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的眼睛裏,“毒已然拔去,用蛇膽明目散塗一下,不出三天,也就該完全複明了。”
瞳心裏冰冷,直想大喊出來,身子卻是一動不能動。
“你……”啞穴沒有被封住,但是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麽,臉色慘白。
“看得見影子了嗎?”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問。
他尚自說不出話,眼珠卻下意識地随着她的手轉了一下。
“都說七星海棠無藥可解,果然是錯的。”薛紫夜歡喜地笑了起來,“二十年前,臨夏師祖為此苦思一個月,嘔心瀝血而死——但,卻也終于找到了解法。
“這種毒沾膚即死,傳遞極為迅速——但正因為如此,只要用銀針把全身的毒逼到一處,再讓懂得醫理的人以身做引把毒吸出,便可以治好。甚至不需要任何藥材。”她輕輕說着,聲音裏有一種征服絕症的快意,“臨夏祖師死前留下的絕筆裏說,以前有一位姓程的女醫者,也曾用這個法子解了七星海棠之毒——”
她平靜地說着,聲音卻逐漸遲緩:“所以說,七星海棠并不是無藥可解……只是,世上的醫生,大都不肯舍了自己性命……”
然而那樣可怖的劇毒一沾上舌尖,就迅速擴散開去,薛紫夜語速越來越慢,只覺一陣眩暈,身子晃了一下幾乎跌倒。她連忙從懷裏倒出一粒碧色藥丸含在口裏,平息着劇烈侵蝕的毒性。
“明介,我不會讓你死。”薛紫夜深深吸了口氣,微笑了起來,眼神明亮而堅定,從懷裏拿出一只玉瓶,“我不會讓你像雪懷、像全村人一樣,在我面前眼睜睜地死去。”
她從瓶中慎重地倒出一粒朱紅色的藥丸,馥郁的香氣登時充盈了整個室內。
“這是朱果玉露丹,你應該也聽說過吧。”薛紫夜将藥丸送入他口中——那顆藥一入口便化成了甘露,只覺得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
“你好好養傷,”擦去了嘴角滲出的一行血,薛紫夜松開了手,低語,“不要再擔心教王。”
他霍然一驚——不要擔心教王?難道、難道她要……
“明介,你身上的穴道,在十二個時辰後自然會解開,”薛紫夜離開了他的身側,輕輕囑咐,“我現在替你解開鎖鏈,你等雙眼能看見東西時就自行離開——只要恢複武功,天下便沒什麽可以再困住你了。可是,你聽我的話,不要再亂殺人了。”
叮叮幾聲響,手足上的金索全數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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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支撐,他沉重地跌落,卻在半途被薛紫夜扶住。
“這個東西,應該是你們教中至寶吧?”她扶着他坐倒在地,将一物放入他懷裏,輕輕說着,神态從容,完全不似一個身中絕毒的人,“你拿好了。有了這個,日後你想要做什麽都可以随心所欲了,再也不用受制于人……”
瞳觸摸着手心沉重冰冷的東西,全身一震:這、這是……教王的聖火令?
她這樣的細心籌劃,竟似在打點周全身後一切!
“我不要這個!”終于,他脫口大呼出來,聲音絕望而凄厲,“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薛紫夜一震,強忍許久的淚水終于應聲落下——多年來冰火交煎的憔悴一起湧上心頭,她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緒的力量,伸出手去将他的頭攬到懷裏,失聲痛哭。
怎麽會變成這樣?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他們兩個,一個是帝都杏林名門的天之驕女,一個是遙遠極北村落裏的貧寒少年——他們的一生本該沒有任何交集,本該各自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又怎麽會變成今日這樣的局面!
“明介,明介,我也想讓你好好地活着……”她的淚水撲簌簌地落在他臉上,哽咽着,“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不能讓你被這樣生生毀掉。”
“不,你不明白我是什麽樣的人……”落在臉上的熱淚仿佛火一樣灼穿了心,瞳喃喃道,“我并不值得你救。”
“傻話。”薛紫夜哽咽着,輕聲笑了笑,“你是我的弟弟啊。”
牢外,忽然有人輕輕敲了敲,驚破了兩人的對話。
知道是妙水已然等得不耐,薛紫夜強自克制,站起身來:“我走了。”
“不要去!”瞳失聲厲呼——這一去,便是生離死別了!
走到門口的人,忽地真的回過身來,遲疑着。
“妙水的話,終究也不可相信。”薛紫夜喃喃,從懷裏拿出一支香,點燃,繞着囚籠走了一圈,讓煙氣萦繞在瞳身周,最後将香插在瞳身前的地面,此刻香還有三寸左右長,發出奇特的淡紫色煙霧。等一切都布置好,她才直起了身,另外拿出一顆藥,“吃下去。”
明白她是在臨走前布置一個屏障來保護自己,瞳忽地冷笑起來,眼裏第一次露出鋒銳桀骜的神情。
“別以為我願意被你救。”他別開了頭,冷冷道,“我寧可死。”
“哈。”薛紫夜忍不住笑了一下——這樣的明介,還真像十二年前的少年呢。然而笑聲未落,她毫不遲疑地擡手,一支銀針閃電般激射而出,準确地紮入了肋下的穴道!
“你……”瞳失聲,感覺到神志在一瞬間潰散。
“聽話。一覺睡醒,什麽事都不會有了,”薛紫夜封住了他的昏睡穴,喃喃說着,将一粒解藥喂入了他嘴裏,“什麽事都不會有了……”
別去!別去——內心有聲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然而眼睛卻再也支撐不住地合起。凝聚了僅存的神志,他擡頭看過去,極力想看她最後一眼——
然而,即便是在最後的一刻,眼前依然只得一個模糊的身影。
那個轉身而去的影子,在毫不留情的訣別時刻,給他的整個餘生烙上了一道不可泯滅的印跡。
薛紫夜走出去的時候,看到妙水正牽着獒犬,靠在雪獄的牆壁上等她。
這個女人身上散發出馥郁的香氣,妖媚神秘,即便是作為醫者的她,都分辨不出那是由什麽植物提煉而成——神秘如這個女人的本身。
“已經快三更了。”聽到門響,妙水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逗留得太久了,醫生。”
薛紫夜鎖好牢門,開口:“現在,我們來制訂明天的計劃吧。”
“奇怪……”妙水有些難以理解地側過頭去,拍了拍獒犬的頭,低語,“她不怕死,是不是?”
獒犬警惕地望了薛紫夜一眼,低低嗚了一聲。
她平靜地說着,聲音卻逐漸遲緩:“所以說,七星海棠并不是無藥可解……只是,世上的醫生,大都不肯舍了自己性命……”
然而那樣可怖的劇毒一沾上舌尖,就迅速擴散開去,薛紫夜語速越來越慢,只覺一陣眩暈,身子晃了一下幾乎跌倒。她連忙從懷裏倒出一粒碧色藥丸含在口裏,平息着劇烈侵蝕的毒性。
“明介,我不會讓你死。”薛紫夜深深吸了口氣,微笑了起來,眼神明亮而堅定,從懷裏拿出一只玉瓶,“我不會讓你像雪懷、像全村人一樣,在我面前眼睜睜地死去。”
她從瓶中慎重地倒出一粒朱紅色的藥丸,馥郁的香氣登時充盈了整個室內。
“這是朱果玉露丹,你應該也聽說過吧。”薛紫夜将藥丸送入他口中——那顆藥一入口便化成了甘露,只覺得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
“你好好養傷,”擦去了嘴角滲出的一行血,薛紫夜松開了手,低語,“不要再擔心教王。”
他霍然一驚——不要擔心教王?難道、難道她要……
“明介,你身上的穴道,在十二個時辰後自然會解開,”薛紫夜離開了他的身側,輕輕囑咐,“我現在替你解開鎖鏈,你等雙眼能看見東西時就自行離開——只要恢複武功,天下便沒什麽可以再困住你了。可是,你聽我的話,不要再亂殺人了。”
叮叮幾聲響,手足上的金索全數脫落。
失去了支撐,他沉重地跌落,卻在半途被薛紫夜扶住。
“這個東西,應該是你們教中至寶吧?”她扶着他坐倒在地,将一物放入他懷裏,輕輕說着,神态從容,完全不似一個身中絕毒的人,“你拿好了。有了這個,日後你想要做什麽都可以随心所欲了,再也不用受制于人……”
瞳觸摸着手心沉重冰冷的東西,全身一震:這、這是……教王的聖火令?
她這樣的細心籌劃,竟似在打點周全身後一切!
“我不要這個!”終于,他脫口大呼出來,聲音絕望而凄厲,“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薛紫夜一震,強忍許久的淚水終于應聲落下——多年來冰火交煎的憔悴一起湧上心頭,她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緒的力量,伸出手去将他的頭攬到懷裏,失聲痛哭。
怎麽會變成這樣?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他們兩個,一個是帝都杏林名門的天之驕女,一個是遙遠極北村落裏的貧寒少年——他們的一生本該沒有任何交集,本該各自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又怎麽會變成今日這樣的局面!
“明介,明介,我也想讓你好好地活着……”她的淚水撲簌簌地落在他臉上,哽咽着,“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不能讓你被這樣生生毀掉。”
“不,你不明白我是什麽樣的人……”落在臉上的熱淚仿佛火一樣灼穿了心,瞳喃喃道,“我并不值得你救。”
“傻話。”薛紫夜哽咽着,輕聲笑了笑,“你是我的弟弟啊。”
牢外,忽然有人輕輕敲了敲,驚破了兩人的對話。
知道是妙水已然等得不耐,薛紫夜強自克制,站起身來:“我走了。”
“不要去!”瞳失聲厲呼——這一去,便是生離死別了!
走到門口的人,忽地真的回過身來,遲疑着。
“妙水的話,終究也不可相信。”薛紫夜喃喃,從懷裏拿出一支香,點燃,繞着囚籠走了一圈,讓煙氣萦繞在瞳身周,最後将香插在瞳身前的地面,此刻香還有三寸左右長,發出奇特的淡紫色煙霧。等一切都布置好,她才直起了身,另外拿出一顆藥,“吃下去。”
明白她是在臨走前布置一個屏障來保護自己,瞳忽地冷笑起來,眼裏第一次露出鋒銳桀骜的神情。
“別以為我願意被你救。”他別開了頭,冷冷道,“我寧可死。”
“哈。”薛紫夜忍不住笑了一下——這樣的明介,還真像十二年前的少年呢。然而笑聲未落,她毫不遲疑地擡手,一支銀針閃電般激射而出,準确地紮入了肋下的穴道!
“你……”瞳失聲,感覺到神志在一瞬間潰散。
“聽話。一覺睡醒,什麽事都不會有了,”薛紫夜封住了他的昏睡穴,喃喃說着,将一粒解藥喂入了他嘴裏,“什麽事都不會有了……”
別去!別去——內心有聲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然而眼睛卻再也支撐不住地合起。凝聚了僅存的神志,他擡頭看過去,極力想看她最後一眼——
然而,即便是在最後的一刻,眼前依然只得一個模糊的身影。
那個轉身而去的影子,在毫不留情的訣別時刻,給他的整個餘生烙上了一道不可泯滅的印跡。
薛紫夜走出去的時候,看到妙水正牽着獒犬,靠在雪獄的牆壁上等她。
這個女人身上散發出馥郁的香氣,妖媚神秘,即便是作為醫者的她,都分辨不出那是由什麽植物提煉而成——神秘如這個女人的本身。
“已經快三更了。”聽到門響,妙水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逗留得太久了,醫生。”
薛紫夜鎖好牢門,開口:“現在,我們來制訂明天的計劃吧。”
“奇怪……”妙水有些難以理解地側過頭去,拍了拍獒犬的頭,低語,“她不怕死,是不是?”
獒犬警惕地望了薛紫夜一眼,低低嗚了一聲。
十二 絕殺
西出陽關,朔風割面,亂雪紛飛。
城門剛開,一行人馬卻如閃電一樣從關內馳騁而出。人似虎,馬如龍,鐵蹄翻飛,卷起了一陣風,朝着西方直奔而去,留下一行蹄印割裂了雪原。
“啊,昨日半夜才到雁門關,天不亮就又出發了。”守城的老兵喃喃而語,“可真急啊
。”
“是武林中人吧。”年輕一些的壯丁凝望着一行七人的背影,有些神往,“都帶着劍哪!”
三日之間,他們從中原鼎劍閣日夜疾馳到了西北要塞,座下雖然都是千裏挑一的名馬,卻也已然累得口吐白沫無法繼續。他不得不吩咐同僚們暫時休息,聯絡了西北武盟的人士,在雁門關換了馬。不等天亮便又動身出關,朝着昆侖疾奔。
寒風呼嘯着卷來,官道上空無一人,霍展白遙遙回望雁門關,輕輕吐了一口氣。
出了這個關,便是西域大光明宮的勢力範圍了。
這次鼎劍閣傾盡全力派出八劍中所有的人,趁着魔宮內亂裏應外合,試圖将其一舉重創。作為武林中這一代的翹楚,他責無旁貸地肩負起了重任,帶領其餘六劍千裏奔襲。
然而,一想到這一次前去可能面對的人,他心裏就有隐秘的震動。
“七弟!有情況!”出神時,耳邊忽然傳來夏淺羽的低呼,一行人齊齊勒馬。
“怎麽?”他跳下地去,看到了前頭探路的夏淺羽策馬返回,手裏提着一物。
“斷金斬?!”七劍齊齊一驚,脫口呼道。
那把巨大的斬馬刀,是魔宮修羅場裏銅爵的成名兵器,曾縱橫西域屠戮無數,令其跻身魔宮頂尖殺手行列,成為“八駿”一員——如今,卻在這個荒原上出現?
“前方有打鬥跡象,”夏淺羽将斷金斬扔到雪地上,喘了口氣,“八駿全數覆滅于此!”
“什麽?”所有人都勒馬,震驚地交換了一下眼光,齊齊跳下馬背。
——八駿全滅,這不啻是震動天下武林的消息!
只不過走出三十餘丈,他們便看到了積雪覆蓋下的戰場遺跡。
追電被斬斷右臂,刺穿了胸口;銅爵死得幹脆,咽喉只留一線血紅;追風、白兔、蹑景、晨凫、胭脂死在方圓三丈之內,除了晨凫呈現中毒跡象外,其餘幾人均被一劍斷喉。
霍展白不出聲地倒吸了一口氣——看這些劍傷,居然都出自于同一人之手!
“好生厲害,”旁邊衛風行忍不住開口,“居然以一人之力,就格殺了八駿!”
“說不定是伏擊得手?”老三徐庭揣測。
“不,肯定不是。”霍展白從地上撿起了追風的佩劍,“你們看,追風、蹑景、晨凫、胭脂四人倒下的方位,正符合魔宮的‘天羅陣’之勢——很明顯,反而是八駿有備而來,在此地聯手伏擊了某人。”
鼎劍閣幾位名劍相顧失色——八駿聯手伏擊,卻都送命于此,那人武功之高簡直匪夷所思!
“他們伏擊的又是誰?”霍展白喃喃,百思不得其解。
能一次全殲八駿,這樣的人全天下屈指可數。而中原武林裏的那幾位,近日應無人遠赴塞外,更不會在這個荒僻的雪原裏和魔宮殺手展開殊死搏殺——那麽,又是誰有這樣的力量?
“找到了!”沉吟間,卻又聽到衛風行在前頭叫了一聲。
他掠過去,只看到對方從雪下拖出了一柄斷劍——那是一柄普通的青鋼劍,已然居中折斷,旁邊的雪下伏着八駿之一飛翩的屍體。
“看這個标記,”衛風行倒轉劍柄,遞過來,“對方應該是五明子之一。”
霍展白一眼看到劍柄上雕刻着的火焰形狀:火分五焰,第一焰尤長——魔宮五明子分別為“風、火、水、空、力”,其中首座便是妙風使。他默默點了點頭——
“妙風使。”
不錯,在西域能做到這個地步的,恐怕除了最近剛叛亂的瞳,也就只有五明子之中修為最高的妙風使了!那個人,號稱教王的“護身符”,長年不下雪山,更少在中原露面,是以誰都不知道他的深淺。
然而,魔宮為何要派出八駿對付妙風使?
“大家上馬,繼續趕路!”他霍然翻身上馬,厲叱,“片刻都不能等了!”
那一夜的昆侖絕頂上,下着多年來一直延綿的大雪。
雪下,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風雪的呼嘯聲裏,隐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浮動于雪中,凄涼而神秘,漸漸如水般散開,化入冷寂如死的夜色。一直沉湎于思緒中的妙風霍然驚起,披衣來到窗前凝望——然而,空曠的大光明宮上空,漆黑的夜裏,只有白雪不停落下。
那是樓蘭的《折柳》,流傳于西域甚廣。那樣熟悉的曲子……埋藏在記憶裏快二十年了吧?
難道,這個大光明宮裏也有同族嗎?
此夜笛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山陰的積雪裏,妙水放下了手中的短笛,然後拍了拍新壘墳頭的積雪,嘆息一聲轉過了身——她養大的最後一頭獒犬,也終于是死了……
這些獒犬號稱雪域之王,一生都是如此兇猛暴烈,任何陌生人近身都得死。但如果它一旦認了你是主人,就會完全地信任你,終生為你而活。
——那樣的一生,倒也是簡單。
可是人呢?人又怎麽能如此簡單地活下去?
六道輪回,衆生之中,唯人最苦。
第二日,雲開雪霁,是昆侖絕頂上難得一見的晴天。
“真是大好天氣啊!”
“是呀,難得天晴呢——終于可以去園子裏走一走了。”
薛紫夜起來的時候,聽到有侍女在外頭歡喜地私語。她有些發怔,仿佛尚未睡醒,只是擁着狐裘在榻上坐着——該起身了。該起身了。心裏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催促着,冷醒而嚴厲。
然而她卻有些不想起來,如賴床的孩子一樣,留戀于溫熱的被褥之間。
——今天之後,恐怕就再也感覺不到這種溫暖了吧?
不知道到了今天的夜裏,她的屍體又将會躺在何處的冰冷雪裏。
那一瞬間,她躲在柔軟的被褥裏,抱着自己的雙肩,蜷縮着身子微微發抖——原來,即便是在別人面前如何鎮定決絕,畢竟心裏并不是完全不害怕的啊……
她從枕畔藥囊裏摸出了一把碧靈丹,看也不看地全數倒入口中。
她必須靠着藥物的作用來暫時抑制七星海棠的毒,把今日該做的事情全部做完!
牆上金質的西洋自鳴鐘敲了六下,有侍女準時捧着金盆入內,請她盥洗梳妝。
——該起來了。無論接下去何等險惡激烈,她都必須強迫自己去面對。
她咬牙撐起身子,換上衣服,開始梳洗。侍女上前卷起了珠簾,雪光日色一起射入,照得人眼花。薛紫夜乍然一見,只覺那種光實在無法忍受,脫口低呼了一聲,用手巾掩住眼睛。
“還不快拉下簾子!”門外有人低叱。
“妙風使!”侍女吃了一驚,連忙刷地拉下了簾子,室內的光線重又柔和。
雖然時辰尚未到,白衣的妙風已然提前站在了門外等候,靜靜地看着她忙碌準備,不動聲色地垂下了眼簾:“薛谷主,教王吩咐屬下前來接谷主前去大殿。”
“好,東西都已帶齊了。”她平靜地回答,“我們走吧。”
然而他卻站着沒動:“屬下鬥膽,請薛谷主拿出所有藥材器具,過目點數。”
薛紫夜看了他一眼,終于忍下了怒意:“你們要檢查我的藥囊?”
“屬下只是怕薛谷主身側,還有暴雨梨花針這樣的東西。”妙風也不隐晦,漠然地回答,仿佛完全忘了昨天夜裏他曾在她面前那樣失态,“在谷主走到教王病榻之前,屬下必須保證一切。”
“你是怕我趁機刺殺教王?”薛紫夜憤然而笑,冷嘲道,“明介還在你們手裏,我怎麽敢啊,妙風使!”
“只怕萬一。”妙風依舊聲色不動。
“如果我拒絕呢?”藥師谷眼裏有了怒意。
“那樣,就不太好了。”妙風言辭平靜,不見絲毫威脅意味,卻字字見血,“瞳會死得很慘,教王病情會繼續惡化——而谷主你,恐怕也下不了這座昆侖山。甚至,藥師谷的子弟,也未必能見得平安。”
“你!”薛紫夜猛然站起。
妙風只是靜默地看着她,并不避讓,眼神平靜,面上卻無笑容。
片刻的僵持後,她冷冷地扯過藥囊,扔向他。妙風一擡手穩穩接過,對着她一颔首:“冒犯。”
他迅速地解開了藥囊,檢視着裏面的重重藥物和器具,神态慎重,不時将一些藥草放到鼻下嗅,不能确定的就轉交給門外教中懂醫藥的弟子,令他們一一品嘗,鑒定是否有毒。
薛紫夜冷眼看着,冷笑:“這也太拙劣了——如果我真的用毒,也定會用七星海棠那種級別的。”
七星海棠?妙風微微一驚,然而時間緊迫,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檢查了個底朝天,然後将确定安全的藥物拼攏來,重新打包,交給門外的屬下,吩咐他們保管。
“薛谷主,請上轎。”
他挽起了簾子,微微躬身,看着她坐了進去,眼角瞥處,忽然注意到那雙纖細的手竟有些略微地顫抖,瞬間默然的臉上也稍稍動容——原來,這般冷定堅強的女子面對着這樣的事情,內心裏終究也是緊張的。
妙風看了她一眼,輕輕放下轎簾,同時輕輕放下了一句話:
“放心。我要保證教王的安全,但是,也一定會保證你的平安。”
太陽從冰峰那一邊升起的時候,軟轎穩穩地停在了大光明殿的玉階下,殿前當值的一個弟子一眼看見,便飛速退了進去禀告。
“有請薛谷主!”片刻便有回話,一重重穿過殿中飄飛的經幔透出。
薛紫夜坐在轎中,身子微微一震,眼底掠過一絲光,手指絞緊。
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身體裏被她用碧靈丹暫時壓下去的毒性似乎霍然擡頭,那種天下無比的劇毒讓她渾身顫抖。
“薛谷主。”轎簾被從外挑起,妙風在轎前躬身,面容沉靜。
她平複了情緒,緩緩起身出轎,踏上了玉階。妙風緩步随行,旁邊迅速有随從跟上,手裏捧着她的藥囊和諸多器具,浩浩蕩蕩,竟似要做一場盛大法事一般。
薛紫夜一步一步朝着那座莊嚴森然的大殿走去,眼神也逐漸變得凝定而從容。
是的,到如今,已然不能再退哪怕一步。
她本是一個醫者,救死扶傷是她的天職。然而今日,她卻要獨闖龍潭虎穴,去做一件違背醫者之道的事。那樣森冷的大殿裏,虎狼環伺,殺機四伏,任何人想要殺手無縛雞之力的她,都不過是舉手之勞。然而,她卻要不惜任何代價,将那個高高玉座上的魔鬼拉下地獄去!
妙風跟在她後面,輕得聽不到腳步聲。
她低頭走進了大殿,從随從手裏接過了藥囊。
“薛谷主,”大殿最深處傳來的低沉聲音,攝回了她游離的魂魄,“你可算來了……”
擡起頭,只看到大殿內無數鮮紅的經幔飄飛,居中的玉座上,一襲華麗的金色長袍如飛瀑一樣垂落下來——白發蒼蒼的老者擁着嬌媚紅顏,靠着椅背對她伸出手來。青白色的五指微微顫抖,血脈在羊皮紙一樣薄脆的皮膚下不停扭動,宛如鑽入了一條看不見的蛇。
薛紫夜剎那間便是一驚:那、那竟是教王?
——只不過一夜不見,竟然衰弱到了如此地步!
“等下看診之時,站在我身側。”教王側頭,低聲在妙風耳邊叮囑,聲音已然衰弱到模糊不清,“我現在只相信你了,風。”
“……”妙風在這樣的話語之下震了一震,随即低聲:“是。”
“風。”教王擡起手,微微示意。妙風俯身扶住他的手臂,一步步走下玉階——那一剎,感覺出那個睥睨天下的王者竟然這樣衰弱,他眼裏不由閃過一絲驚駭。妙水沒有過來,只是攏了袖子,遠遠站在大殿帷幕邊上,似乎在把風。
薛紫夜将桌上的藥枕推了過去:“先診脈。”
教王不發一言地将手腕放上。妙風站在身側,眼神微微一閃——脈門為人全身上下最為緊要處之一。若是她有什麽二心,那麽……
然而不等他的手移向腰畔劍柄,薛紫夜已然松開了教王的腕脈。
“大人的病是練習寒性內功不當、走火入魔引起,至今已然一個月又十七天。”只是搭了一會兒脈,她便迅速書寫着醫案,神色從容地侃侃而談,“氣海內息失控外瀉,三焦經已然癱瘓。全身穴道鼓脹,每到子夜時分便如萬針齊刺,痛不欲生——是也不是?”
教王眼裏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看着這個年輕的女醫者,點了點頭:“真乃神醫!”
“呵……”薛紫夜擡頭看了一眼教王的臉色,點頭,“病發後,應該采取過多種治療措施——可惜均不得法,反而越來越糟。”
教王眼神已然隐隐焦急,截口:“那麽,多久能好?”
薛紫夜停筆笑了起來:“教王應該先問‘能不能治好’吧?”
教王也笑,然而眼神逐步陰沉下去:“這不用問吧?若連藥師谷主也說不能治,那麽本座真是命當該絕了……”
“是啊,”薛紫夜似完全沒察覺教王累積的殺氣,笑道,“教王已然是陸地神仙級的人物,這世間的普通方法已然不能令你受傷——若不是此番走火入魔,似乎還真沒有什麽能奈何得了教王大人呢。”
她說得輕慢,漫不經心似的調弄着手邊的銀針,不顧病入膏肓的教王已然沒有平日的克制力。
“別給我繞彎子!”教王手臂忽然間暴長,一把攫住了薛紫夜的咽喉,手上青筋凸起,“說,到底能不能治好?治不好我要你陪葬!”
薛紫夜被扼住了咽喉,手一滑,銀針刺破了手指,然而卻連叫都無法叫出聲來了。
妙風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下意識地跨出一步想去阻止,卻又有些遲疑,仿佛有無形的束縛。
——畢竟,從小到大這麽多年來,他從來未曾公然反抗過教王。
“能……能治!”然而只是短短一瞬,薛紫夜終于掙出了兩個字。
教王的手在瞬間松開,讓醫者回到了座位上,他劇烈地喘息,然而臉上猙獰的神色盡收,又恢複到了平日的慈愛安詳:“哦……我就知道,藥師谷的醫術冠絕天下,又怎會讓本座失望呢?”
他重新把手放到了藥枕上,聲音帶着可怕的壓迫力:“那麽,有勞薛谷主了。”
薛紫夜捂着咽喉喘息,臉色蒼白,她冷冷看了一眼教王,順便瞥了一眼站在一側的妙風,閃過一絲冷嘲。妙風的手一直顫抖地按在劍上,卻始終不敢拔出,此刻看得她冷冷一眼瞥過,全身不由劇烈地一震,竟是不敢對視。
妙水卻一直只是在一旁看着,渾若無事。
薛紫夜放下手來,吐出一口氣:“好……紫夜将用‘藥師秘藏’上的金針渡穴之法,替教王打通全身經脈——但也希望教王言而有信,放明介下山。”
“這個自然。”教王慈愛地微笑,“本座說話算話。”
薛紫夜點了點頭,将随身藥囊打開,攤開一列的藥盒——裏面紅白交錯,異香撲鼻。她選定了其中兩種:“這是補氣益血的紫金生脈丹,教王可先服下,等一刻鐘後藥力發作便可施用金針。這一盒安息香,是凝神鎮痛之藥,請用香爐點起。”
“風。”教王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沉沉開口。
“是。”妙風一步上前,想也不想地拿起藥丸放到鼻下聞了一聞,而後又沾了少許送入口中,竟是以身相試——薛紫夜擡起頭看着他,眼神複雜。
“無妨。”試過後,他微微躬身回禀,“可以用。”
“那麽,點起來吧。”教王伸出手,取過那一粒藥丸吞下,示意妙風燃香。
馥郁的香氣萦繞在森冷的大殿,沒有一個人出聲,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上都聽得到聲音。薛紫夜低下頭去,将金針在燈上淬了片刻,然後擡頭:“請轉身。”
她細細拈起了一根針,開口:“渡穴開始,請放松全身經脈,務必停止內息。”
教王眼睛閃爍了一下,但最終還是轉過了身去。在他轉過身的同時,妙風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他身後,替他看守着一切。教王轉過身,緩緩拉下了外袍,第一次将自己背後的空門暴露在陌生人面前——華麗的金色長袍一除下,大殿裏所有人臉色都為之一變!
薛紫夜強自壓住了口邊的驚呼,看着露出來的後背。
這簡直已經不是人的身體——無數的傷痕縱橫交錯,織成可怖的畫面,甚至有一兩處白骨隐約支離從皮膚下露出,竟似破裂過多次的人偶,又被拙劣地縫制到了一起。
“很可怕吧?”教王背對着她,低低笑了一聲,“知道嗎?我也是修羅場出來的。”
“……”薛紫夜眼裏第一次有了震驚的神色,手裏的金針顫了一下。
“開始吧。”教王沉沉道。
妙水在玉座下遠處冷冷觀望,看着她拈起金針,紮入教王背部穴道,手下意識地在袖中握緊——終于是,要來臨了!
“唔。”第一針刺入的是脊椎正中的天突穴,教王發出一聲低吟,眉頭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