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盧繼晟掀開竹簾。炙熱污濁的焦風黃塵立刻溫順地退避在外,取而代之是馥郁的檀香氣,絲毫不沉重,似乎也混着竹葉沁人心脾的清澀。他立刻暢快地吸了一大口,胸懷為之一松;房屋的主人回頭皺眉看向他,并不掩飾因為這噪音感到的不悅。她将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将軍不要把紅塵帶到這清修之所。”

盧繼晟笑道:“夫人如果不是心心念念外面的紅塵,怎會待在這樣的清修之所。”但他的确放輕了腳步,悄無聲息地走到主人身旁。他低頭看着枕在竹夫人膝蓋上熟睡的衣衫褴褛的少年,問道:“他是誰?”

竹夫人道:“是我今天救的人。”

盧繼晟目光轉向房間另一側。整面牆赫然是高高低低的靈位,仿佛一個井然有序的陣列,靈前的長明燈火,幾乎融進白日幽微的光線中去。他眯起眼,似乎想在那其中找一個熟悉的名字,然而立刻又感到無聊,便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夫人今天殺人了嗎?”

竹夫人道:“還沒有。”

盧繼晟低頭看着她潔白的後頸。“夫人每殺一個人,便救一個人。殺多少人,救多少人。你以為這樣,罪孽和功德就可以相抵?你以為你是閻王,還是菩薩?”

他的話語裏卻全無責難的意味,幾乎是一種贊嘆。竹夫人并不回答,只是拾起一旁的竹柄,剔了剔香爐蓋上凝結的污漬。袅袅的白煙一縷一縷漾入她面前芬芳的空氣,仿佛融入水中的一痕殘酒。

盧繼晟自顧自道:“今天來,是有事想請教夫人。你的表哥張大人要殺我。我想殺了他,夫人覺得可行嗎?”

竹夫人擡頭看了他一眼。“悉聽尊便。不過将軍若能殺他,他也活不到現在了。”

盧繼晟嘆道:“夫人,不要揭人瘡疤啊。”

他似乎終于醒悟不可能從她這裏得到任何意料之外的反應,便興趣索然地盤腿坐下,惡意重拾方才的話頭。“你又重操舊業了。我本來以為你已經忘了那丫頭。”

竹夫人道:“如果不是她兄弟突然出現在朔州,我确實是忘得一幹二淨了。”

“所以夫人到底還是耿耿于懷嗎?”

竹夫人道:“無論你信或不信,我确實已經厭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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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繼晟緊緊盯着她,目光亮得駭人,仿佛要透過她的髒腑,一直看到背後的佛像。而竹夫人只是低下頭,輕輕拍着少年的脊背。盧繼晟突然展顏一笑。“無所謂。我現在每天一起床,老大老六派人問安,老二老四侍候我吃飯,老三老五陪我打獵,老七還來給我洗腳。他如果進了咱們家門,一天也活不下去。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竹夫人道:“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想要解脫。”

她一顆一顆摩挲過手上暗紅的珠串,眼神溫柔得就像一個真正的母親。“我不是想要贖罪,只是想要解脫。但是我吃齋茹素,早晚誦經,散盡家財,燒這些香,數這些珠,也不得解脫。好在我如今終于想明白:只有殺了你,我才能解脫。”

沒有人回答她。層巒疊嶂的靈位中,一盞燈火伶俐地一閃,永遠地黯淡下去;簾內濃膩的檀香氣如同緩慢上漲的潮水,終于将尖銳清苦的竹葉味道完全淹沒了。

澹臺澤坐在臨湖亭上。早上時不停刮風,午後又下一陣雨,此刻雨停,突然現面的月亮還帶着蒼白的怯意。可能因為這緣故,湖邊,湖上,都很少人,偶爾有舟楫緩緩滑過,在漆黑的水面上也近乎靜止,幾乎顯不出劃開的水痕。四面清風,侵肌透骨,案上放着一把銀壺,三只銀杯。他已經許多年沒有碰過酒了。

“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見我。”澹臺澤寫道。“說不定還恨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你叫我一聲師尊,但我們有時候一年也見不到一次面;我可以教你很多東西,但卻只教你去恨一個人。”

他停下筆,望着欄外的月亮出了一會神。寒風驟起,吹進沉甸甸的雨滴來,打濕了信箋。澹臺澤将那張紙疊好,收在袖中。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心裏驀地湧上一股煩躁,仿佛難得沉靜的心情卻被打擾,全然忘了自己來這裏本就是為了等人的。

來人恭恭敬敬地向他唱了個諾,他長相平凡,說話口音很是別扭,聽着不像中土人氏。“閣下便是第五大俠的朋友嗎?”

澹臺澤道:“我是。”他一點猜測也無。

來人歡喜道:“這下好了。這是我答應他的東西,請先生代為轉交。”雙手捧出一個精致的木匣。澹臺澤揭開匣蓋,裏面是一株他從未見過的草,已經幹成棕色,生着繁複冗雜的葉片。

片刻之後他擡起頭,問道:“這是什麽?”

“萆荔。”來人答道。“小人是名客商,家在海外彈丸之國,多年前我受第五大俠深恩,粉身碎骨也難以償還。他也不要我償還,我之前偶然得到一株仙草,作為酬謝,他倒喜出望外,問我還有沒有。我說或許有,只是要等。萆荔草可遇不可求,我之前采摘時未傷根莖,說不定還有生機,只是一株長成要十九年。”

澹臺澤道:“那着實是很久。”

“因此我便與第五大俠約定,十九年後中秋之日,若一切順利,我将攜仙草再訪臨湖亭。如今終于不負所托,我心中這塊大石可以放下了。”他見澹臺澤似乎在微微出神,辛辛苦苦一場奔波沒得回響,有點不悅。“第五大俠還好嗎?”

澹臺澤如夢初醒:“我代他謝過足下。”

他行了一個恭敬得近乎滑稽的大禮。來人吓了一跳,似乎又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但是澹臺澤不再注意了;片刻之後,臨湖亭上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垂頭看着那株曾經夢寐以求的草。過了一會,他微笑起來,喉嚨湧上一股粘稠的熱度。

“太遲了。”

他想起朔州的雪夜,在燈下呵開凍住的毫尖,第五人背着昏死過去的漆雕明闖進他寂靜的鬥室,一只手抱着一個襁褓,另一只手還拿着漆雕明的斷手,好像還指望他能将之接上。一個活人,一個死人,一個半死不活的人,都唯他是從。他激動得呼吸都紊亂起來。事到如今他只是有些意外,那樣一只失去的左手,有朝一日會變成一柄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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