明白了他的意圖。
“選吧。只能選一個。”
漆雕明習慣性地握緊了右手,指甲掐在掌心的感覺陌生而疼痛。
他從來過于依賴刀。一旦沒有刀,他便時時覺到自己的無能和孱弱。然而本來就有些事情,是刀幫不了他的。
青衣人玩味地看着他,顯然很享受人處于這種境地時會露出的表情,他剛想再說點什麽催化一下對方的情緒,漆雕明已經徑直走向了澹臺澤。
青衣人臉上的訝異轉化為一絲了然的微笑,他伸手打了個響指。右邊的黑衣人領會他的意思,刀刃往回一收,只需再進一寸,便能割斷姚曳的喉嚨。
然而刀突然停在了這一寸的位置。
千鈞一發之際姚曳猛然向後一仰,連人帶椅将黑衣人撞翻在地,刀刃在他頸項上拖出一道血痕。姚曳奮力向左轉身,刀鋒堪堪擦斷右臂的縛繩,連打了幾個滾,将椅子摔脫,翻身爬起,沖向仰面朝天的黑衣人,擒住他手肘一擰。黑衣人半身酸麻,頓時松手,姚曳轉手奪刀,騎在黑衣人身上,刀柄朝他腹部狠狠一頓,黑衣人立刻抽搐着蜷成一團。
他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整個過程只夠青衣人展開手中的折扇;折扇尚未舉起,穩而狠的刀已經撲到他面前,将扇面一切兩半,從上而下斜搠進了他的右胸。青衣人臉上的笑容還沒有凝固,大睜的雙眼裏滿是難以置信。
他從未想過,落入網中的獵物,還能有這樣反抗的力量。或者他根本就錯了,落入網中的獵物并不是對方。
這是完美的一刀。即使是漆雕明,對這樣的一刀也挑不出什麽錯處。
可惜的是漆雕明沒有看見。漆雕明只是半跪着。澹臺澤仍垂着頭。漆雕明的虎口像一把大鎖牢牢握着他右腕,拇指隔着一層布料,摩挲着其中隐藏的利刃的輪廓。
“澹臺,這樣你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