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愛之于我(2)
窗外天井內綠意盎然的植物在驟雨的滋潤下欣然搖晃。
我沒有直接走出去,趴在窗戶旁邊聽他們交談。
爺爺低着頭,口氣平穩:“翹翹沒給你添麻煩吧?”
廖長寧說:“她從小就乖巧,現在長大了更懂事。”
爺爺忍不住笑起來,放下手中的笸籮,說:“翹翹小時候淘的跟假小子一樣,爬樹掏鳥窩,下河摸魚,上上下下的折騰,全鎮沒有不認識她的,乖巧……恐怕就只有在你面前。”
廖長寧有些意外,随即釋然,說:“我明天就得回去,翹翹……”
他欲言又止。
爺爺說:“難得回來,怎麽不多休息幾天?”
廖長寧無奈道:“工作太忙。”
爺爺搖搖頭:“年輕人也要注重保養,我看你氣色可不太好。”
廖長寧受教說:“嗯,前陣子有點累。”
爺爺拿過手邊的紫砂壺,對着壺嘴喝了口茶水,才又道:“你剛才想問什麽?”
廖長寧正色,說:“我聽到一些關于翹翹身世的傳聞,但還沒來得及證實,想跟您求證。”
爺爺了然,長嘆一口氣:“其實,也沒有什麽好對你隐瞞的,”他停頓了很久,又接着說:“翹翹,是我在縣醫院門口撿到的棄嬰。”
廖長寧眉心緊皺。
從小到大,我不止一次聽到過鎮上的鄰居議論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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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義上的父母也從來跟我都不親近。
我懂事起,記憶中就只有年節時候他們帶着比我小三歲的那個小男孩回連雲鎮的畫面,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以及我每次開口叫爸爸媽媽時他們尴尬的表情。
七歲那年春節前夕,就在遇到廖長寧的前幾天。
他們回來送年禮,帶着穿着臃腫的冬衣胖胖的像小企鵝一樣的小男孩。
爺爺見到孫子也親的不得了,樂呵呵的抱了又抱。
後來,大人們都出去院子外面忙活。
我一個人帶着小男孩在廊下天井裏面玩,我也喜歡他。奶聲奶氣的小孩子鬧着讓我去給他折一支梅花的枝條,我仗着自己身體靈活三下兩下的跳起來就去折最高處那枝開的最好看的,卻沒有注意到搖搖擺擺的小孩子也跟着我學着跳起來,從廊下的階梯直接趴到在天井的地面上。
他開始嚎啕大哭,引來外面的大人。
我正拿着一枝梅花站在他旁邊,看到他的爸爸心疼的把他抱起來,他磕掉了新長的門牙,滿嘴都是泥土和血,确實有些吓人。我有些怯怯的後退了兩步,然後就有一只手在我後腦勺使勁打了一下,我聽到他的媽媽說:“看你是怎麽照看弟弟的,弄成這樣子!”
她說完就徑直奔過去。
我的腦袋被打的有些發麻,耳朵嗡嗡的愣在當場沒有動彈。
然後是接踵而來的怨憤聲音,有些親戚鄰居也出來看熱鬧,但是沒有一個人問過我前因後果。
我還聽到有人說,到底不是親生的,養不熟。
他們以為我不懂。
後來,我躲在鎮郊小池塘邊的樹林裏哭了很久,一直到很晚,爺爺拿着手電筒出來找到我。
我很早就知道,我跟別人不一樣。
那個時候除了爺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真正心疼我。
沒過幾天,我就遇到了廖長寧。
在這個世界上,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的未來,會有一個那麽美好的人耐心的教我寫字讀書,會有一個那麽溫柔的人親切的對我噓寒問暖,會有一個那麽強大的人總是替我遮風擋雨。我其實特別不愛回想過去,也許從少年到青年我丢失了很多東西,但我也感恩時間和廖長寧,它和他,鞭策讓我長成一個更好的自己。
爺爺說:“她剛出生大概只有兩三天就被放在縣醫院門口了,裹着個小花毯子,我抱起來的時候她竟然還會咧着小嘴沖我笑,這小丫頭,跟我有緣。”
廖長寧沒有說話,一味沉默。
爺爺又說:“當時我的大兒子剛好結婚四年,但是一直沒有小孩,我就起了念頭,硬逼着他們辦理了領養手續。”他嘆口氣,說:“也因為這個,我那大兒媳一直不待見翹翹,再後來他們有了芪芪,我怕翹翹受委屈,就接回來養在自己身邊,他們也再沒提過接走。”
廖長寧不動聲色的聽完。
夏日暴雨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過,天色暗沉的好像夜晚提前來臨。
我早就有點麻木了,盡管爺爺之前從未真正跟我讨論過這些事情。
我這應該算是第一次從爺爺口中聽到我的身世。
我考上全國最好的大學,在去B市之前,我的名義上的父母擺了幾桌酒邀請鄰裏親戚,而且收了一些禮錢,但我很清楚這些錢最後也并沒有用到我的學業上。
我能理解人人都有難以言說的難處,可能,他們的生活過得也不順遂,又可能他們認為爺爺手裏有錢,一定會為我留了後路。最後,爺爺給了我他的退休金存折,我去銀行取了第一個學期的學費,就再也沒有用過家裏的錢。
我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很多世俗的東西,我甚至比很多人都體會深刻。
金錢,地位,權利,這些都是這個社會為你加冕的不平等,就是因為清醒,所以我才更自卑。只是我那時太年輕,還不能懂得,廖長寧就像茫茫夜色中的大海,給我激情,卻不會給我方向。
我聽到廖長寧對沉默着的爺爺說:“我明天想帶翹翹一起走。”
我幾乎敢肯定這是他臨時起意。
爺爺有些吃驚,沉吟片刻拒絕道:“不行。”
我激動的想走出門,但是忍住了。
廖長寧又說:“您再考慮一下。”
爺爺突然來了脾氣,冷哼一聲,說:“別以為我老糊塗,廖家小子你一直都胸有城府心機深沉,前些年你外婆去世,你外家親戚想趁機分點田産遺物,最後你二舅落得牢獄之災,四舅手裏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你小小年紀就如此心狠手硬,我怎麽能放心把翹翹交給你?”
我聽的有些心驚膽戰,廖長寧卻沒有否認。
這是我所不熟悉的廖長寧的另外一面。
暴雨漸漸小了,廊下起了風。
廖長寧偏過頭輕咳一聲,才重新開口,說:“宋爺爺,您既然看得這麽透徹,就知道當年我也有很多無可奈何。”
爺爺不以為然:“以你的心智,有的是溫和的解決辦法。”
廖長寧的笑容有些飄,帶了三分自嘲,卻還是耐心的解釋說道:“您不在局中,不能完全了解我的困局。這麽多年,我也早就養成了萬事十分滿,我便要做到十二分的習慣,這樣才能确保萬無一失。”
爺爺的情緒不好,冷笑評論道:“當局者迷,過猶不及。”
話不投機,廖長寧嘆一口氣,沒有繼續接話。
我推開門穿過大廳走出去。
八仙桌上果盤裏有紅彤彤的西紅柿,我順手拿了一顆叼在嘴裏咬了一口。
廖長寧轉眸看到我大喇喇的模樣,溫柔眼神俱是笑意。
我走到爺爺後面,摟着他的脖子撒嬌道:“爺爺,我都說就睡一個小時午覺啊,你都不叫醒我,睜開眼都已經快傍晚了。”
爺爺拍拍我的手臂,慈愛笑道:“睡夠了再起床,讀書辛苦,放假不能再拘束你。”
我鼓着臉嘟嘟嘴,說:“我都要被您慣壞了。”
爺爺說:“我的孫女兒我知道,再慣也不會不懂事。”
我又問:“長寧哥哥來很久了?”
廖長寧說:“我剛來,跟宋爺爺聊了一會。”
他又說:“我們明天要回B市去,你收拾一下東西下午我過來接你。”
我看爺爺忍不住要發火,連忙說:“長寧哥哥你不是說要把你以前書房用的端硯送給我嗎,我送你回家順便拿回來吧。”
說着,也不等他同意,就拖着他的胳膊走進了雨幕之中。
爺爺知道我的心思,也不說破,在後面喊了句:“回來吃晚飯。”
雨其實已經基本停了,青石板的苔藓被雨水沖刷的發亮。
小巷裏沒有人,周圍安靜下來,那種感覺很好,就好像在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和誰都互不幹涉,又好像和誰都默契十足。
閑敲棋子落燈花。
我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就聽到身邊廖長寧掩唇咳嗽了幾聲,說:“你偷聽了我跟宋爺爺的談話。”
我被他陳述的肯定語氣弄的很不好意思,卻耍賴似的不肯承認:“沒有啊。”
廖長寧笑了笑,也不戳穿我,只徑直往前走。
我連忙跟上去,叫道:“我本來就沒有偷聽啊,我光明正大聽的。”
他轉身回頭看我,眉宇之間有心疼神色,但最終也只低低嘆一口氣,說:“明天跟我回去。”
我搖搖頭,不肯答應,“爺爺一個人挺孤單的,他年紀大了,我想多陪陪他。”
廖長寧站在我面前停下了腳步,擡手輕輕摸摸我的頭發,低聲說:“乖。”
我擡眼看他,又表忠心似的說了句:“以後你覺得孤單,我也會一直陪着你。”
他竟然被我沒頭沒腦的話感動,頗為動情,把我摟在懷裏,輕輕吻了我的發頂。
他的身上那種淡到只可意會的清爽溫和香味足以讓我迷醉,那一瞬間,我的心裏是煙火齊綻,萬花齊落一般驚天動地的欣喜。
直到很久以後,廖長寧在我心中的印記始終都是他那種獨特的聲音和氣息。
他的懷抱,是恩寵也是劫難。
而我早已經越陷越深,就是廖長寧,只有他,只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