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是全中原也沒幾個人能對付!”
“魔教殺手?”霜紅大大吃了一驚,“可是……谷主說他是昔日在摩迦村寨時的朋友。”
“在摩迦村寨時的朋友?”霍展白喃喃,若有所思——這個女人肯出手救一個魔教的殺手,原來是為了這樣的原因?她又有着什麽樣的往昔呢?
他解開霜紅的穴,她立刻便去查看地上昏迷的病人,請求他幫忙将瞳扶回秋之苑。他沒有拒絕,只是在俯身的剎那封住了瞳的八處大穴。
“你幹什麽?”霜紅怒斥,下意識地保護自己的病人。
“在你們谷主沒有回來之前,還是這樣比較安全。”霍展白解釋道。
日頭已經西斜了,他吃力地扛着瞳往回走,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和這個殊死搏殺過的對手如此親密——雪鹞嘀咕着飛過來,一眼看到主人攙扶着瞳,露出吃驚的表情,一個倒栽蔥落到了窗臺邊,百思不得其解地抓撓着嘀嘀咕咕。
“唉……”他嘆了口氣——幸虧藥師谷裏此刻沒有別的江湖人士,否則如果這一幕被人看到,只怕他和薛紫夜都會有麻煩。
就算是世外的醫者,也不能逃脫江湖的紛争啊。
将瞳重新放回了榻上,霜紅小心地俯下身,探了探瞳的頭頂,舒了口氣:“還好,金針沒震動位置。”
“金針?”霍展白一驚,“他……被金針封過腦?”
“嗯。”霜紅嘆了口氣,“手法詭異得很,谷主拔了兩枚,再也不敢拔第三枚。”
霍展白眼色變了變——誰下的手,居然連薛紫夜都無法治療?
他還待進一步查看,忽地聽到背後一聲簾子響:“霜紅姐姐!”
一個小丫頭奔了進來,後面引着一個蒼老的婦人。
“小晶,這麽急幹什麽?”霜紅怕驚動了病人,回頭低叱,“站門外去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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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寧婆婆說谷主、谷主她……”小晶滿臉焦急,聲音哽咽,“谷主她看了一天一夜的書,下午忽然昏倒在藏書閣裏頭了!”
“什麽!”霜紅失聲——那一瞬間,二十年前臨夏谷主的死因閃過了腦海。
“快、快帶我……”她再也顧不得病床上的瞳,頓足站起。
然而身側一陣風過,霍展白已經搶先掠了出去,消失在楓林裏。
在房裏所有人都一陣風一樣離開後,黑暗裏的眼睛睜開了。
眸中尚自帶着殘留的苦痛之色,卻支撐着,緩緩從榻上坐起,撫摩着右臂,低低地喘息——用了乾坤大挪移,在霍展白下指的瞬間,他全身穴位瞬間挪開了一寸。然而,任督二脈之間的血封,卻始終是無法解開。
怎麽辦……離開昆侖已經快一個月了,也不知道教王如今是否出關,是否發現了他們的計劃——跟随他出來的十二銀翼已然全軍覆沒,和妙火也走散多時,如果拿不到龍血珠,自己又該怎麽回去?
大光明宮那邊,妙水和修羅場的人,都還在等待着他歸來——
無論如何,一定要拿着龍血珠回去!
五 雪·第四夜
一掌震開了鏽跡斑斑的門,霍展白搶身掠入了藏書閣。
“薛紫夜!”他脫口驚呼,看見了匍匐在案上的紫衣女子。
書架上空了一半,案上淩亂不堪,放了包括龍血珠、青鸾花在內的十幾種珍貴靈藥。此外全部堆滿了書:《外臺秘要》《金蘭循經》《素問》《肘後方》……層層疊疊堆積在身側
。因為堆得太高,甚至有一半倒塌下來堆在昏迷的女子身上,幾乎将她湮沒。
他叫了一聲,卻不見她回應,心下更慌,連忙過去将她扶起。
長明燈下,她朝下的臉揚起,躺入他的臂彎,蒼白憔悴得可怕。
“薛紫夜!”他貼着她耳朵叫了一聲,一只手按住她後心将內力急速透入,護住她已然衰弱不堪的心脈,“醒醒,醒醒!”
她的頭毫無反應地随着他的推動搖晃,手裏,還緊緊握着一卷《靈樞》。
“谷主!”霜紅和小晶随後趕到,在門口驚呼出來。
——難道,二十年前那一幕又要重演了嗎?
“快,過來幫我扶着她!”霍展白擡頭急叱,閉目凝神了片刻,忽然緩緩一掌平推,按在她的背心。仿佛是一股柔和的潮水洶湧注入四肢百骸,薛紫夜身子一震。
霍展白立刻變掌為指,連點她十二處穴道,沿着脊椎一路向下,處處将內力透入,打通已經凝滞多時的血脈。起初他點得極快,然而越到後來落指便是越慢,頭頂漸漸有白汽騰起,印堂隐隐暗紅,似是将全身內息都凝在了指尖。
每一指點下,薛紫夜的臉色便是好轉一分,待得十二指點完,她唇間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好了!”霜紅一直在留意谷主的脈搏,此刻不由大喜。
這個憊懶的公子哥兒,原來真的是有如此本事。
“谷主,你快醒醒啊。”霜紅雖然一貫幹練沉穩,也急得快要哭了。
“呵……阿紅?”薛紫夜嘴裏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嘆息,手指動了一動,緩緩睜開眼,“我這是怎麽了?別哭,別哭……沒事的……我看書看得太久,居然睡着了嗎?”
她努力坐起,一眼看到了霍展白,失驚:“你怎麽也在這裏?快回冬之館休息,誰叫你亂跑的?綠兒呢,那個死丫頭,怎麽不看住他!”
霍展白看着這個一醒來就吆五喝六的女人,皺眉搖了搖頭。
“醫術不精啊,”他撥開了她戳到腦門的手指,“跑來這裏臨時抱佛腳嗎?”
薛紫夜被他刺中痛處,大怒,随手将手上的醫書砸了過去,連忙又收手:“對……在這本《靈樞》上!我剛看到——”
她拿過那卷書,匆忙地重新看了一眼,面有喜色。然而忽地又覺得胸肺寒冷,緊一聲慢一聲地咳嗽,感覺透不出氣來。
“谷主,谷主!快別想了。”一個紫金手爐及時地塞了過來,薛紫夜得了寶一樣将那只手爐抱在懷裏,不敢放開片刻。
她說不出話,胸肺間似被塞入了一大塊冰,冷得她透不過氣來。
随後趕到的是寧婆婆,遞過手爐,滿臉的擔憂:“你的身體熬不住了,得先歇歇。我馬上去叫藥房給你煎藥。”
“嗯,”薛紫夜忍住了咳嗽,悶悶道,“用我平日吃的那服就行了。”
十四歲時落入冰河漂流了一夜,從此落下寒閉症。寒入少陰經,脈象多沉或沉緊,肺部多冷,時見畏寒,當年師傅廖青染曾開了一方,令她每日調養。然而十年多來勞心勞力,這病竟是漸漸加重,沉疴入骨,這藥方也不像一開始那麽管用了。
“怕是不夠,”寧婆婆看着她的氣色,皺眉,“這一次非同小可。”
“那……加白虎心五錢吧。”她沉吟着,不停咳嗽。
“虎心乃大熱之物,谷主久虛之人,怎受得起?”寧婆婆卻直截了當地反駁,想了想,“不如去掉方中桂枝一味,改加川芎一兩、蔓京子六分,如何?”
薛紫夜沉吟片刻,點頭:“也罷。再輔以龜齡集,即可。”
“是。”寧婆婆颔首聽命,轉頭而下。
霜紅在一旁只聽得心驚。她跟随谷主多年,親受指點,自以為得了真傳,卻未想過谷中一個掃地的婆婆醫術之高明,都還在自己之上!
“喀喀,喀喀……”看着寧婆婆離開,薛紫夜回頭望着霍展白,扯着嘴角做出一個笑來,然而話未說,一陣劇咳,血卻從她指縫裏直沁了出來!
“谷主!谷主!快別說話!”霜紅大驚失色,撲上去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形,“霍七公子,霍七公子,快來幫我把谷主送回夏之園去!那裏的溫泉對她最有用!”
溫熱的泉水,一寸一寸浸沒冰冷的肌膚。
薛紫夜躺在雪谷熱泉裏,蒼白的臉上漸漸開始有了血色,胸臆間令人窒息的冰冷也開始化開。溫泉邊上草木萋萋,葳蕤而茂密,桫椤樹覆蓋了湖邊的草地,向着水面垂下修長的枝條,無數蝴蝶有的在飛舞追逐,有的停栖在樹枝上,一串串地疊着挂到了水面。
那是南疆密林裏才有的景象,卻在這雪谷深處出現。
薛紫夜醒來的時候,一只銀白色的夜光蝶正飛過眼前,宛如一片飄遠的雪。
“啊……”從胸中長長吐出一口氣,她疲乏地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泡在溫熱的水裏,周圍有瑞腦的香氣。動了動手足,開始回想自己怎麽會忽然間又到了夏之園的溫泉裏。
“喲,醒了呀?”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張大大的笑臉,湊近,“快吃藥吧!”
“呀——”她失聲驚叫起來,下意識地躲入水裏,反手便是一個巴掌扇過去,“滾開!”
霍展白猝不及防被打了一個正着,手裏的藥盞“當啷”一聲落地,燙得他大叫。
“阿紅!綠兒!”薛紫夜将自己浸在溫泉裏,“都死到哪裏去了?放病人亂跑?”
“谷主你終于醒了?”只有小晶從泉畔的亭子裏走出,歡喜得幾乎要哭出來,“你、你這次暈倒在藏書閣,大家都被吓死了啊。現在她們都跑去藥圃和藥房了,哪裏還顧得上什麽病人?”
漸漸回想起藏書閣裏的事情,薛紫夜臉色緩和下去:“大驚小怪。”
“我昏過去多久了?”她仰頭問,示意小晶将放在泉邊白石上的長衣拿過來。
“一天多了。”霍展白蹙眉,雪鹞咕了一聲飛過來,叼着紫色織錦雲紋袍子扔到水邊,“所有人都被你吓壞了。”
“呵……”她低頭笑了笑,“哪有那麽容易死。”
“你以為自己是金剛不壞之身?”霍展白卻怒了,這個女人實在太不知好歹,“寧婆婆說,這一次如果不是我及時用驚神指強行為你推血過宮,可能不等施救你就氣絕了!現在還在這裏說大話!”
“……”薛紫夜低下頭去,知道寧婆婆的醫術并不比自己遜色多少。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好歹救了我一次,所以,那個六十萬的債呢,可以少還一些——是不是?”她調侃地笑笑,想扯過話題。
“我的意思不是要債,是你這個死女人得以後給我——”霍展白微怒。
“好啦,給我滾出去!”不等他再說,薛紫夜卻一指園門,叱道,“我要穿衣服了!”
他無法,悻悻往外走,走到門口頓住了腳:“我說,你以後還是——”
“還看!”一個香爐呼嘯着飛過來,在他腳下迸裂,吓得他一跳三尺,“給我滾回冬之館養傷!我晚上會過來查崗!”
霍展白悻悻苦笑——看這樣子,怎麽也不像會紅顏薄命的啊。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她在水中又沉思了片刻,才緩緩站起。“嘩啦”一聲水響,小晶連忙站在她背後,替她抖開紫袍裹住身體。她拿了一塊布巾,開始擰幹濕濡濡的長發。
樹枝上垂落水面的蝴蝶被她驚動,撲棱棱地飛起,水面上似乎驟然炸開了五色的煙火。
薛紫夜望着夏之園裏旺盛喧嚣的生命,忽然默不作聲地嘆了口氣——
怎麽辦?
那樣殚精竭慮地查閱,也只能找到一個藥方,可以将沫兒的病暫時再拖上三個月——可三個月後,又怎麽和霍展白交代?
何況……對于明介的金針封腦,還是一點辦法也找不到……
她心力交瘁地擡起頭,望着水面上無數翻飛的蝴蝶,忽然間羨慕起這些只有一年生命、卻無憂無慮的美麗生靈來——如果能乘着蝴蝶遠去,該有多好呢?
北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種蒼白的藍色。
漠河被稱為極北之地,而漠河的北方,又是什麽?
在摩迦村裏的時候,她曾聽雪懷他提起過族裏一個古老的傳說。傳說中,穿過那條冰封的河流,再穿過橫亘千裏的積雪荒原,便能到達一個浩瀚無邊的冰的海洋——
那裏,才是真正的極北之地。冰海上的天空,充滿了七彩的光。
赤橙黃綠青藍紫,一道一道地浮動變幻于冰之大海上,宛如夢幻。
雪懷……十四歲那年我們在冰河上望着北極星,許下一個願望,要一起穿越雪原,去極北之地看那夢幻一樣的光芒。
如今,你是已經在那北極光之下等待着我嗎?
可惜,這些蝴蝶卻飛不過那一片冰的海洋。
喝過寧婆婆熬的藥後,到了晚間,薛紫夜感覺氣脈旺盛了許多,胸中呼吸順暢,手足也不再發寒。于是又恢複了坐不住的習慣,開始帶着綠兒在谷裏到處走。
先去冬之館看了霍展白和他的鳥,發現對方果然很聽話地待着養傷,找不到理由修理他,便只是診了診脈,開了一服寧神養氣的方子,吩咐綠兒留下來照顧。
調戲了一會兒雪鹞,她站起身來準備走,忽然又在門邊停住了:“沫兒的藥已經開始配了,七天後可煉成——你還來得及在期限內趕回去。”
她站在門旁頭也不回地說話,霍展白看不到她的表情。
等到他從欣喜中回過神來時,那一襲紫衣已經消失在飄雪的夜色裏。
怎麽會感到有些落寞呢?她一個人提着琉璃燈,穿過香氣馥郁的藥圃,有些茫然地想。八年了,那樣枯燥而冷寂的生活裏,這個人好像是唯一的亮色吧?
八年來,他一年一度的造訪,漸漸成了一年裏唯一讓她有點期待的日子——雖然見面之後,大半還是相互鬥氣鬥嘴和鬥酒。
在每次他離開後,她都會吩咐侍女們在雪裏埋下新的酒壇,等待來年的相聚。
但是,這一次,她無法再欺騙下去。
她甚至無法想象,這一次如果救不了沫兒,霍展白會不會沖回來殺了她。
唉……她擡起頭,望了一眼飄雪的夜空,忽然覺得人生在世是如此的沉重和無奈,仿佛漫天都是逃不開的羅網,将所有人的命運籠罩。
路過秋之苑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那個被她封了任督二脈的病人,不由微微一震。因為身體的問題,已經是兩天沒去看明介了。
她忍不住離開了主徑,轉向秋之苑。
然而,剛剛轉過身,她忽然間就呆住了。
是做夢嗎?大雪裏,結冰的湖面上靜默地伫立着一個人。披着長衣,側着身低頭望着湖水。遠遠望去,那樣熟悉的輪廓,就仿佛是冰下那個沉睡多年的人忽然間真的醒來了,在下着雪的夜裏,悄悄地回到了人世。
“雪懷?”她低低叫了一聲,生怕驚破了這個夢境,蹑手蹑腳地靠近湖面。
沒有月亮的夜裏,雪在無休止地飄落,模糊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顏。
“雪懷!”她再也按捺不住,狂喜地奔向那飄着雪的湖面,“等等我!”
“小夜……”站在冰上的人回過身來,看到了狂奔而來的提燈女子,忽然嘆息了一聲,對着她緩緩伸出了手,發出了一聲低喚,“是你來了嗎?”
她狂奔着撲入他的懷抱,那樣堅實而溫暖,夢一般的不真實。
何時,他已經長得那樣高?居然一只手便能将她環抱。
“真的是你啊……”那個人喃喃自語,用力将她抱緊,仿佛一松手她就會如雪一樣融化,“這是做夢嗎?怎麽、怎麽一轉眼……就是十幾年?”
然而,那樣隐約熟悉的語聲,卻讓她瞬間怔住。
不是——不是!這、這個聲音是……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醒來時候,所有人都死了……雪懷、族長、鹄……全都死了……”那個聲音在她頭頂發出低沉的嘆息,仿佛呼嘯而過的風,“只有你還在……只有你還在。小夜姐姐,我就像做了一場夢。”
“明介!”她終于擡起頭,看到了那個人的臉,失聲驚呼。
冰雪的光映照着他的臉,蒼白而清俊,眉目挺秀,輪廓和雪懷極為相似——那是摩迦一族的典型外貌。只是,他的眼睛是憂郁的淡藍,一眼望去如看不到底的湖水。
“明介?”她有些不可思議地望着他,“你、你難道已經……”
“是的,都想起來了……”他擡起頭,深深吸了口氣,望着落滿了雪的夜,“小夜姐姐,我都想起來了……我已經将金針逼了出來。”
“太好了。”她望着他手指間拈着的一根金針,喜不自禁,“太好了……明介!”
她伸出手去探着他頂心的百彙穴,發現那裏果然已經不再有金針:“太好了!”
“雪懷,是帶你逃走的時候死了嗎?”他俯下身,看着冰下封凍着的少年——那個少年還保持着十五六歲時的模樣,眉目和他依稀相似,瞳喃喃着,“那一夜,那些人殺了進來。我只看到你們兩個牽着手逃了出去,在冰河上跑……我叫着你們,你們卻忽然掉下去了……”
他隔着厚厚的冰,凝視着兒時最好的夥伴,眼睛裏轉成了悲哀的青色。
“小夜姐姐……那時候我就再也記不起你了……”他有些茫然地喃喃,眸子隐隐透出危險的紫色,“我好像做了好長的一個夢……殺了無數的人。”
“明介。”往日忽然間又回到了面前,薛紫夜無法表達此刻心裏的激動,只是握緊了對方的手,忽然發現他的手臂上到處都是傷痕,不知是受了多少的苦。
“是誰?”她咬着牙,一字字地問,一貫平和的眼睛裏瞬間充滿了憤怒的光,“是誰殺了他們?是誰滅了村子?是誰,把你變成了這個樣子!”
瞳在風裏側過頭,望了冰下的那張臉片刻,眼裏有無數種色彩一閃而過。
“是黑水邊上的馬賊……”他冷冷道,“那群該殺的強盜。”
風從谷外來,雪從夜裏落。
湖面上一半冰封雪凍,一半熱氣升騰,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紗幕冉冉升起。
而他們就站在冰上默然相對,也不知過去了多長的時間。
“當年那些強盜,為了奪取村裏保存的一顆龍血珠,而派人血洗了村寨。”瞳一直望着冰下那張臉,“燒了房子,殺光了人……我被他們擄走,輾轉賣到了大光明宮,被封了記憶,送去修羅場當殺手。”
她望着雪懷那一張定格在十二年前的臉,回憶起那血腥的一夜,錐心刺骨的痛讓她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只是為了一顆龍血珠,只是為了一顆龍血珠。
那些人,就這樣毀滅了一個村子,奪去了無數人性命,摧毀了他們三個人的一生!
“明介……明介……”她握住兒時夥伴的手,顫聲道,“怎麽,你被送去大光明宮了?”
他沒有做聲,微微點了點頭。
昆侖山大光明宮裏培養出的殺手,百年來一直震懾西域和中原,她也有所耳聞——但修羅場的三界對那些孩子的訓練是如何之嚴酷,她卻一直無法想象。
“我被命令和一起訓練的同伴相互決鬥,我格殺了所有同伴,才活了下來。”他擡頭望着天空裏飄落的雪,面無表情,“十幾年了,我沒有過去,沒有親友,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只是被當做教王養的狗,活了下來。”
他平靜地敘述,聲音宛如冰下的河流,波瀾不驚。
然而其中蘊藏的暗流,卻沖擊得薛紫夜心悸,她的手漸漸顫抖:“那麽這一次、這一次你和霍展白決鬥,也是因為……接了教王的命令?”
“嗯。”瞳的眼裏浮出隐約的紫色,頓了頓,才道,“祁連又發現了一顆龍血珠,教王命我前來奪回。”
薛紫夜打了一個寒戰:“如果拿不回,會被殺嗎?”
“呵。”他笑了笑,“被殺?那是最輕的處罰。”
“風大了,回去罷。”他看了看越下越密的雪,将身上的長衣解下,覆上她單薄的肩膀,“聽說今天你昏倒了……不要半夜站在風雪裏。”
那樣的溫暖,瞬間将她包圍。
薛紫夜拉着長衣的衣角,身子卻在慢慢發抖。
“回夏之園吧。”瞳轉過身,替她提起了琉璃燈引路。
然而,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明介!”
“嗯?”他回應着這個陌生的稱呼,感覺到那只手是如此的冰冷而顫抖,用力得讓他感到疼痛。他垂下眼睛,掩飾住裏面一掠而過的冷光。
一顆血色的珠子,放入了他的掌心,帶着某種逼人而來的靈氣,幾乎讓飛雪都凝結。
萬年龍血赤寒珠!
他倒吸了一口氣,脫口道:“這——”
“你拿去!”将珠子納入他手心,薛紫夜擡起頭,眼神裏有做出重大決定後的沖動,“但不要告訴霍展白。你不要怪他……他也是為了必須要救的人,才和你血戰的。”
瞳有些遲疑地望着她,并沒有立刻明白她話裏的意思。他只是握緊了那顆珠子,眼裏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狂喜表情——
在薛紫夜低頭喃喃的時候,他的手擡了起來,無聲無息地捏向她頸後的死穴。
然而,內息的凝滞讓他的手猛然一緩。
血封!還不行。現在還不行……還得等機會。
他的手最終只是溫柔地按上了她的肩,低聲說:“姐姐,你好像很累,是不是?”
薛紫夜無言點頭,壓抑多日的淚水終于忍不住直落下來——這些天來,面對着霍展白和明介,她心裏有過多少的疲倦、多少的自責、多少的冰火交煎。枉她有神醫之名,竭盡了全力,卻無法拉住那些從她指尖斷去的生命之線。
青染師傅……青染師傅……為何當年你這樣地急着從谷中離去,把才十八歲的我就這樣推上了谷主的位置?你只留給我這麽一支紫玉簪,可我實在還有很多沒學到啊……
如果你還在,徒兒也不至于如今這樣孤掌難鳴。
“早點回去休息吧。”瞳領着她往夏之園走去,低聲叮囑。
一路上,風漸漸溫暖起來,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
柔軟溫暖的風裏,他只覺得頭頂一痛,百彙穴附近微微一動。
教王親手封的金針,怎麽可能被別人解開?
——剛才他不過是用了乾坤大挪移,硬生生将百彙穴連着金針都挪開了一寸,好讓這個女人相信自己是真的恢複了記憶。然而畢竟不能堅持太久,轉開的穴道一刻鐘後便複原了。
不過,如今也已經沒關系了……他畢竟已經拿到了龍血珠。
握着那顆費盡了心思才得來的龍血珠,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九死一生,終于是将這個東西拿到手了。想不到幾次三番搏命去硬奪,卻還比不上一次的迂回用計,随便編一個故事就騙到了手。
原來,怎樣精明強悍的女人一遇到這種事,也會蒙住了眼睛。
簡直是比瞳術還蠱惑人心啊……
他垂下眼睛,掩飾着裏面的冷笑,引着薛紫夜來到夏之園。
“明介,”在走入房間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回昆侖了。”
他吃了一驚,難道這個女人異想天開,要執意令他留在這裏?身上血封尚未開,如果她起了這個念頭,可是萬萬不妙。
瞳有些苦惱地皺起了眉頭,不知道怎樣才能說服她。
“先休息吧。”他只好說。
明天再來想辦法吧。如果實在不行,回宮再設法解開血封算了——畢竟,今天已經拿到了龍血珠,應該和谷外失散的教衆聯系一下了……事情一旦完成,就應該盡快返回昆侖。那邊妙火和妙水幾個,大約都已經等得急了。
看着他轉身離去,薛紫夜忽然間惴惴地開口:“明介?”
“嗯?”實在是對那個陌生的名字有些遲鈍,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怎麽?”
“你不會忽然又走掉吧?”薛紫夜總覺得心裏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仿佛眼前這個失而複得的同伴在一覺醒來後就會消失。
——她忽然後悔方才給了他那顆龍血珠。
瞳搖了搖頭,然而心裏卻有些詫異于這個女人敏銳的直覺。
“明介,”薛紫夜望着他,忽然輕輕道,“對不起。”
對不起?他愣了一下:“為什麽?”
“十二年前的那一夜,我忘了顧上你……”仿佛那些話已經壓在心底多年,薛紫夜長長出了一口氣,将滾燙的額頭放入掌心,“對不起……那個時候我和雪懷拼命逃,卻忘了你還被關在那裏……我、我對不起你。”
她捂住了臉:“你六歲就為我殺了人,被關進了那個黑房子。我把你當做唯一的弟弟,發誓要一輩子對你好……可是、可是那時候我和雪懷卻把你扔下了——對不起……對不起!”
瞳有些怔住了,隐約間腦海裏又有各種幻象泛起。
攜手奔跑而去的兩個人……火光四起的村子……周圍都是慘叫,所有人都紛紛避開了他。他拼命地呼喊着,奔跑着,然而……那種被抛棄的恐懼還是追上了他。
一瞬間,他又有了一種被幻象吞噬的恍惚,連忙強行将它們壓了下去。
“沒事了,”他笑着,低下頭,“我不是沒有死嗎?不要難過。”
薛紫夜将頭埋入雙手,很久沒有說話。
“晚安。”她放下了手,輕聲道。
——明介,我絕不會再讓你回那個黑暗的地方去了。
出來的時候,感覺風很郁熱,簡直讓人無法呼吸。
瞳握着瀝血劍,感覺身上說不出的不舒服,好像有什麽由內而外地讓他的心躁動不安——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難道方才那個女人說的話,影響到自己了?
假的……那都是假的。
那些幻象不停地浮現,卻無法動搖他的心。他自己,本來就是一個以制造幻象來控制別人的人,又怎麽會相信任何人加諸他身上的幻象呢?如今的他,已然什麽都不相信了。
何況,那些東西到底是真是假,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本來就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瞳微微笑了笑,眼睛轉成了琉璃色:
一個殺手,并不需要過去。
他需要的,只是手裏的這顆龍血珠。要的,只是自由,以及權力!
走出夏之園,冷風夾着雪吹到了臉上,終于讓他的頭腦冷了下來。他握着手裏那顆血紅色的珠子,微微冷笑起來,倒轉劍柄,“咔”的一聲擰開。
裏面有一條細細的蛇探出頭來,吞吐着紅色的信子。
“赤,去吧。”他彈了彈那條蛇的腦袋。
赤立刻化為一道紅光,迅速躍入了雪地,閃電一樣蜿蜒爬行而去。随之劍柄裏爬出了更多的蛇,那些細如線頭的蛇被團成一團塞入劍柄,此刻一打開立刻朝着各個方向爬出——這是昆侖血蛇裏的子蛇,不畏冰雪,一旦釋放,便會立刻前去尋找母蛇。
那些在冷杉林裏和我失散的同伴,應該還在尋找我的下落吧?畢竟,這個藥師谷的入口太隐秘,雪域地形複雜,一時間并不容易找到。
否則,那些中原武林人士,也該早就找到這裏來了吧?
瞳眼看着赤迅速離開,将視線收回。
冰下那張臉在對着他微笑,寧靜而溫和,帶着一種讓他從骨髓裏透出的奇異熟稔——在無意中與其正面相對的剎那,瞳感覺心裏猛然震了一下,有壓制不住的感情洶湧而出。
那種遙遠而激烈的感覺瞬間逼來,令他透不過氣。
那是什麽樣的感覺?悲涼,眷戀,信任,卻又帶着……又帶着……
“嚓!”在他自己回過神來之前,瀝血劍已然狠狠斬落!
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
當我在修羅場裏被人一次次打倒淩辱,當我在冰冷的地面上滾來滾去呼號泣血,當我跪在玉座下任教王撫摩着我的頭頂,當我被那些中原武林人擒住後用盡各種酷刑……雪懷……你怎麽可以這樣的安寧!
怎麽可以!
冰層在一瞬間裂開,利劍直切冰下那個人的臉。
一絲血漸漸從蒼白的臉上散開,沁入冰下的寒泉之中,随即又被冰凍結。然而那個微微彎着身子,保持着虛抱姿勢的少年,臉上依然寧靜安詳。
劍插入冰層,瞳顫抖的手握着劍柄,忽然間無力地垂落。
他緩緩跪倒在冰上,大口地喘息着,眼眸漸漸轉為暗色。
不行……不行……自己快要被那些幻象控制了……
絕對不可以。我一定要盡快回到昆侖去!
“六六順啊……三喜臨門……嘿嘿,死女人,怎麽樣?我又贏了……”
正午,日頭已經照進了冬之館,裏面的人還在擁被高卧,一邊還咂着嘴,喃喃地劃拳。滿臉自豪的模樣,似是沉浸在一個風光無限的美夢裏。他已經連贏了薛紫夜十二把了。
霍展白是被雪鹞給啄醒的。
他在半夢半醒之間嘀咕着,一把将那只踩着他額頭的鳥給撸了下去,翻了一個身,繼續沉入美夢。最近睡得可真是好啊,昔日揮之不去的往日種種,總算不像夢魇般地纏着他了。
“咕!”雪鹞的羽毛一下子豎了起來,沖向了裹着被子高卧的人,狠狠對着臀部啄下去。
“哎呀!”霍展白大叫一聲,從床上蹦起一尺高,一下子清醒了。他惡狠狠地瞪着那只扁毛畜生,然而雪鹞卻毫不懼怕地站在枕頭上看着他,咕咕地叫,不時低下頭,啄着爪間抓着的東西。
霍展白的眼睛忽然凝滞了——這是?
他探出手去,捏住了那條在雪鹞爪間不斷扭動的東西,眼神雪亮:昆侖血蛇!這是魔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