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珠子幾
乎要掉出來,“這——嗚!”
一旁的霜紅及時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了出去。
“從來沒見過小姐睡得這樣安靜呢……”跟了薛紫夜最久的霜紅喃喃,“以前生了再多的火也總是嚷着冷,半夜三更的睡不着,起來不停地走來走去——現在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可是……秋之苑那邊的病人……”綠兒皺了皺眉,有些不放心。
那個病人昨天折騰了一夜,不停地抱着腦袋厲呼,聽得她們都以為他會立刻死掉,一大早慌忙跑過來想問問小姐,結果就看到了這樣尴尬的一幕。
“啊?!”正在幾個侍女商量進退的時候,庭院裏卻傳來了一聲驚呼,震動內外,“這、這是幹嗎?”
“小姐醒了!”綠兒驚喜道。随即卻聽到了“砰”的一聲,一物破門從庭院裏飛了出來。
“霍展白!你占我便宜!”
還沒睡醒的人來不及應變,就這樣四腳朝天地狼狽落地,一下子痛醒了過來。
“你……”睡眼惺忪的人一時間還沒回憶起昨天到底做了什麽讓這個女人如此暴跳,只是下意識地躲避着如雨般飛來的杯盞,在一只酒杯砸中額頭之時,他終于回憶起來了,大叫:“不許亂打!是你自己投懷送抱的!不關我事……對,是你占了我便宜!”
“胡說!你這個色鬼!根本不是好人!”薛紫夜沖出來,惡狠狠指着他的鼻子,吩咐左右侍女,“這裏可沒你的柳花魁!給我把他關起來,弄好了藥就把他踢出谷去!”
“是,小姐!”綠兒歡喜地答應着,完全沒看到霜紅在一邊皺眉頭。
薛紫夜拉下了臉,看也不看他一眼,哼了一聲掉頭就走:“去秋之苑!”
在所有人都呼拉拉走後,霍展白才回過神來,從地上爬了起來,摸了摸打破的額頭——這算是醫者對病人的态度嗎?這樣氣勢洶洶的惡女人,完全和昨夜那個貓一樣安靜乖巧的女子兩樣啊。自己……是不是做夢了?
可是,等一下!剛才她說什麽?“柳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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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怎麽知道自己認識揚州玲珑花界的柳非非?
他忽然一拍大腿跳了起來。完了,難道是昨夜喝多了,連這等事都被套了出來?他洩氣地耷拉下了眼皮,用力捶着自己的腦袋,恨不得把它敲破一個洞。
薛紫夜帶着人往秋之苑匆匆走去,猶自咬牙切齒。
居然敢占我的便宜!看回頭怎麽收拾那家夥……她氣沖沖地往前走,旁邊綠兒送上了一襲翠雲裘:“小姐,你忘了披大氅呢,昨夜又下小雪了,冷不冷?”
冷?她忽然愣住了——是啊,原來下雪了嗎?可昨夜的夢裏,為什麽一直是那樣的溫暖?
她拿着翠雲裘,站在藥圃裏出神。
來到秋之苑的時候,一打開門險些被滿室的濃香熏倒。
“一群蠢丫頭,想熏死病人嗎?”她怒罵着值夜的丫頭,一邊動手卷起四面的簾子,推開窗,“一句話吩咐不到就成這樣,你們長點腦子好不好?”
“別……”忽然間,黑暗深處有聲音低微地傳來,“別打開。”
薛紫夜吃驚地側頭看去,只見榻上厚厚的被褥陰影裏,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熠熠閃光,低低地開口:“關上……我不喜歡風和光。受不了……”
她心裏微微一震,卻依然一言不發地一直将簾子卷到了底,雪光“刷”地映射了進來,耀住了裏面人的眼睛。
“關上!”陷在被褥裏的人立刻将頭轉向床內,厲聲道。
她揮了揮手,示意侍女們退出去,自己坐到了榻邊。
“沒有風,沒有光,關着的話,會在黑暗裏腐爛掉的。”她笑着,耳語一樣對那個面色蒼白的病人道,“你要慢慢習慣,明介。你不能總是待在黑夜裏。”
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腕脈,卻被他甩開。
“你叫誰明介?”他待在黑暗裏,冷冷地問,“為什麽要救我?你想要什麽?”
他的眼睛裏沒有絲毫的喜怒,只是帶着某種冷酷和提防,以及無所謂。
她愣住,半晌才伸過手去探了探他的額頭,喃喃道:“你……應該已經恢複了一部分記憶了,怎麽還會問這樣的問題?我救你,自然是因為我們從小就認識,你是我的弟弟啊。”
“呵。”他卻在黑暗裏譏諷地笑了起來,那雙眼睛隐隐露出淡淡的碧色,“弟弟?”
出自大光明宮修羅場的絕頂殺手是不可能有親友的——如果有,就不可能從三界裏活下來;如果有,也會被教官勒令親手格殺。
這個女人在騙他!
說什麽拔出金針,說什麽幫他治病——她一定也是中原武林那邊派來的人,他腦海裏浮現的一切,只不過是用藥物造出來的幻象而已!她只是想用盡各種手段,從他身上挖出一點魔教的秘密——這種事他已經經歷過太多。
半年前,在刺殺敦煌城主得手後來不及撤退,他一度被守護城主的中原武林擒獲,關押了整整一個月才尋到機會逃離。為了逼他吐露真相,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用盡各種駭人聽聞的手段——其中,就嘗試過用藥物擊潰他的神智。
連那樣的酷刑都不曾讓他吐露半句,何況面前這個顯然不熟悉如何逼供的女人。
他在黑暗中冷笑着,手指慢慢握緊,準備找機會發出瞬間一擊。
他必須要拿到龍血珠……必須要拿到!
“你還沒記起來嗎?你叫明介,是雪懷的朋友,我們一起在摩迦村寨裏長大。”頓了頓,薛紫夜的眼睛忽然黯淡下來,輕聲道,“你六歲就認識我了……那時候……你為我第一次殺了人——你不記得了嗎?”
黑暗裏的眼睛忽然閃了一下,仿佛回憶着什麽,泛出了微微的紫。
他的眼眸,仿佛可以随着情緒的變化而閃現出不同的色澤,誘惑人的心。
殺人……第一次殺人。
他頓住了被褥底下剛剛擡起來的手,只覺得後腦隐約地痛起來。眼前忽然有血色潑下,兩張浮腫的臉從記憶裏浮凸出來了——那是穿着官府服裝的兩名差役。他們的眼睛瞪得那樣大,臉成了青紫色,居然自己卡住了自己的喉嚨,生生将自己勒死!
地上……地上躺着一個蒼白瘦弱的女人,以及被淩辱後的一地血紅。
那個小女孩抱着那個衣不蔽體的女人嘤嘤地哭泣,雙眸黑白分明,盈潤清澈。
他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你不記得了嗎?十九年前,我和母親被押解着路過摩迦村寨,在村前的驿站裏歇腳。那兩個人面獸心的家夥卻想淩辱我母親……”即使是說着這樣的往事,薛紫夜的語氣也是波瀾不驚,“那時候你和雪懷正好在外頭玩耍,聽到我呼救,沖進來想阻攔他們,卻被惡狠狠地毒打——
“就在那時候,你第一次用瞳術殺了人。”
瞳術!聽得那兩個字,他渾身猛然一震,眼神雪亮。
“母親死後我成了孤兒,流落在摩迦村寨,全靠雪懷和你的照顧才得以立足。我們三個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比你大一歲,還認了你當弟弟。”
他抱着頭,拼命對抗着腦中那些随着話語不停湧出的畫面,急促地呼吸。
是假的……是假的!就如瞳術可以蠱惑人心一樣,她也在用某種方法試圖控制他的記憶!
“你不記得了嗎?就是因為殺了那兩個差役,你才被族裏人發現了身上的奇異天賦,被視為妖瞳再世,關了起來。”薛紫夜的聲音輕而遠,“明介,你被關了七年,我和雪懷每天都來找你說話……一直到滅族的那一夜。”
滅族那一夜……滅族那一夜……
記憶再度不受控制地翻湧而起——
外面的雪在飄,房子陰暗而冰冷,手足被釘在牆上的鐵索緊鎖,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裏。
有人打開了黑暗的房間,對他說話:
“你,想出去嗎?”
那個聲音不停地問他,帶着某種誘惑和魔力。
“那一群豬狗一樣的俗人,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發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嗎?”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覺自己快要被逼瘋。
“好,我帶你出去。”那個聲音微笑着,“但是,你要臣服于我,成為我的瞳,淩駕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視這大千世界、芸芸衆生。你,答應嗎?”
“——還是,願意被歧視,被幽禁,被挖出雙眼一輩子活在黑暗裏?”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着牆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長說的最後期限,心魂欲裂,不顧一切地大聲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間,黑暗裂開了,光線将他的視野四分五裂,一切都變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開來,伴随着凄厲的慘叫。
那是、那是……血和火!
“那一夜……”她垂下了眼睛,話語裏帶着悲傷和仇恨。
“閉嘴!”他忽然間低低地叫出聲來,再也無法控制地暴起,一把就扼住了薛紫夜的咽喉!
“閉嘴……”他低啞地怒喝,雙手瑟瑟發抖,“給我閉嘴!”
她被抵在牆上,驚訝地望着面前轉變成琉璃色的眸子,一瞬間驚覺了他要做什麽,在瞳術發動之前及時地閉上了眼睛。
“看着我!”他卻騰出一只手來,毫不留情地撥開了她的眼睛,指甲幾乎摳入了她的眼球,“看着我!”
她被迫睜開了眼,望着面前那雙妖瞳,感覺到一種強大的力量正在侵入她的心。
“聽着,馬上把龍血珠還給我!否則……否則我……會讓你慢慢地死。”
他的臉色蒼白而慘厲,宛如修羅——明介怎麽會變成這樣?如今的他,什麽也不相信,什麽也不容情,只不顧一切地追逐着自己想要的東西,連血都已經慢慢變冷。
這,就是大光明宮修羅場裏的殺手?
意識開始渙散,身體逐漸不聽大腦的指揮,她不知道自己被瞳術控制後會怎樣——然而,就在那個瞬間,掐着她喉嚨的手松開了。仿佛是精力耗盡,那雙琉璃色的眼睛瞬間失去了攝人心魄的光芒,黯淡無光。
瞳急促地呼吸着,整個人忽然“砰”的一聲向後倒去,在黑暗裏一動不動。
她也癱倒在地。
不知多久,她先回複了神志,第一個反應便是撲到他的身側,探了探他的腦後——那裏,第二枚金針已經被這一輪激烈的情緒波動逼了出來,針的末尾脫離了靈臺穴,有細細的血
開始滲出。
“明介……”她第一次有了心驚的感覺,有些不知所措地将他的頭擡起放在自己懷裏,心中喃喃——明介,如今的你,已經連自己的回憶都不相信了嗎?
那麽多年來,你到底受了什麽樣的折磨啊!
霍展白明顯地覺得自己受冷落了——自從那一夜拼酒後,那個惡女人就很少來冬之館看他,連風綠、霜紅兩位管事的大丫頭都很少來了,只有一些粗使丫頭每日來送一些飯菜。
雖然他的傷已經開始好轉,也不至于這樣把他擱置一旁吧?
難道是因為那個小氣的女人還在後悔那天晚上的投懷送抱?應該不會啊……那麽兇的人,臉皮不會那麽薄。那麽,難道是因為他說漏了嘴提到了揚州花魁柳非非,打破了他在她心中一貫的光輝形象?
心裏放不下執念是真,但他也并不是什麽聖賢人物,可以十幾年來不近女色。快三十的男人,孤身未娶,身邊有一幫狐朋狗友,平日出入一些秦樓楚館消磨時間也是正常的——他們八大名劍哪個不自命風流呢?何況柳花魁那麽善解人意,偶爾過去說說話也是舒服的。
他無趣地左右看着,想入非非起來。
丫頭進來布菜,他在一旁看着,無聊地問:“你們谷主呢?”
“谷主在秋之苑……”那個細眉細眼的丫頭低聲回答。
“哦,秋之苑還有病人嗎?”他看似随意地套話。
“嗯,是啊。”那個丫頭果然想也不想地脫口答應,立刻又變了顏色,“啊……糟糕,谷主說過這事不能告訴霍公子的!”
霍展白眼神陡然亮了一下,臉色卻不變,微笑:“為什麽呢?”
那個丫頭卻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放下菜,立刻逃了出去。
她走後,霍展白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冬之館裏,望着庭外的梅花發呆。為什麽呢……加上自己,十面回天令已經全部收回,今年的病人應該都看完了,怎麽現在又出來一個——以那個女人的性格,肯浪費精力額外再收治,想來只有兩個原因:要麽是那個病人非常之有錢,要麽……就是長得非常之有型。
如今這個,到底是哪一種呢?難道比自己還帥?
他摸着下巴,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忽然間蹙眉:可是,為什麽不想讓他知道?
“喂,你說,那個女人最近抽什麽風啊?”他對架子上的雪鹞說話,“你知不知道?替我去看看究竟吧!”
“咕。”雪鹞歪着頭看了看主人,忽地撲扇翅膀飛了出去。
第二枚金針靜靜地躺在了金盤上,針末同樣沾染着黑色的血跡。
榻上的人細微而急促地呼吸着,節奏淩亂。
薛紫夜坐在床前,靜靜地凝視着這個被痛苦折磨的人——那樣蒼白英俊的臉,卻隐含着冷酷和殺戮,即使昏迷中眼角眉梢都帶着逼人的殺氣……他,真的已經不再是昔日的那個明介了,而是大光明宮修羅場裏的殺手之王:瞳。
瞳……她心裏默念着這個名字,想起了他那雙詭異的眼睛。
作為醫者,她知道相對于武學一道,還存在着念力和幻術——但是,她卻從來不敢想象一個人可以将念力通過雙眸來擴張到極致!那已經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範圍。
難道,如村裏老人們所說,這真的是摩迦一族血脈裏傳承着的魔力?
最後一枚金針還留在頂心的百彙穴上。她隔着發絲觸摸着,雙手微微發抖——沒有把握……她真的沒有把握,在這枚入腦的金針拔出來後,還能讓明介毫發無損地活下去!
行醫十年來,她還是第一次遇到了“不敢動手”的情況!
聯想起這八年來一直困擾她的事,想起那個叫沫兒的孩子終究無法治好,她的心就更加地難受——無能為力……盡管她一直被人稱為“神醫”,可她畢竟只是一個醫生,而不是神啊!
怎麽辦……怎麽辦……
深沉而激烈的無力感,幾乎在瞬間将一直以來充滿了自信的女醫者擊倒。
十二年前她已經失去了雪懷,今日怎麽可以再失去明介?
薛紫夜靜靜坐了許久,霍然長身立起,握緊了雙手,身子微微顫抖,朝着春之庭那邊疾步走了出去——一定要想出法子來,一定要想出法子來!
不同于冬之館和秋之苑,在湖的另一邊,風卻是和煦的。
溫泉從夏之園湧出,一路流經了這一個春之庭,然後注入了湖中和冷泉交融。此處的庭院裏,處處都是旖旎春光,盛開着一簇簇的碧桃,荠菜青青,綠柳如線。
一個蒼老的婦人拿着雲帚,在階下打掃,忽地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谷主,是您?”春之庭的侍女已經老了,看到她來有些驚訝。
谷主已經有很久沒有回這裏來了……她天賦出衆,勤奮好學,又有着深厚的家學淵源,十四歲師從前代藥師廖青染後,更是進步一日千裏,短短四年即告出師,十八歲開始正式接掌了藥師谷。其天賦之高,實為歷代藥師之首。
自從她出師以來,就很少再回到這個作為藏書閣的春之庭了。
“寧姨,麻煩你開一下藏書閣的門。”薛紫夜站住,望着緊閉的高樓,“我要進去查一些書。”
“哦,好好。”老侍女連忙點頭,扔了掃帚走過來,拿出了一枚鏽跡斑斑的銅鑰匙,喃
喃絮叨,“谷主還要回來看書啊……那些書,你在十八歲時候不就能倒背如流了嗎?”
薛紫夜不置可否。
門一打開,長久幽閉的陰冷氣息從裏面散逸出來。
長明燈還吊在閣頂上靜靜燃燒,閣中內室呈八角形,書櫃沿着牆一直砌到了頂,按照病名、病因、病機、治則、方名、用藥、醫案、醫論分為八類。每一類都占據了整整一面牆的位置,從羊皮卷到貝葉書,從竹簡到帛文,應有盡有。
薛紫夜負手站在這浩瀚如煙海的典籍裏,仰頭四顧一圈,深深吸了一口氣,擡手壓了壓發上那枚紫玉簪:“寧姨,我大概會有兩三天不出來——麻煩你替我送一些飯菜進來。”
老侍女怔了一下:“好的,谷主。”
在掩門而出的時候,老侍女回頭望了一眼室內——長明燈下,紫衣女子伫立于浩瀚典籍中,沉吟思考,面上有嘔心瀝血的憂戚。
“谷主。”她忍不住站住腳。
“嗯?”薛紫夜很不高興思維被打斷,蹙眉,“怎麽?”
“請您愛惜自己,量力而行。”老侍女深深對着她彎下了腰,聲音裏帶着嘆息,“您不是神,很多事,做不到也是應該的——請不要像臨夏祖師那樣。”
臨夏祖師……薛紫夜猛地一驚,停止了思考。
傳說中,二十年前藥師谷的唐臨夏谷主、她師傅廖青染的授業恩師,就是吐血死在這個藏書閣裏的,年僅三十一歲—— 一直到死,手裏還握着一本《藥性賦》,還在苦苦思索七星海棠之毒的解法。
“您應該學學青染谷主。”老侍女最後說了一句,掩上了門,“她如今很幸福。”
門關上了,薛紫夜卻還是望着那個背影的方向,一時間有些茫然——這個老侍女侍奉過三代谷主,知道很多的往事和秘密,故有此一勸。可是,她又怎麽知道一個醫者在眼睜睜看着病人走向死亡時,那種無力和挫敗感呢?
她頹然坐倒在閣中,望着自己蒼白纖細的雙手,出神。
黑暗裏的那雙眼睛,是在門剛阖上的瞬間睜開的。
片刻前還陷在昏迷掙紮裏的瞳,睜眼的時候眸中竟然雪亮,默默凝視着薛紫夜離去時的方向,在瞬間閃過無數複雜的光:猜疑、警惕、殺意以及……茫然。
其實,在三天前身上傷口好轉的時候,他已然可以恢複意識,然而卻沒有讓周圍的人察覺——他一直裝睡,裝着一次次發病,以求讓對方解除防備。
他在暗中窺探着那個女醫者的表情,想知道她救他究竟是為了什麽,也想确認自己如今處于什麽樣的境地,又該采取什麽樣的行動——他是出身于大光明宮修羅場的頂尖殺手,可以在任何絕境下冷定地觀察和謀劃。
然而,在他嘶聲在榻上滾來滾去時,她的眼神是關切而焦急的;
在他苦痛地抱頭大叫時,她握住他肩膀的手是冰冷而顫抖的;
甚至,在最後他假裝陷入沉睡,并時不時冒出一句夢呓來試探時,她俯身看着他,眼裏的淚水無聲地墜落在他臉上……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到底為了什麽要這樣?
難道,真的如她所說……他是她昔日認識的人?他是她的弟弟?
飄着雪的村莊,漆黑的房子,那個叫雪懷的少年和叫小夜的女孩……到底……自己是不是因為中了對方的道兒,才産生了這些幻覺?
他有些苦痛地抱住了頭,感覺眉心隐隐作痛,一直痛到了腦髓深處。
他知道,那是教王釘在他頂心的金針。
被控制、被奴役的象征。
他在黑暗裏躺了不知道多久,感覺簾幕外的光暗了又亮,腦中的痛感才漸漸消失。他伸出手,小心地觸碰了一下頂心的百彙穴。劇痛立刻讓他的思維一片空白。
自從有記憶開始,這些金針就釘死了他的命運,從此替教王縱橫西域,取盡各國諸侯人頭。
教王慈祥地坐在玉座上,對他說:“瞳,為了你好,我替你将痛苦的那一部分抹去了……你是一個被所有人遺棄的孩子,那些記憶對你來說毫無意義,不如忘記。”
“人生,如果能跳過痛苦的那一段,其實應該是好事呢……”
三聖女五明子環侍之下,玉座上教王的眼睛深不見底,笑着将手按在跪在玉座下的愛将頭頂上,緩緩摩挲着,仿佛撫摩着那頭他最鐘愛的雪域灰獒。他也知道,只要教王一個不高興,随時也可以如擊殺那些獒犬一樣奪走他的性命。
該死的!該死的!他一拳将藥枕擊得粉碎,眼眸轉成了琉璃色——這個女人,其實和教王是一模一樣的!他們都妄圖改變他的記憶,從而讓他俯首帖耳地聽命!
他在黑暗裏全身發抖。
他痛恨這些擺布着他命運和記憶的人。這些人踐踏着他的生命,掠奪了他的一切,還擺出一副救贖者的樣子,來對他惺惺作态!
“嘎——”在他一拳擊碎藥枕時,一個黑影驚叫了一聲,撲棱棱穿過窗簾飛走了
那是什麽?他一驚,忽地認出來了:是那只鳥?是他和那個鼎劍閣的七公子決戰時,惡狠狠啄了他一口的那只雪鹞!
——那麽說來,如今那個霍展白,也是在這個藥師谷裏?
瞳在黑暗中霍然坐起,眼神裏閃着野獸一樣的光:不好!
他悄無聲息地躍下了床,開始翻檢這一間病室。不需要拉開簾子,也不需要點燈,他在黑暗中如豹子一樣敏捷,不出一刻鐘就在屏風後的紫檀木架上找到了自己的佩劍。劍名瀝血,斬殺過無數諸侯豪傑的頭顱,在黑暗裏隐隐浮出黯淡的血光來。
劍一入手,心就定了三分——像他這樣的人,唯一信任的東西也就只有它了。
他繼續急速地翻找,又摸到了自己身上原先穿着的那套衣服,唇角不由露出一絲笑意。那一套天蠶衣混合了昆侖雪域的冰蠶之絲,尋常刀劍根本無法損傷,是教中特意給光明界殺手精英配備的服裝。
他掙開身上密密麻麻的繃帶,正要把那套衣服換上,忽地愣了一下。
——原本在和霍展白激鬥時留下的破口,居然都已經被細心地重新縫補好了。是她?
那一瞬間,頭又痛了起來,他有些無法承受地抱頭彎下腰去,忍不住想大喊出聲。
為什麽……為什麽?到底這一切是為什麽?那個女醫者,對他究竟懷着什麽樣的目的?他已然什麽都不相信,而她卻非要将那些東西硬生生塞入他腦海裏來!
他在黑暗裏急促地喘息,手指忽地觸到了一片冰冷的東西。
他喘息着拿起了那面白玉面具,顫抖着蓋上了自己的臉——冰冷的玉壓着他的肌膚,躲藏在面具之下,他全身的顫抖終于慢慢平息。
他握緊了劍,面具後的眼睛閃過了危險的紫色。
無論如何,先要拿到龍血珠出去!霍展白還在這個谷裏,随時随地都會有危險!
他急速地翻着房間內的一切,一寸地方都不放過,然而根本一無所獲。可惡……那個女人,究竟把龍血珠放到哪裏去了?難道收在另外的秘密之所了嗎?
他遲疑了一下,終于握劍走出了這個躺了多日的秋之館。
霍展白站在梅樹下,眼觀鼻,鼻觀心,手裏的墨魂劍凝如江海清光。他默默回想着當日冷杉林中那一場激鬥,想着最後一剎刺入自己肋下的一劍是如何發出,将當日的兇險至極的那一幕慢慢回放。
好毒的劍!那簡直是一種舍身的劍法,根本罕見于中原。
他回憶着那一日雪中的決鬥,手裏的劍快如追風,一劍接着一劍刺出,似要封住那個假想中對手的每一步進攻:月照瀾滄,風回天野,斷金切玉……“刷”的一聲,在一劍當胸平平刺出後,他停下了手。
霍展白持劍立于梅樹下,落英如雪覆了一身,獨自默默冥想,搖了搖頭。不,還是不行……就算改用這一招“王者東來”,同樣也封不住對手最後那舍身的一劍!
那樣可怕的人,連他都心懷畏懼。
不過,也無所謂了……那個瞳,如今只怕早已經在雪裏死了吧?
忽然聽得空中撲簌簌一聲,一只鳥兒咕嚕了一聲,飛落到了梅樹上。
“雪鹞?”霍展白看到鳥兒從秋之苑方向飛來,看着它嘴裏叼着的一物,微微一驚,“你飛到哪裏去了?秋之苑?”
鳥兒松開了嘴,一片白玉的碎片落入了他的掌心。
“這是……大光明宮修羅場裏殺手的面具!”一眼看清,霍展白脫口驚呼起來,“秋之苑裏那個病人,難道是……那個愚蠢的女人!”
“嘎!”雪鹞不安地叫了一聲,似是肯定了他的猜測,一雙黑豆似的眼睛骨碌碌轉。
“糟了……”霍展白來不及多說,立刻點足一掠,從冬之館裏奔出。
瞳是為了龍血珠而來的,薛紫夜說不定已然出事!
秋之苑裏楓葉如火,紅衣的侍女站在院落門口,看到了從楓樹林中走出的白衣人。
“明介公子,谷主說了,您的病還沒好,現在不能到處亂走。”霜紅并沒有太大的驚訝,只是微微一躬身,阻攔了那個病人,“請回去休息——谷主她昨日去了藏書閣翻閱醫書,相信不久便可以找出法子來。”
在說話的時候,她一直望着對方的胸口部位,視線并不上移。
“是嗎?”瞳忽然開口了,語氣冷然,“我的病很難治?”
霜紅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欠了欠身:“請相信谷主的醫術。”
瞳眼神漸漸凝聚:“你為什麽不看我?”
“婢子不敢。”霜紅淡淡回答,欠身,“谷主吩咐過了,谷裏所有的丫頭,都不許看公子的眼睛。”
“哦……原來如此。”瞳頓了頓,忽然間身形就消失了。
“好,告訴我,”霜紅還沒回過神,冰冷的劍已然貼上了她的咽喉,“龍血珠放在哪裏?”
劍氣逼得她臉色白了白,然而她卻沒有驚惶失措:“婢子不知。”
“真不知?”劍尖上擡,逼得霜紅不得不仰起臉去對視那妖詭的雙瞳。
“公子還是不要随便勉強別人的好。”不同于風綠的風風火火,霜紅卻是鎮定自如,淡淡然,“婢子奉谷主之命來看護公子,若婢子出事,恐怕無人再為公子解開任督二脈間的‘血封’了。”
血封?瞳一震 :這種手法是用來封住真氣流轉的,難道自己……
他還來不及驗證自己的任督二脈之間是否有異,耳邊忽然聽到了隐約的破空聲!
“叮!”他來不及回身,立刻撤劍向後,在電光火石之間封住了背後疾刺而來的一劍——有高手!那個瞬間他順手點了霜紅的穴,一按她的肩膀,順勢借力淩空轉身,瀝血劍如蟬
翼一樣半弧狀展開,護住了周身。只聽“叮叮”數聲,雙劍連續相擊。
刺破血紅劍影的,是墨色的閃電。
霍展白臉色凝重,無聲無息地急掠而來,一劍逼開了對方——果然,一過來就看到這個家夥用劍抵着霜紅的咽喉!薛紫夜呢?是不是也被這條救回來的毒蛇給咬了?
怒火在他心裏升騰,下手已然顧不上容情。
“喂!喂!你們別打了!”霜紅努力運氣沖開被點住的穴道,只能在一旁叫着幹着急。谷裏的兩位病人在楓林裏拔劍,無數的紅葉飄轉而下,随即被劍氣攪得粉碎,宛如血一樣地散開,刺得她臉頰隐隐作痛。
“嚓”,只不過短短片刻,一道劍光就從紅葉裏激射而出,釘落在地上。
“怎麽忽然就差了那麽多?”在三招之內就震飛了瞳的劍,霍展白那一劍卻沒有刺下去,感到不可思議,“你的內力呢?哪裏去了?”
瞳急促地喘息,感覺自己的內息一到氣海就無法提起,全身筋脈空空蕩蕩,無法運氣。
果然是真的……那個女人借着替他療傷的機會,封住了他的任督二脈!
那個女人,果然是處心積慮要對付他!
他想凝聚起念力使用瞳術,然而畢竟尚未痊愈,剛剛将精神力聚在一點,頂心的百彙穴上就開始裂開一樣地痛——他甚至還來不及深入去想,眼前便是一黑。
“霍公子,快把劍放下來!”霜紅看到瞳跌倒,驚呼,“不可傷了明介公子!”
“你們谷主呢?”霍展白卻沒有移開劍,急問。
“谷主昨天就去了春之庭的藏書閣,”霜紅努力運氣想沖開穴道,可瞳的點穴手法十分詭異,竟是紋絲不動,“她吩咐過,要我好好照看明介公子——她幾日後就出來。”
“哦……”霍展白松了口氣,退了一步将劍撤去,卻不敢松懈。
“怎麽把如此危險的家夥弄回了谷裏!”他實在是很想把這個家夥解決掉,卻礙于薛紫夜的面子不好下手,不由蹙眉道,“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一條毒蛇!藥師谷裏全是不會武功的丫頭,他一轉頭就能把你們全滅了——真是一群愚蠢的女人。”
“那個……谷主說了,”霜紅賠笑,“有七公子在,不用怕的。”
霍展白被這個伶俐的丫頭恭維得心頭一爽,不由收劍而笑:“呵呵,不錯,也幸虧有我在——否則這魔教的頭號殺手,不要說藥師谷,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