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微蹙起——妙風臉色凝重,一時幾乎忍不住要将手按上劍柄。然而薛紫夜出手快如閃電,第一針刺入後,璇玑、華蓋、紫宮、玉堂、檀中五穴已然一痛,竟是五根金針瞬間一起刺入。
刺痛只是一瞬,然後氣脈就為之一暢!
随着金針的刺落,本來僵化的經脈漸漸活了過來,一直在體內亂竄的內息也被逐一引導,回歸穴位,持續了多日的全身刺痛慢慢消失。教王一直緊握的手松開了,合上了眼睛,發出了滿意的嘆息。
妙風也同時舒了一口氣,用眼角看了看聚精會神下針的女子,帶着敬佩。
最後脊椎一路的穴道打通,七十二枚金針布好,薛紫夜輕輕撚着針尾,調整穴道中金針的深度和方位,額頭已然有細密汗珠滲出。金針渡穴是極耗心力和眼力的,以她久虛的體質,要幫病人一次性打通奇經八脈已然極為吃力。
一條手巾輕輕覆上來,替她擦去額上汗水。
她擡頭看了妙風一眼,忽然笑了一笑,輕聲:“好了。”
那麽快就好了?妙風有些驚訝,卻看到薛紫夜陡然豎起手掌,平平在教王的背心一拍!
她不會武功,那一拍也沒有半分力道,然而奇跡一般地,随着那樣輕輕一拍,七十二處穴道裏插着的銀針仿佛活了過來,在一瞬間齊齊鑽入了教王的背部!
“啊——”教王全身一震,陡然爆發出痛極的叫聲。
同一剎那,教王身側的妙風已然驚覺,閃電般迅捷地出手,想也不想便一掌擊向薛紫夜,想把這個謀刺者立斃于掌下!
然而,在剛接觸到她後心,掌力将吐的剎那,妙風的臉色蒼白,忽然将手掌轉下。
轟然一聲,巨大的力量從掌心湧出,狠狠擊碎了大殿的地板。
得了那一瞬間的空當,薛紫夜已然長身站起,将藥囊抓起,狠狠擊向了教王,厲叱:“惡賊!這一擊,是為了十二年前為你所殺的摩迦一族!”
然而教王又是何等樣人?
猝然受襲之時乾坤大挪移便在瞬間發動,全身的穴道在一瞬間及時移位,所有刺入的金針便偏開了半分。然而體內真氣一瞬間重新紊亂,痛苦之劇比之前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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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是想殺了他!
教王臉色鐵青,霍然轉頭,眼神已然瘋狂,反手一掌就是向着薛紫夜天靈蓋拍去!
“不!”妙風大驚之下立刻一掌斜斜引出,想一把将薛紫夜帶開。
然而薛紫夜靜靜地站在當地,嘴角噙着一絲笑意,眼睜睜地看着那雷霆一擊襲來,居然不閃不避——仿佛完成了這一擊,她也已然可以從容赴死。
教王的那一掌已然到了薛紫夜身前一尺,激烈渾厚的掌風逼得她全身衣衫獵獵飛舞。妙風來不及多想,急速在中途變招,一手将她一把拉開,搶身前去,硬生生和教王對了一掌!
轟然巨響中,他踉跄退了三步,只覺胸口血氣翻騰。
然而就在那一掌之後,教王卻往後退出了一丈之多,最終踉跄地跌入了玉座,噴出一口血來。
“風!”老人不敢相信地望着在最後一刻違抗了他的下屬,“連你……連你……”
“屬下……”正面相抗了這一擊,妙風卻有些不知所措——他并未想過要背叛教王,只是那個剎那來不及多想,他絕對不能讓薛紫夜死在自己眼前!
“請教王寬恕……”他最終喃喃低語,手下意識地松開。一松開,薛紫夜就踉跄着軟倒在地,劇烈咳嗽,血從她的嘴裏不停湧了出來——方才雖然被妙風在最後一刻拉開,她卻依然被教王那駭人一擊波及,內髒已然受到重傷。
她的血一口口地吐在了地面上,染出大朵的紅花。
“屬下冒犯教王,大逆不道,”妙風怔怔看着這一切,心亂如麻,忽然間對着玉座跪了下去,低聲道,“屬下願替薛谷主接受任何懲罰,只求教王不要殺她!”
“你要替她死?”教王冷冷笑了起來,劇烈地咳嗽,“風,你願意替一個謀刺我的人死?你……喀喀,真是我的好弟子啊!”
教王手裏的金杖一分分地舉了起來,點向玉座下跪着的弟子,妙風垂首不語,跪在階下,不避不讓。
“不!”薛紫夜大驚,極力掙紮,撐起了身子挪過去,“住手!不關他的事,要殺你的人是我!不要殺他!”
血跡一寸寸地延伸,終于拖到了妙風身側。
“錯了。要殺你的,是我。”忽然間,有一個聲音在大殿裏森然響起。
是誰?那個聲音是如此陰冷詭異,帶着說不出的逼人殺氣。妙風在聽到的瞬間便覺得不祥,然而在他想掠去保護教王的剎那,忽然間發覺一口真氣到了胸口便再也無法提上,手足一軟,根本無法站立。
“你——”不可思議地,他回頭看着将手搭在他腰畔的薛紫夜。
是她?是她乘機對自己下了手?!
“對不起。”薛紫夜伏在地上擡頭看他,眼裏湧出了說不出的神情。仿佛再也無法支持,她頹然倒地,手松開,一根金針在妙風腰間的陽關穴上微微顫抖——那是她和妙水的約定!
就在妙風被意外制住的瞬間,嚓的一聲,玉座被貫穿了!
血紅色的劍從背後刺穿了座背,從教王胸口冒了出來,将他釘在高高的玉座上!
“妙水!”驚駭的呼聲響徹了大殿,“是你!”
飄飛的帷幔中,藍衣女子狐一樣的眼裏閃着快意的光,看着目眦欲裂的老人,“是啊……是我!薛紫夜不過是引開你注意力的幌子而已——你這種妖怪一樣的人,光用金針刺入,又怎麽管用呢?除非拿着塗了龍血之毒的劍,才能釘死你啊!”
她笑着松開染滿血的手,聲音妖媚:“知道嗎?來殺你的,是我。”
她越笑越暢快:“是我啊!”
“你……為何……”教王努力想說出話,卻連聲音都無法延續。
“哈哈哈哈!你還問我為什麽!”妙水大笑起來,一個巴掌扇在教王臉上,“你做了多少喪心病狂的事——二十一年前,樓蘭一族在羅普附近一夕全滅的事,你難道忘記了?”
教王瞬地擡頭,看着這個自己的枕邊人,失聲驚叫:“你……不是波斯人?”
“我是樓蘭人。想不到吧?”妙水大笑起來,柔媚的聲音裏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傲然殺氣,仰首冷睨,“教王大人,是不是你這一輩子殺人殺得太多了,早已忘記?”
“啊!你、你是那個——”教王看着這個女人,漸漸恍然,“善蜜公主?”
“你終于想起來了?”她冷冷笑了起來,重新握緊了瀝血劍,“托你的福,我家人都死絕了,我卻孤身逃了出來,流落異鄉為奴。十五歲時,運氣好,又被你從波斯市場上買了回來。”
這個妖嬈的女子忽然間仿佛變了一個人,發出了惡鬼附身一樣的大笑,惡狠狠地扭轉着劍柄,攪動着穿胸而出的長劍:“為了這一天,我陪你睡了多少個晚上,受了多少折磨!什麽雙修,什麽歡喜禪——你這個老色魔,去死吧!”
她盡情地發洩着多年來的憤怒,完全沒有看到玉階下的妙風臉色已然是怎樣的蒼白。
善蜜!
那個熟悉而遙遠的名字,似乎是雪亮的閃電,将黑暗僵冷的往事割裂。
故國的筚篥聲又在記憶裏響起來了,幽然神秘,回蕩在荒涼的流亡路上。回鹘人入侵了家園,父王帶着族人連夜西奔,想遷徙往羅普重建家園。幼小的自己躲在馬背上,将臉伏在姐姐的懷裏,聽着她用筚篥沿路吹響《折柳》,在流亡的途中追憶故園。
而流沙山那邊,隐隐傳來如雷的馬蹄聲——所有族人露出驚慌恐懼的表情。
是馬賊!
死神降臨了。血潑濺了滿天,滿耳是族人瀕死的慘叫,他吓得六神無主,鑽到姐姐懷裏哇地大哭起來。
“雅彌,不要哭!”在最後一刻,她嚴厲地叱喝,“要像個男子漢!”
她扔掉了手裏的筚篥,從懷裏抽出了一把刀,毫不畏懼地對着馬賊雪亮的長刀。
那些馬賊齊齊一驚,勒馬後退了一步,然後發出了轟然的笑聲:那是樓蘭女子随身攜帶的小刀,長不過一尺,繁複華麗,只不過作為日常裝飾之用,毫無攻擊力。
她把刀扔到弟弟面前,厲叱:“雅彌,拿起來!”
然而才五歲的他實在恐懼,不要說握刀,甚至連站都站不住了。
她看了他一眼,怒喝:“站起來!樓蘭王的兒子,就算死也要像個男子漢!”
他被吓得哭了,卻還是不敢去拿那把刀。
“唉,也真是太難為你了啊。”看着幼弟恐懼的模樣,她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忽然單膝跪下,吻了吻他的額頭,溫柔地低語,“還是我來幫你一把吧……雅彌,閉上眼睛。不要怕,很快就不痛了。”
他詫異地擡起頭,卻看到一道雪亮的光急斬向自己的頸部!
那一瞬間,孩子的思維化為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話響徹腦海——
王姐……王姐要殺我!
那些馬賊發出了一聲呼嘯,其中一個長鞭一卷,在千鈞一發之際将驚呆了的孩子卷了起來,遠遠抛到了一邊——出手之迅捷,眼力之準确,竟完全不似西域普通馬賊。
然而,就在那一刀落空的剎那,女子臉色一變,刀鋒回轉,毫不猶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哈……有趣的小妞兒。”黑衣馬賊裏,有個森冷的聲音笑了,“抓住她!”
他被扔到了一邊,疼得無法動彈,眼睜睜地看着那些馬賊湧向了王姐,只是一鞭就擊落了她的短刀,抓住了她的頭發将她拖上了馬背,揚長而去。
五歲的他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想撐起身追上去,然而背後有人劈頭便是一鞭,登時讓他痛得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荒原上已然冷月高懸,狼嚎陣陣。
族人的屍體堆積如山,無數瑩瑩的碧綠光芒在黑夜裏浮動——那是來飽餐的野狼。他吓
得不敢呼吸,然而仿佛聞到了活人的氣息,那些綠光卻一點點地移動了過來。他一點點地往屍體堆裏蹭去,手忽然觸摸到了一件東西。
——是姐姐平日吹曲子用的筚篥,上面還凝結着血跡。
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個人被遺棄在荒原的狼群裏!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無窮無盡的絕望。
“救命……救命!”遠遠地,在聽到車輪碾過的聲音,幼小的孩子脫口叫了起來。
金色的馬車戛然而止,披着黑色鬥篷的中年男人從馬車上走下來,一路踏過屍體和鮮血,氣度沉靜如淵停岳峙,所到之處竟然連兇狠的野狼也紛紛退避。
“是樓蘭的王族嗎?”他俯下身看着遍地屍首裏唯一活着的孩子,聲音裏有魔一樣的力量,“你求我救命?那麽,可憐的孩子,願意跟我走嗎?”
他對着孩子伸出手來:“如果你把一切都獻給我的話,我也将給你一切。”
他瑟縮着,凝視了這個英俊的男人很久,注意到對方手指上戴着一枚巨大的寶石戒指。他忽然間隐約想起了這樣的戒指在西域代表着什麽,啜泣了片刻,他終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伸過來的手,将唇印在那枚寶石上。
那個男子笑了,眼睛在黑暗裏如狼一樣的雪亮。
命運的軌跡在此轉彎。
他從樓蘭末代國王的兒子雅彌,變成了大光明宮教王座下五明子中的“妙風”,教王的護身符——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朋友,甚至沒有了祖國,從此只為一個人而活。
那之後,又是多少年呢?
那個害怕黑夜和血腥的孩子終于在血池的浸泡下長大了,如王姐最後的要求,他再也不曾流過一滴淚。無休止的殺戮和絕對的忠誠讓他變得寧靜而漠然,他總是微笑着,似乎溫和而與世無争,卻經常取人性命于反掌之間。
他甚至很少再回憶起以前的種種,靜如止水的枯寂。
那一支遺落在血池裏的筚篥,一直隐秘地藏在他的懷裏,從未示人,卻也從未遺落。
二十多年後,藍衣的妙水使在大殿的玉座上狂笑,手裏的劍洞穿了教王的胸膛。
“王姐……王姐……”心裏有一個聲音在低聲呼喚,越來越響,幾乎要震破他的耳膜。然而他卻僵硬在當地,心裏一片空白,無法對着眼前這個瘋了一樣狂笑的女人說出一個字。
那是善蜜王姐?那個妖嬈毒辣的女人,怎麽會是善蜜王姐!
那個女人在冷笑,眼裏含着可怕的狠毒,一字字說給被釘在玉座上的老人:“二十一年前,我父王敗給了回鹘國,樓蘭一族不得不棄城流亡——而你收了回鹘王的錢,派出殺手冒充馬賊,沿路對我們一族趕盡殺絕!
“一個男丁人頭換一百兩銀子,婦孺老幼每人五十兩,你忘記了嗎?”
“——可怎麽也不該忘了我吧?王室成員每個一萬兩呢!”
瀝血劍在教王身體內攪動,将內髒粉碎,龍血之毒足可以毒殺神魔。教王的須發在瞬間蒼白,雞皮鶴發形容枯槁,再也不複平日的仙風道骨——妙水在一通狂笑後,筋疲力盡地松開了手,退了一步,冷笑地看着耷拉着腦袋跌靠在玉座上的老人。
“哼。”她忽地冷哼了一聲,一腳将死去的教王踢到了地上,“滾吧。”
纖細的腰身一扭,便坐上了那空出來的玉座,嬌笑:“如今,這裏歸我了!”
妙水在高高的玉座上俯視着底下,睥睨而又得意,忽地怔了一下——有一雙眼睛一直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含着說不出的複雜感情,深不見底。
妙風?她心裏暗自一驚,握緊了滴血的劍。
光顧着對付教王,居然把這個二號人物給冷落了!教王死後,這個人就是大光明宮裏最棘手的厲害人物,必須趁着他還不能動彈及早處置,以免生變。
她握劍坐在玉座上,忽地抿嘴一笑:“妙風使,你存在的意義,不就是保護教王嗎?如今教王死了,你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她的聲音尖厲而刻毒,然而妙風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那個坐在染血玉座上的美麗女子,眼裏帶着無法解釋的神情,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妙水!”倒在地上的薛紫夜忽然一震,努力擡起頭來,厲聲道,“你答應過我不殺他們的!”
“哈哈哈……女醫者,你的勇敢讓我佩服,但你的愚蠢卻讓我發笑。”妙水大笑,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無比地得意,“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憑什麽和我締約呢?約定是需要力量來維護的,否則就是空無的許諾。”
“你……”薛紫夜怒斥,幾度想站起來,又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這個身體自從出了藥師谷以來就每況愈下,此刻中了劇毒,又受了教王那樣一擊,即便是她一直服用碧靈丹來維持氣脈,也已然是無法繼續支持下去了。
“女醫者,你真奇怪,”妙水笑了起來,将瀝血劍指向被封住穴道的妙風,饒有興趣地發問,“何苦在意這個人的死活?你不是不知道他就是摩迦一族的滅族兇手——為什麽到了現在,還要救他呢?”
一直沉默的妙風忽然一震,瞬地擡起了頭,不敢相信地望向薛紫夜——什麽?她、她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兇手?!
即便是如此……她還是要救他?
“他不過是……被利用來殺人的劍。而我要的,只是……斬斷那只握劍的手。”薛紫夜
伏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聲音卻堅定無比,“何況他已然為此痛苦。”
“……”那一瞬間,連妙水都停頓了笑聲,審視着玉座下垂死的女子。
“好吧,女醫者,我佩服你——可是,即便你不殺,妙風使的命我卻是非要不可!”妙水站起身,重新提起了瀝血劍,走下玉座來,殺氣凜冽。
——留着妙風這樣的高手絕對是個隐患,今日不殺更待何時?
妙風看着她提劍走來,眼裏卻沒有恐懼,唇邊反而露出一絲多日不見的笑容。他一直一直地看着玉座上的女子:看着她說話的樣子,看着她笑的樣子,看着她握劍的樣子……眼神恍惚而遙遠,不知道看到了哪個地方。
這不是善蜜……這個狂笑的女人,根本不是記憶中的善蜜王姐!
妙水離開了玉座,提着滴血的劍走下臺階,一腳踩在妙風肩膀上,倒轉長劍抵住他後心,冷笑:“妙風使,不是我趕盡殺絕——你是教王的心腹,我留你的命,便是絕了自己的後路!”
“住手!”薛紫夜臉上終于出現了恐懼的神情,“求求你!”
然而妙風并無恐懼,只是擡着頭,靜靜看着妙水,唇角帶着一絲說不出的奇特笑意——她要殺他嗎?很好,很好……事到如今,如果能夠這樣一筆勾銷,倒也是幹脆。
短短的剎那,他經歷了如此多的颠倒和錯亂:恩人變成了仇人,敵手變成了親人……劇烈的喜怒哀樂怒潮一樣一波波洶湧而來。
忽然間他心如死灰。
“妙水,”他笑了起來,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同胞姐姐,在這生死關頭卻依然沒有說出真相的打算,只是平靜地開口請求,“我死後,你可以放過這個不會武功的女醫者嗎?她對你沒有任何威脅,你日後也有需要求醫的時候。”
“哈,都到這個時候了,還為她說話?”妙水眼裏閃着諷刺的光,言辭刻薄,“想不到啊,風——原來除了教王,你竟還可以愛第二個人!”
妙風平靜地擡起了眼睛:“妙水,請放過她。我會感激你。”
妙水哧地一笑,提起了劍對準了他的心口:“這個啊,得看我高不高興。”
一語未落,她急速提起劍,一揮而下!
“雅彌!”薛紫夜心膽欲碎,失聲驚呼,“雅彌!”
她用盡全力伸出手去,指尖才堪堪觸碰到他腰間的金針,卻根本無力阻攔那奪命的一劍,眼看那一劍就要将他的頭顱整個砍下——
然而那一句話仿佛是看不見的閃電,在一瞬間擊中了提劍的兇手!
劍尖霍然頓住,妙水扔開了妙風,閃電般轉過頭來,彎下腰拉起了薛紫夜惡狠狠地追問,面色幾近瘋狂:“什麽?你剛才說什麽?你叫他什麽!”
“雅彌。”薛紫夜不知所以,茫然道,“他的本名——你不知道嗎?”
妙水一瞬間僵住。
趁着妙水發怔的一瞬間,她指尖微微一動,悄然拔出了妙風腰間封穴的金針。
“雅、雅彌?!”妙水定定望着地上多年來的同僚,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妙風——難道你竟是……是……”
話沒有問完便已止住。妙風破碎的衣襟裏,有一支短笛露了出來——那是西域人常用的樂器筚篥,牛角琢成,裝飾着銀色的雕花,上面那明黃色的流蘇已然色彩黯淡。
妙水握着瀝血劍,雙手漸漸發抖。
她俯下身撿起了那支筚篥,反複摩挲,眼裏有淚水漸湧。她轉過頭,定定看着妙風,卻發現那個藍發的男子也在看着她——那一瞬間,她依稀看到了多年前那個躲在她懷裏發抖的、至親的小人兒。
“刷!”忽然間,瀝血劍卻重新指在了他的心口上!
“你……是騙我的吧?”妙水臉上湧出淩厲狠毒的表情,似乎一瞬間重新壓抑住了內心的波動,冷笑着,“你根本不是雅彌!雅彌在五歲時候就死了!他、他連刀都不敢握,又怎麽會變成教王的心腹殺手?!”
她一疊聲地厲聲反問,卻似乎根本不想聽到他的回答,而只是在說服自己。
妙風用一貫的寧靜眼神注視着她,仿佛要把幾十年後重逢的親人模樣刻在心裏。
“是的。”他忽地微微笑了,“雅彌的确早就死了。我是騙你的。”
妙水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嘴角緊抿,仿佛下定決心一樣揮劍斬落,再無一絲猶豫。是的,她不過是要一個借口而已——事到如今,若要成大事,無論眼前這個人是什麽身份,都是留不得了!
“雅彌!”薛紫夜臉色蒼白,再度脫口驚呼,“躲啊!”
為什麽不躲?方才,她已然用盡全力解開了他的金針封穴。他為什麽不躲!
妙風卻只是安然閉上了眼睛,不閃不避。
——事到如今,何苦再相認?
他們早已不再是昔年的親密無間的姐弟。時間殘酷地将他們分隔在咫尺的天涯,将他們同步地塑造成不同的人:二十多年後,他成了教王的護身符,沒有感情也沒有思想;而她卻已然成了教王的情人,為了複仇和奪權不擇手段——
他們之間,勢如水火。
就算她肯相信,可事到如今,也絕不可能放過自己了。她費了那麽多年心血才奪來的一切,又怎能因為一時的心軟而落空?所以,寧可還是不信吧……這樣,對彼此,都好。
他閉上了眼睛。
劍卻沒有如預料一樣地斬入頸部,反而聽到身後的薛紫夜失聲驚叫。
——怎麽了?難道妙水臨時改了主意,竟要向薛紫夜下手?!
“薛谷主!”他霍然一震,手掌一按地面,還沒睜開眼睛整個人便掠了出去,一把将薛紫夜帶離原地,落到了大殿的死角,反手将她護住。然而薛紫夜卻直直盯着妙水身後,發出了恐懼的驚呼:“小心!小心啊——”
妙風一驚,閃電般回過頭去,然後同樣失聲驚呼。
教、教王?!
那個被當胸一劍對穿的教王居然無聲無息站了起來,不知何時已然來到了妙水身後!
滿身是血,連眼睛也是赤紅色,仿佛從地獄裏回歸。他悄無聲息地站起,猙獰地伸出手來,握着沉重的金杖,揮向叛逆者的後背——妙風認得,那是天魔裂體大法,教中的禁忌之術。教王雖身受重傷,卻還是想靠着最後一口氣,将叛逆者一同拉下地獄去!
然而妙水的全副心神都用在對付妙風上,竟毫無覺察。
“小心!”來不及多想,他便沖了過去。
妙水一驚,堪堪回頭,金杖便夾着雷霆之勢敲向了她的天靈蓋!
她驚呼一聲,提起手中的瀝血劍,急速上掠,試圖擋住那萬鈞一擊。然而這一剎,她才驚駭地發現教王的真正實力。只是一接觸,巨大的力量湧來,“叮”的一聲,那把劍居然被震得脫手飛出!她只覺得半邊身子被震得發麻,想要點足後退,呼嘯的勁風卻把她逼在了原地。
手無寸鐵的她,眼睜睜地看着金杖呼嘯而落,要将她的天靈蓋擊得粉碎。
“王姐,小心!”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她被人猛拉了一把,脫離了那力量的籠罩範圍。妙風在最後一剎及時掠到,一手将妙水拉開,側身一轉,将她護住,那一擊立刻落到了他的背上!
“咔嚓”一聲,有骨骼碎裂的清晰聲響,妙風踉跄了一步,大口的血從嘴裏吐出。
然而同時被妙風護體真氣反擊,教王眼裏妖鬼般的神色也黯淡了下去,在用盡全力的一擊後,也終于是油盡燈枯,頹然地倒在玉階上。
“雅彌!”薛紫夜脫口驚呼,心膽欲裂地向他踉跄奔去。
同時叫出這個名字的,卻還有妙水。
妙風的血濺在了她的衣襟上,樓蘭女人全身發出了難以控制的戰栗,望着那個用血肉之軀擋住教王必殺一擊的同僚,眼裏有再也無法掩飾的震撼——不錯,那是雅彌!那真的是雅彌,她唯一的弟弟!也只有唯一的親人,才會在生死關頭毫不猶豫地做出如此舉動,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來交換她的性命。
“雅彌!雅彌!”她撲到地上,将他的頭抱在自己的懷裏,呼喚着他的乳名。
他笑了起來,張了張口,仿佛想回答她。但是血從他咽喉裏不斷地湧出,将他的聲音淹沒。妙風凝望着失散多年的親姐姐,始終未能說出話來,眼神漸漸渙散。
那一剎那,妙水眼裏的淚水如雨而落,再也無法控制地抱着失去知覺的人痛哭出來:
那是她的雅彌,是她失而複得的弟弟啊……他比五歲那年勇敢了那麽多,可她卻為了私欲不肯相認,反而想将他格殺于劍下!
“讓我看看他!快!”薛紫夜掙紮着爬了過去,用力撐起了身子。
她的手衰弱無力,抖得厲害,試了幾次才打開了那個羊脂玉瓶子,将裏面剩下的五顆朱果玉露丹全部倒出——想也不想,她把所有的藥丸都喂到了妙風口中,然後将那顆解寒毒的熾天也喂了進去。
她想用金針封住他的穴道,然而手劇烈地顫抖,已然連拿針都無法做到。
“哈……哈……”滿面是血的老人笑了起來,踉跄着退入了玉座,靠着喘息,望着委頓在地的三個人,“你們好!二十幾年了,我那樣養你教你,到了最後,一個個……都想我死吧?”
仙風道骨的老人滿面血污,眼神亮如妖鬼,忽然間瘋狂地大笑起來。
那是寂寞而絕望的笑——他的一生鐵血而跌宕,從修羅場的一名殺手一路血戰,直到君臨西域對抗中原武林,那是何等的風光榮耀。
然而到了最後,卻依舊得來這樣衆叛親離的收梢。
“好!好!好!”他重重拍着玉座的扶手,仰天大笑起來,“那麽,如你們所願!”
手拍落的瞬間,“咔啦啦”一聲響,仿佛有什麽機關被打開了,整個大殿都震了一震!
“不好!”妙水臉色陡然一變,“他要毀了這個樂園!”
話音未落,整幢巍峨的大殿就發出了可怕的咔咔聲,梁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傾斜,巨大的屋架擠壓着碎裂開來,轟然落下!
“和我一起死吧!我的孩子們!”教王将手放在機簧上大笑起來,笑到一半聲音便戛然而止。
白發蒼蒼的頭顱垂落下來,以一種詭異的姿态凝固。
“快走!”妙水俯下身,一把将妙風扶起,同時伸出手來拉薛紫夜。
——這個樂園建于昆侖最高處,底下便是萬古不化的冰層,然而為了某種考慮,在建立之初便設下了機關,只要一旦發動,暗藏的火藥便會在瞬間将整個基座粉碎,讓所有一切都四分五裂!
“不用了,”薛紫夜卻微笑起來,推開她的手,“我中了七星海棠的毒。”
妙水一驚,凝望了她一眼,眼裏不知是什麽樣的表情。
這個女子,便是雅彌不惜一切也要維護的人嗎?她改變了那個心如止水沒有感情的妙風,将過去的雅彌從他內心裏一點點地喚醒。
“你們快走,把……把這個帶去,”薛紫夜掙紮着扯過藥囊,遞到她手裏,“拿裏面赤色的藥給他服下……立刻請醫生來,他的內髒,可能、可能全部……”
妙水默不作聲地低下頭,拿走了那個藥囊,轉身扶起妙風。
雪山絕頂上,一場前所未有的覆滅即将到來,冰封的大地在隆隆發抖,大殿劇烈地震動,巨大的屋架和柱子即将坍塌。雪山下的弟子們在驚呼,看着山巅上的樂園搖搖欲墜。
“快走啊!”薛紫夜驚呼起來,用盡全力推着妙水姐弟。
“……”妙水沉默着,轉身。
“咔嚓!”主梁終于斷裂了,重重地砸落下來,直擊向地上的女醫者。
那一瞬,妙水霍然轉身,手腕一轉抓住了薛紫夜:“一起走!”
參商永隔
那一天的景象,大光明宮所有弟子都永生難忘.
最高峰上發生了猝然的地震,萬年不化的冰層陡然裂開,整個山頭四分五裂,雪暴籠罩了半座昆侖,而山頂那個秘密的奢華樂園,就在一瞬間覆滅.
在連接樂園和大光明宮的白玉長橋開始斷裂時,卻有一條藍色的影子從山頂閃電般掠下.她手裏還一左一右扶着兩個人,身形顯得有些滞重,所以沒能趕得及過橋.
長橋在劇烈的震動中碎裂成數截,掉落在萬仞深的冰川裏.那個藍衣女子被阻隔在橋的另一段,中間隔着十丈遠的深溝.她停下來喘息.凝望着那一道深淵. 以她的修為,孤身在十丈的距離尚自有把握飛渡,然而如果帶上身邊的兩個人的話??????
"不用管我."薛紫夜感覺腳下冰川不停地劇烈震動,再度焦急開口,“你帶不了兩個人。”
妙水沉吟了片刻,果然不再管她了,斷然轉過身去扶起了昏迷的弟弟。深深吸了一口氣,足下加力,朝着斷橋的另一側加速掠去,在快到盡端時足尖一點,借力躍起------借着疾奔之勢,她如虹一樣掠出,終于穩穩落到了橋的對面。
然而碎裂的斷橋再也經不起受力,在她最後借力的一踏後,橋面再度“咔啦啦”坍塌下去一丈!
薛紫夜靠在白玉欄杆上看着她帶着妙風平安落地,一顆心終于也落了地,身子一軟,再也無法支持地跌落。她擡起頭,望着無數雪花在空氣中飛舞,唇角露出一絲解脫般的笑意。
好了??????好了??????一切終于都要結束了。
無論是對于霍展白、明介還是雅彌,她都已經盡到了全力。
如今大仇已報,所在意的人都平安離開險境,她還有什麽牽挂呢?
腳下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