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叛亂者的雪獄,為什麽會是洞開的?

難道,教王失蹤不到一天,這個修羅場卻已落入了瞳的控制?

“是的,我還活着。”黑夜裏那雙眼睛微笑起來了,即使沒有用上瞳術也令人目眩,那個叛亂者在黑暗裏俯下身,捏住了回鹘公主的下颌,“你很意外?”

那樣漆黑的雪獄裏,隐約有無數的人影,影影綽綽附身于其間,形如鬼魅。

——星聖女娑羅只覺得心驚:瞳執掌修羅場多年,培養了一批心腹,此刻修羅場的殺手精英們,居然都無聲無息地集結在了此處?

這短短一天之間天翻地覆,瞳和妙空之間,又達成了什麽樣的秘密協議?!

“瞳,我幫你把修羅場的人集合起來,也把那些人引過來了——”鼎劍閣七劍即将追随而來,在這短短的空當裏,妙空重新戴上了青銅面具,唇角露出轉瞬即逝的冷酷笑意,輕聲道,“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知道。”黑夜裏,那雙妖詭的眼睛霍然煥發出光來,“各取所需,早點完事!”

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外一丈之內,黑暗裏的人忽然豎起了手掌,仿佛接到了無聲的命令,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影在一瞬間消失了,融入了雪獄無邊無際的黑夜。

妙空的身影,也在門口一掠而過。

“六哥!”本來當先的周行之,一眼看到,失聲沖入。

“刷!”一步踏入,暗夜裏仿佛忽然有無形的光籠罩下來,他情不自禁地轉頭朝着光芒來處看去,立刻便看見了黑暗深處一雙光芒四射的眼睛——那是妖異得幾乎讓人窒息的雙瞳,深不見底,足以将任何人溺斃其中!

那一瞬間,他再也無法移開分毫。

在他被瞳術定住的瞬間,黑夜裏一縷光無聲無息地穿出,勒住了他的咽喉。

周行之連一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身體就從地上被飛速拉起,吊向了雪獄高高的頂上。他拼命掙紮,長劍松手落下,雙手抓向咽喉裏勒着的那條銀索,喉裏咯咯有聲。

“幹得好。”妙空輕笑一聲,飛身掠出,只是一探手,便接住了同僚手裏掉落的長劍。然後,想都不想地倒轉劍柄揮出,“嚓”的一聲,挑斷了周行之握劍右手拇指的筋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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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柄,莫問。”他長聲冷笑,将莫問劍擲向屋頂,嚓的一聲釘在了橫梁上。

鼎劍閣七劍裏的第一柄劍。

轉身過來時,第二、第三人又結伴抵達,雙劍乍一看到周行之被吊在屋頂後,不由驚駭地沖入解救,卻在黑暗中同樣猝不及防地被瞳術迎面擊中,動彈不得。随後,被黑暗中的修羅場精英殺手們一起伏擊。

奪命的銀索無聲無息飛出,将那些被定住身形的人吊向高高的屋頂。

“第二,流光。第三,轉魄。”

接二連三地将墜落的佩劍投向橫梁,妙空唇角帶着冷笑。

“重……華?你……你……”被吊在屋頂的同僚終于認出了那青銅面具,掙紮着發出低啞的呼聲,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這個最機密的卧底、鼎劍閣昔年八劍之一的人,居然背叛了中原武林?!

他,是一名雙面間諜?!

“呵。”徐重華卻只是冷笑。

重新戴上青銅面具,便又恢複到了妙空使的身份。

愚蠢!難道他們以為他忍辱負重那麽多年,不惜抛妻棄子,只是為了替中原武林滅亡魔宮?笑話——什麽正邪不兩立,什麽除魔衛道,他要的,只不過是這個中原武林的霸權,只不過是鼎劍閣主的位置!

為了這個他不惜文身吞炭,不擇手段——包括和瞳這樣的殺手結盟。

他把魔宮教王的玉座留給瞳,瞳則幫他掃清所有其餘七劍,登上鼎劍閣主的位置,而所有的同僚,特別是鼎劍閣的其餘七劍,自然都是這條路上遲早要除去的絆腳石。如今機會難得,幹脆趁機一舉掃除!

他接二連三地削斷了同僚們的手筋,舉止利落,毫不猶豫——立下了這樣的大功,又沒了可以和他一争長短的強勁對手,這個鼎劍閣、這個中原武林,才算是落入了囊中。

“铛铛铛!”轉眼間,第四把劍也被釘上了橫梁。

然而,随後進入的夏淺羽畢竟武藝高出前面幾位一籌,也機靈得多,雖然被瞳術迎面擊中,四肢無法移動,卻在千鈞一發之際轉頭避開了套喉銀索,發出了一聲驚呼:“小心!瞳術!”

瞬間,黑暗裏有四條銀索從四面八方飛來,同時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吊上了高空!

“糟了。”妙空低呼一聲——埋伏被識破,而最難對付的兩人還尚未入彀!

果然,那一聲驚呼是關鍵性的提醒,讓随後趕到的霍展白和衛風行及時停住了腳步。兩人站在門外,警惕地往聲音傳來處看去,齊齊失聲驚呼!

黑暗裏有燈火逐一點亮,明滅映出六具被懸挂在高空的軀體,不停地扭曲,痛苦已極。

“別看他眼睛!”一眼看到居中的黑衣人,不等視線相接,霍展白失聲驚呼,一把拉開衛風行,“是瞳術!只看他的身體和腳步的移動,再來判斷他的出手方位。”

“呵,”燈火下,那雙眼睛的主人笑起來了,“不愧是霍七公子。”

那個坐在黑暗深處的的 青年男子滿身傷痕,四肢和咽喉都有鐵鐐磨過的血痕,似是受了不可想象的折磨,蒼白而消瘦,然而卻擡起了眼睛揚眉一笑。那一笑之下,整個人仿佛煥發出了奪目的光——那種由內而外的光不僅僅通過雙瞳發出,甚至連沒有盯着他看的人,都感覺室內光芒為之一亮!

“瞳,藥師谷一別,好久不見。”霍展白沉住了氣,緩緩開口。

瞳卻是不自禁地一震,眼裏妖詭般的光亮微微一斂。殺氣減弱:藥師谷……藥師谷。這三個字和某個人緊密相連,只是一念及,便在一瞬間擊中了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在這樣生死一發的關鍵時刻,他卻不自禁地走了神。

“快!”霍展白瞬間覺察到了這個細微的破綻,對身邊的衛風行斷喝一聲,“救人!”

兩人足間加力,閃電般地撲向六位被吊在半空的同僚,雙劍如同閃電般地掠出,割向那些套喉的銀索。只聽铮的一聲響,有斷裂的聲音。一個被吊着的人重重下墜。

“六弟!”衛風行認出了那是徐重華,連忙沖過去接住。

然而,他忽然間全身一震。

“哧”,輕輕一聲響,對方的手指無聲無息地點中了他胸口的大穴,将他在一瞬間定住。另外一只手同時利落地探出,在他身體僵硬地那一剎那奪去了他手裏的長劍,反手一彈,牢牢釘在了橫梁上。

“六弟!”衛風行不可思議地驚呼,看着那個忽然間反噬的同僚。

“六弟?”那個戴着青銅面具的人冷笑起來,望着霍展白,“誰是你兄弟?”

霍展白停在那裏,死死地望着他,眼裏有火在燃燒:“徐重華!你——真的叛離?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從不站在哪一邊。”徐重華冷笑,“我只忠于我自己。”

“你背叛鼎劍閣也罷了,可是你連秋水母子都不顧了嗎?”霍展白握緊了劍,身子微微發抖,試圖說服這個叛逃者,“她八年來受了多少苦——你連問都不問!”

“別和我提那個賤女人,”徐重華不屑地笑,憎惡,“她就是死了,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霍展白的身子一瞬間僵硬。

他說什麽?他說秋水是什麽?

“她嫁為我只不過為了賭氣——就如我娶她只不過為了打擊你一樣。”徐重華冷漠地回答,“八年來,難道你還沒明白這一點?”

霍展白铮铮望着這個同僚和情敵:這些年,他千百次地揣測當初秋水為何忽然下嫁汝南徐家,以為她遭到脅迫,或者是變了心——卻獨獨未想到那個理由竟然只是如此的簡單。

“就為那個女人,我也有殺你的理由。”徐重華戴着青銅面具冷笑,拔起了劍。

“可你的孩子呢?”霍展白眼裏有憤怒的光,“沫兒病了八年你知道嗎?他剛死了你知道嗎?”

戴着面具的人猛然一震,冷笑從嘴邊收斂了。

“我有兒子?”他看着手裏的劍,喃喃——他受命前來昆侖卧底時,那個孩子還在母親的腹中。直到夭折,他竟是沒能看上一眼!

“死了也好!”然而,只是微一沉默,他複又冷笑起來,“鬼知道是誰的孽種?”

“閉嘴!”憤怒的火終于從心底完全燃透,直冒出來。霍展白再也不多言語,飛身撲過去:“徐重華,你無藥可治!”

“扔掉墨魂劍!”徐重華卻根本不去隔擋那一劍,手指扣住了地上衛風行的咽喉,眼裏露出殺氣,“別再和我說什麽大道理!信不信我殺了衛五?”

劍勢到了中途陡然一弱,停在了半空。

徐重華看到他果然停步,縱聲大笑,惡狠狠地捏住衛風行咽喉:“立刻棄劍!我現在數六聲,一聲殺一個!”

“一……”

“刷!”聲音未落,墨魂如同一道游龍飛出,深深刺入了橫梁上方。

哈。”擡起頭看着七柄劍齊齊地釘在那裏,徐重華在面具後發出了再也難以掩飾的得意笑聲。他封住了衛風行的穴道,緩步向手無寸鐵的霍展白走來,手裏的利劍閃着雪亮的光。

“霍七,你還真是重情義。”徐重華諷刺地笑,眼神複雜,“對秋水音如此,對兄弟也是如此——這樣活着,不覺得累嗎?”不等對方反駁,他舉起了手裏的劍,“手裏沒了劍,一身武藝也廢了大半吧?今天,也是我報昔年之仇的時候了!”

說到這裏,他側頭,對着黑暗深處的那個人微微颔首:“瞳,配合我。”

瞳一直沒有說話,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此刻才驚覺過來,沒有多話,只是微微拍了拍手——瞬間,黑夜裏蟄伏的暗影動了,雪獄狹長的入口甬道便被殺手們完全地控制。

另外,有六柄匕首,貼在了鼎劍閣六劍的咽喉上。

“你盡管動手。”瞳擊掌,面無表情地發話,眼神低垂,凝視着手裏一個羊脂玉小瓶——那,還是那個女子臨去時,留給他的最後紀念。

“好!”徐重華大笑起來,“聯手滅掉七劍,從此中原西域,便是你我之天下!”

他再也不容情,對着手無寸鐵的同僚刺出了必殺的一劍——那是一種從心底湧出的憎恨與惡毒,恨不能将眼前人千刀萬剮、分屍裂體。那麽多年了,無論在哪一方面,眼前這個人時刻都壓制着他,讓他如何不恨?

霍展白在黑暗裏躲避着閃電般的劍光,卻不敢還手。

因為,只要他一還手,那些匕首就會割斷同僚們的咽喉!

徐重華有些愕然——劍氣!雖然手中無劍,可霍展白每一出手,就有無形的劍氣破空而來,将他的佩劍白虹隔開!這個人的劍術,在八年後居然精進到了這樣的化境?

眼神越發因為憎惡而熾熱。他并不急着一次殺死這個宿敵,而只是緩緩地、一步步地逼近,長劍幾次在霍展白手足上掠過,留下數道深淺不一的傷口。

“嚓!”那一劍刺向眉心,霍展白閃避不及,只能擡手硬生生去接。

那一劍從左手手腕上掠過,切出長長的傷口。

“哈哈哈哈……”血腥味的刺激,讓徐重華再也難以克制地狂笑起來,“霍七,當年你廢我一臂,今日我要斷了你的雙手雙腳!就是藥師谷的神醫也救不了你!”

藥師谷……在這樣生死一線的情況下,他卻忽然微微一怔。

“等我回來,再和你劃拳比酒!”

——難道,是再也回不去了嗎?

此念一生,一股求生的力量忽然注滿了他全身。霍展白腳下步法一變,身形轉守為攻,指間上劍氣吞吐淩厲,斷然反擊。徐重華始料不及,一時間亂了攻擊的節奏。

奇怪的是,修羅場的殺手們卻并未立刻上來相助,只是在首領的默許下旁觀。

霍展白手中雖然無劍,可劍由心生、吞吐縱橫,竟是比持有墨魂劍之時更為淩厲。轉眼過了百招,他觑了一個空當,右手電光一樣點出,居然直接彈在了白洪劍上。

“铮”的一聲,名劍白虹竟然應聲而斷!

“瞳!”眼看到對方手指随即疾刺自己的咽喉,徐重華心知無法抵擋,脫口喊道,“幫我!”

“好。”黑夜裏,那雙眼睛霍然睜開了,斷然說了一個字。

沒有人看到瞳是怎樣起身的,只是短短一瞬,他仿佛就憑空消失了。而在下一個剎那,他出現在兩人之間。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暗紅色的劍,從徐重華的胸口露出,刺穿了他的心髒。

——瀝血劍!

“瞳!”剎那間,兩人同時驚呼。

霍展白看到劍尖從徐重華身體裏透出,失驚,迅疾地倒退一步。

“為什麽……”青銅面具從臉上铮然落下,露出痛苦而扭曲的臉,徐重華不可思議地低頭看着胸口露出的劍尖,喃喃着,“瞳,我們說好了……說好了……”

他無論如何想不出,以瞳這樣的性格,有什麽可以讓他忽然變卦!

“我只說過你盡管動手——可沒說過我不會殺你。”無聲無息掠到背後将盟友一劍刺穿,瞳把穿過心髒的利劍緩緩拔出,面無表情。

“你……”徐重華厲聲道,面色猙獰如鬼。

習慣性地将劍在心髒裏一絞,粉碎了對方最後的話,瞳拔出滴血的劍,在死人身上來回輕輕擦拭,妖詭的眼神裏有亮光一閃:“你想知道原因?很簡單:即便是我這樣的人,有時候也會有潔癖——我實在不想有你這樣的同盟者。”

青銅面具跌落在一旁,不瞑的雙目圓睜着,終于再也沒有了氣息。

“……”事情兔起鹘落,瞬忽激變,霍展白只來得及趁着這一空當掠到衛風行身邊,解開他的穴道,然後兩人提劍而立,随時随地準備着最後的一搏。

黑暗裏,那些修羅場的殺手們依然靜靜地站在那裏,帶着說不出的壓迫力。

“好了,事情差不多都了結了。”瞳擡頭看着霍展白,唇角露出冷笑,“你們以為安排了內應,趁着教中大亂,五明子全滅,我又中毒下獄,此次便是手到擒來?”

他說得很慢,說一句,便在屍體上擦一回劍,直到瀝血劍光芒如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道我中了七星海棠之毒還能生還?誰知道妙空也有背叛鼎劍閣之心?”瞳淡淡開口,說到這裏忽然冷笑起來,“這一回,恐怕七劍都是有來無回!”

霍展白沒有回答,只是冷定地望着他——他知道這個人說的全都是實話,他只是默不作聲地捏起了劍訣,随時随地地準備決一死戰。

“想救你這些朋友嗎?”擦幹淨了劍,瞳回轉劍鋒逼住了周行之的咽喉,對着霍展白冷笑,“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可以放了他們。”

“別理他!”周行之還是一樣的暴烈脾氣,脫口怒斥,“我們武功已廢,救回去也是——”

話音未落,一擊重重落到他後腦上将他打暈。

“失敗者沒有選擇命運的權利。”瞳冷笑着回過身,凝視霍展白,“霍七,我知道你尚有餘力一戰,起碼可以殺傷我手下過半人馬。但,同時,你也得把命留在昆侖。”

霍展白沉默。沉默就是默認。

“魚死網破,這又是何必?”他一字一字開口,“我們不妨來訂一個盟約。條件很簡單:我讓你帶着他們回去,但在五年內鼎劍閣人馬不過雁門關,中原和西域武林井水不犯河水!”

霍展白和其餘鼎劍閣同僚都是微微一驚。

的确是簡單的條件。但在占上風的情況下,忽然提出和解,卻不由讓人費解。

“這樣做的原因,是我現在還不想殺你,”仿佛猜出了對方心裏的疑慮,瞳大笑起來,将瀝血劍一扔,坐回到了榻上,“不要問我為什麽——那個原因是你猜不到的。我只問你,肯不肯定約?”

霍展白沉吟片刻,目光和其餘幾位同僚微一接觸,也便有了答案。

——事情到了如今這種情況,也只有姑且答應了。

“好!”他伸出手來和瞳相擊,“五年內,鼎劍閣人馬不過雁門關!”

瞳卻抽回了手,笑:“如有誠意,立約的時候應該看着對方的眼睛吧?”

看他的眼睛?鼎劍閣諸人心裏都是齊齊一驚:瞳術!

然而霍展白卻是坦然地擡起了眼,無所畏懼地直視那雙妖異的眸子。視線對接。那雙淺藍色的妖異雙瞳中神光閃爍,深而詭,看不到底,卻沒有絲毫異樣。

“好!”看了霍展白片刻,瞳猛然大笑起來,拂袖回到了黑暗深處,“你們可以走了!”

他伸手輕輕拍擊牆壁,雪獄居然一瞬間發生了撼動,梁上釘着的七柄劍仿佛被什麽所逼。剎那全部反跳而出,叮地一聲落地,整整齊齊排列在七劍面前。

“告辭。”霍展白解開了同伴的穴,持劍告退。

在黑暗裏坐下,和黑暗融為一體。

他沒有再去看——仿佛生怕自己一回頭,便會動搖。

縱虎歸山……他清楚自己做了一件本不該做的事,錯過了一舉将中原武林有生力量全部擊潰的良機。

然而……他的确不想殺他。

不僅僅因為他心裏厭惡妙空,不僅僅因為妙空多年來深知大光明宮的底細,絕不可再留,更不可讓其成為中原之主,也不僅僅因為連續對六位一流高手使用瞳術透支了精神力,已然沒有足夠的勝算……最後,也最隐秘的原因,是因為——

他是“那個人”的朋友。

在藥師谷的那一段短短時間裏,他看到過他和那個人之間,有着怎樣深摯的交情。她才剛離開,如果自己就在這裏殺了霍展白,她……一定會用責怪的眼神看他吧?

他的心還沒有完全冷下去,所以是無法承受那樣的眼光的。

她最後的話還留在耳邊,她溫熱的呼吸仿佛還在眼睑上。然而,她卻已再也不能回來了……在身體麻痹解除、雙目複明的時候,他瘋狂地沖出去尋匿她的蹤影。然而得到的消息卻是她昨日去了山頂樂園給教王看病,然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山頂上整座大殿就在瞬間坍塌了

他在斷裂了的白玉川上怔怔凝望山頂,卻知道所有往昔已然成為一夢。

一切灰飛煙滅。

在鼎劍閣七劍離去後,瞳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黑暗裏的那些影子便齊齊鞠躬,拖着妙空的屍體散去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坐在最深處,緩緩撫摩着自己複明的雙眸。

當他可以再度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一個空蕩冰冷的世界。

雪獄寂靜如死。

如果沒有迷路,如今應該已經到了烏裏雅蘇臺。

妙風抱着垂死的女子,在雪原上瘋了一樣地狂奔,雪落滿了藍發。

向北、向北、向北……狂風不斷卷來,眼前的天地一片空白,一望無際——那樣的蒼白而荒涼,仿佛他二十多年來的人生。他找不到通往烏裏雅蘇臺的路,幾度跌倒又踉跄站起。盡管如此,他卻始終不敢移開抵在她後心上的手,不敢讓輸入的內息有片刻的中斷。

猛烈的風雪幾乎讓他麻木。

妙風在烏裏雅蘇臺的雪野上踉跄奔跑,風從耳畔呼嘯而過,感覺有淚在眼角漸漸結冰。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五歲的他也不曾這樣不顧一切地奔跑。轉眼間,已經是二十多年。

“嘎——嘎——”忽然間,半空傳來鳥類的叫聲。

他下意識地擡起頭,看到了一只雪白的鹞鷹,在空中盤旋,向着他靠過來,不停地鳴叫,悲哀而焦急。

奇怪……這樣的冰原上,怎麽還會有雪鹞?他腦中微微一怔,忽然明白過來:這是人養的鹞鷹,既然他出現在雪原上,它的主人只怕也不遠了!

明白它是在召喚自己跟随前來,妙風終于站起身,踉跄着随着那只鳥兒狂奔。

那一段路,仿佛是個夢——漫天漫地的白,時空都仿佛在一瞬間凝結。他抱着垂死的人在雪原上狂奔,散亂的視線,枯竭的身體,風中漸漸僵硬冰冷的雙手,大雪模糊了過去和未來……只有半空中傳來白鳥凄厲的叫聲,指引他前進的方向。

如果說,這世上真的有所謂的“時間靜止”,那麽,就是在那一刻。

在那短暫的一段路上,他一生所能承載的感情都已全部燃燒殆盡。

在以後無數個雪落的夜裏,他經常會夢見一模一樣的場景,蒼穹灰白,天地無情,那種刻骨銘心的絕望令他一次又一次從夢中驚醒,然後在半夜裏披衣坐起,久久不寐。

窗外大雪無聲。

烏裏雅蘇臺。

入夜時分,驿站裏的差吏正在安排旅客就餐,卻聽到窗外一聲響,撲棱棱地飛進來一只白色的鳥。他驚得差點把手裏的東西掉落。那只白鳥從窗口穿入,盤旋了一下便落到了一名旅客的肩頭,抖抖羽毛,松開滿身的雪,發出長短不一的凄厲叫聲。

“雪兒,怎麽了?”那個旅客略微吃驚,低聲問,“你飛哪兒去啦?”

那人的聲音柔和清麗,竟是女子口聲,讓差吏不由微微一驚。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那個旅客是男是女,厚厚的棉質門簾被猛然掀開,一陣寒風卷入,一個人踉跄地沖入城門口的驿站內。

那是一個年輕男子,滿面風塵,仿佛是長途跋涉而來,全身沾滿了雪花,隐約可以看到他懷裏抱着一個人,那個人深陷在厚厚的狐裘裏,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只蒼白的手無力垂落在外面。

“有醫生嗎?”他喘息着停下來,用着一種可怕的神色大聲問,“這裏有醫生嗎?”

在他擡頭的瞬間,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藍色的……藍色的頭發?!驿站差吏忽然覺得有點眼熟,這個人,不是在半個月前剛剛從烏裏雅蘇臺路過,雇了馬車向西去了的嗎?

“這位客官,你是……”差吏遲疑着走了過去,開口招呼。

“醫生!”然而不等他說完,領口便被狠狠勒住,“快說,這裏的醫生呢?!”

對方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就輕松地把差吏淩空提了起來,惡狠狠地逼問。那個可憐的差吏拼命當空舞動手足,卻哪說得出話來。

旁邊的旅客看到來人眼裏的兇光,個個同樣被吓住,噤若寒蟬。

“放開他,”忽然間,有一個聲音靜靜地響起來了,“我是醫生。”

雪鹞仿佛應和似的叫了一聲,撲棱棱飛起。那個旅客從人群裏起身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三十歲許的素衣女子,頭上用紫玉簪挽了一個南方婦人常見的流雲髻,容色秀麗,氣質高華,身邊帶了兩位侍女,一行人滿面風塵,顯然也是長途跋涉剛到烏裏雅蘇臺——在外面露面的女人向來少見,一般多半也是江湖人士,奇怪的是這個人身上,卻絲毫看不出會武功的痕跡。

她排開衆人走過來,示意他松開那個可憐的差吏:“那我看看。”

“你?”他轉頭看着她,遲疑着,“你是醫生?”

“當然。”那個女子眼裏有傲然之氣,攤開手給他看一面玉佩,以不容反駁的口吻道,“我是最好的醫生——你有病人要求診?”

妙風微微一怔:那個玉佩上蘭草和祥雲紋樣的花紋,似乎有些眼熟。

最好的醫生?內心的狂喜席卷而來,那麽,她終是有救了?!

“那麽,快替她看看!”他來不及多想,急急轉過身來,“替她看看!”

那個女子無聲地點頭,走過來。

長長的銀狐裘上尚有未曾融化的雪,她看不到陷在毛裘裏的病人的臉。然而那之蒼白的手暴露在外面的大風大雪裏,卻還是出人意料的溫暖——她的眼神忽然一變:那只手的指甲,居然是詭異的碧綠色!

這種症狀……這種症狀……

她急急伸出手去,手指只是一搭,臉色便已然蒼白。

“ 這、這……”她倒吸了一口氣。

“醫生,替她看看!”妙風看得她眼神變化,心知不祥,“求求你!”

看着對方狂亂的眼神,她驀然覺得驚怕,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喃喃:“我救不了她。”

“什麽?”妙風一震,霍然擡頭。只是一瞬,懇求的眼神便變轉為狂烈的殺意,咬牙,一字一句吐出:“你,你說什麽?你竟敢見死不救?!”

沒有人看到他是怎麽拔劍的,在滿室的驚呼中,那柄青鋒已指到她的咽喉上。

“見死不救?”那個女子看着他,滿眼只是憐憫,“是的……她已經死了。所以我不救。”

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狂怒的人忽然間安靜下來,似是聽不懂她的話,怔怔望向她。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已經死了兩個時辰了。”女醫者俯下身将那只垂落在外的手放回了毛裘裏——那只蒼白的手猶自溫暖柔軟,“你一定是一路上不斷地給她輸入真氣,所以屍身尚溫暖如生。其實……”

她沒有忍心再說下去。

——其實,在你抱着她在雪原上狂奔的時候,她已然死去。

長劍從手裏驀然墜落,直插入地,發出鐵石摩擦的刺耳聲響。驿站裏所有人都為之一顫,卻無人敢在此刻開口說上一句話。鴉雀無聲的沉默。

“……”妙風想去看懷裏的女子,然而不知為何只覺得膽怯,竟是不敢低頭。

“胡說!”他突然狂怒起來,“就算是七星海棠,也不會那麽快發作!你胡說!”

“不是七星海棠。”女醫者眼裏流露出無限的悲哀,嘆了口氣,“你看看他咽喉上的廉泉穴吧。”

妙風怔了許久,眼神從狂怒轉為恍惚,最終仿佛下了什麽決心,終于将懷裏的人放到了地上,用顫抖的手解開圍在她身上的狐裘。狐裘解下,那個女子的臉終于露了出來,蒼白而安詳,仿佛只是睡去了。

——然而,卻赫然有一支金色的針,直直插在了咽喉正中!

“哎呀!”周圍的旅客發出了一聲驚呼,齊齊退開了一步。

那一瞬間雪鹞驀然振翅飛起,發出一聲尖歷的呼嘯。望着那一點紅,他全身一下子冰冷,再也無法支持,雙膝一軟,緩緩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掩面,難以克制地發出了一聲啜泣。

“為什麽?”他在痛哭中不停喃喃自語,擡起了手,仿佛想去确定眼前一幕的真實,雙手卻顫抖得不受控制,“為什麽?”

在他不顧一切地想挽回她生命的時候,她為什麽要自行了斷?為什麽!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七日後便會喪失神志——我想她是不願意自己有這樣一個收梢。”女醫者發出了一聲嘆息,走過來俯身查看着傷口,“她一定是極驕傲的女子。”

“不過你也別難過——這一針直刺廉泉穴,極準又極深,她走的時候必然沒吃太多的苦。”女醫者看過了咽喉裏的傷,繼續安慰——然而在将視線從咽喉傷口移開的剎那,她的聲音停頓了。“這、這是……”

她忽然瘋了一樣地撲過來,拔開了散落在病人臉上的長發,仔細地辨認着。

“天啊……”妙風忽然聽到了一聲驚呼,震驚而恐懼。

他下意識地擡起頭,就看到那個女醫者直直地盯着他懷裏的那個病人,臉上露出極其驚懼的神色。他想開口問她,然而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直看着薛紫夜,就這樣忽然暈倒在了地上。

她手裏的玉佩滾落到他腳邊,上面刻着一個“廖”字。

那一瞬間,妙風想起來了——這種花紋,不正是回天令上雕刻的徽章?

這個姓廖的女子,竟是藥師谷前任谷主廖青染!

天亮的時候,一行四人從驿站離開,馬車上帶着一具柳木靈柩。

綠洲烏裏雅蘇臺裏柳色青青,風也是那樣的和煦,完全沒有雪原的酷烈。

妙風穿行在那碧綠色的垂柳中,沿途無數旅客驚訝地望着這個扶柩東去的白衣男子——不僅因為他有着奇特的長發,更因為有極其美妙的曲聲從他手裏的短笛中飛出。

那曲子散入茏蔥的碧色中,幽深而悲傷。

廖青染從馬車裏悠悠醒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一首《葛生》,不自禁地癡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她轉過頭,看到了車廂裏靜靜躺在狐裘中沉睡的弟子。小夜,小夜……如今不用再等百年,你就可以回到冰雪之下和那個人再度相聚。你可歡喜?

笛聲如泣,然而吹的人卻是沒有絲毫的哀戚,低眉橫笛,神色寧靜地穿過無數的垂柳,仿佛只是一個在春光中出行的游子,而天涯,便是他的所往——沒有人認出,這個人就是昨夜抱着死去女子在驿站裏痛哭的人。昨夜那一場痛哭,仿佛已經達到了他這一生裏感情的極限,只是一夜過去,他的神色便已然平靜——

那是經過了怎樣的冰火交煎,才将一個人心裏剛萌發出來的種種感情全部冰封殆盡?

癡癡地聽着曲子,那個瞬間,廖青染覺得自己是真正地開

七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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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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