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始老了。
聽了許久,她示意侍女撩開馬車的簾子,問那個趕車的青年男子:“閣下是誰?”
妙風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地吹着。
“小徒是如何中毒?又為何和閣下在一起?”她撐着身子,虛弱地問——她離開藥師谷已經八年,從未再見過這個唯一的徒弟。沒有料到再次相見,卻已是陰陽相隔。
“請閣下務必告訴我,”廖青染手慢慢握緊,“殺我徒兒者,究竟何人?”
笛聲終于停止了,妙風靜靜地問:“前輩是想報仇嗎?”
“是不是大光明宮的人?”廖青染咬牙,拿出了霜紅傳信的那方手帕。
手帕上墨跡班駁,是無可辯駁的答案。
妙風轉過了身,在青青柳色中笑了一笑,一身白衣在明媚的光線下恍如一夢。
“是的,薛谷主因為行刺教王而被殺——”他輕輕開口,聲音因為摻雜了太多複雜的感情反而顯得平靜,“不過,她最終也已經得手——是以廖前輩不必再有複仇一念。種種恩怨,已然在前輩到來之前全部了斷。”
“而我……而我非常抱歉——我沒能保住薛谷主的性命。”
他的語聲驟然起了波瀾,有無法克制的苦痛湧現。
廖青染嘆息:“不必自責……你已盡力。”
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人抱着一具屍體在雪原裏狂奔的模樣——
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但卻清楚地知道,眼前這個人絕對不會是兇手。
廖青染轉過身,看了一眼靈柩中用狐裘裹起的女子,在笛聲裏将臉深深埋入了手掌,隐藏了無法掩飾的悲傷表情——她……真是一個極度自私而又無能的師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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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是無藥可解的嗎?
不!作為前任藥師谷主,她清楚地知道這個世間還有唯一的解毒方法。
——然而,即使是她及時地遇到了他們兩人,即使當時小夜還有一口氣,她……真的會義無返顧地用這個一命換一命的方法,去挽救愛徒的性命嗎?
不……不,她做不到!
因為她還不想死——
她還有一個襁褓中的兒子,還有深愛的丈夫。她想看着孩子長大,想和夫君白頭偕老。她是絕不想就這樣死去的——所以,她應該感謝上蒼讓她在小夜死後才遇到他們兩人,并沒有逼着她去做這樣殘酷的決定。
狐裘上的雪已經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地從白毫尖上落下,沾濕了沉睡蒼白的臉。廖青染怔怔望着徒兒的臉,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臉上沾染的雪水——那樣的冰冷,那樣的安靜,宛如多年前她把那個孩子從冰河裏抱起之時。
她忽然間只覺得萬劍穿心。
車內有人失聲痛哭,然而車外妙風卻只是橫笛而吹,眼神裏再也沒有了大喜或者大悲,平靜如一泓春水。他緩緩策馬歸去,穿過了烏裏雅蘇臺的萬千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裏,不久前曾經有過一場舍生忘死的搏殺。
那裏,她曾經與他并肩血戰,在寒冷的大雪裏相互取暖。
——那是他這一生裏從未有過、也不會再有的溫暖。
在那個黑暗的雪原上,他猝不及防地得到了畢生未有的東西,轉瞬卻又永遠地失去。就如閃電劃過亘古的黑夜,雖只短短一瞬,卻讓他第一次睜開眼看見了全新的天與地。
那一眼之後,被封閉的心智霍然蘇醒過來。她喚醒了在他心底裏沉睡的那個少年雅彌,讓他不再只是一柄冰冷的利劍。
然而,随她猝然地離去,這一切終歸都結束了……
無法遺忘,只待風雪将所有埋葬。
那一天,烏裏雅蘇臺東驿站的差吏看到了着輛馬車緩緩出了城,從沿路的垂柳中穿過,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趕車的青年男子手裏橫着一支樣式奇怪的短笛,靜靜地反複吹着同樣的曲調,一頭奇異的藍色長發在風雪裏飛揚。
他的面容寧靜而光芒四射,仿佛有什麽東西已然從他身體裏抽離,遠遠地超越在這個塵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給人世的最後影子。
誰也沒有想到,烏裏雅蘇臺雪原上與鼎劍閣七劍的那一站,就是他一生的終結篇章——昆侖大光明宮五明子裏的妙風使,就在這一日起,從武林永遠消失了蹤跡。
如同他一直無聲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今夕何夕
春暖花開的時候,霍展白帶領鼎劍閣七劍從昆侖千裏返回。
雖然經過慘烈的搏殺,七劍中多人負傷,折損大半,但終歸也帶回了魔教教王伏誅、五明子全滅的消息。一時間,整個中原武林都為之震動,各大門派紛紛奔走相告,彈冠相慶。
受傷的五名劍客被送往藥師谷,而衛風行未曾受重傷,便急不可待地奔回了揚州老家。
霍展白作為這一次行動的首領,卻不能如此輕易脫身——兩個月來,他陪着鼎劍閣的南宮老閣主頻繁地奔走于各門各派之間,在江湖格局再度變動之時,試圖重新協調各門各派之間的微妙關系,達成新的平衡。
而天山派首徒霍七公子的聲望,在江湖中也同時達到了頂峰。
三個月後,當諸般雜事都交割得差不多後,他終于回到了臨安九曜山莊,将秋水音從夏府裏接了回來,盡心為她調理身體。
然而,讓他驚訝的是南宮言其老閣主竟然很快就随之而來,屈尊拜訪。更令他驚訝的是,這位老人居然再一次開口,懇請他出任下一任鼎劍閣閣主——
那,也是他八年來第三次提出類似的提議。
而不同的是,這一次,已然是接近于懇求。
“小霍,算是老朽拜托你,接了這個擔子吧——我兒南宮陌不肖,後繼乏人,你如果不出來一力支撐,我又該托付于何人啊。”南宮老閣主對着他嘆息,臉色憔悴。“我得趕緊去治我的心疾了,不然恐怕活不過下一個冬天。”
一直推脫着的人大吃一驚:“什麽?”
南宮老閣主叱吒江湖幾十年,內外修為都臻于化境——卻不料,居然已經被惡疾暗中纏身了多年。
“年輕時拼得太狠,老來就有苦頭吃了……沒辦法啊。”南宮老閣主搖頭嘆息,“如今魔宮氣焰暫熄,拜月教也不再挑釁,我也算是挑了個好時候退出……可這鼎劍閣一日無主,我一日死了都不能安息啊。”
霍展白垂頭沉默。
南宮老閣主是他的恩人,多年來一直照顧提攜有加,作為一個具有相應能力的後輩,他實在是不應該也不忍心拒絕一個老人這樣的請求。然而……
他下意識地,側頭望了望裏面。
屏風後,秋水音剛吃了藥,還在沉沉睡眠——廖谷主的方子很是有效,如今她的病已然減輕很多,雖然神志還是不清楚,有些癡癡呆呆,但已然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大哭大鬧,把每一個接近的人都當做害死自己兒子的兇手。
“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怕當了閣主後再照顧秋夫人,會被江湖人議論吧?”似乎明白他的憂慮,南宮老閣主開口,“其實你們的事我早已知道,但當年的情況……唉。如今徐重華也算是伏誅了,不如我來做個大媒,把這段多年情債了結了吧!”
“不!”霍展白一驚,下意識地脫口。
“不用顧慮,”南宮老閣主還以為他有意推脫,板起了臉,“有我出面,誰還敢說閑話?”
“不!不用了。”他依然只是搖頭,然而語氣卻漸漸松了下去,只透出一種疲憊。
世人都知道他癡狂成性,十幾年來對秋水音一往情深,雖伊人別嫁卻始終無怨無悔。然而,有誰知道他半途裏卻早已疲憊,暗自轉移了心思。時光水一樣地退去了少年時的癡狂,他依然盡心盡力照料着昔日的戀人,卻已不再懷有昔時的狂熱愛戀。
“你為此枉擔了多少年虛名,難道不盼早日修成正果?平日那般灑脫,怎麽今日事到臨頭卻扭捏起來?”旁邊南宮老閣主不知底細,還在自以為好心的絮絮勸說。他有些詫異對方的冷淡,表情霍然轉為嚴厲,“莫非……你是嫌棄她了——你覺得她嫁過人生過孩子,現在又得了這種病,配不上你這個中原武林盟主了,是不是?”
“當然不是!唉……”百口莫辯,霍展白只好苦笑擺手,“繼任之事我答應就是——但此事還是先不要提了。等秋水病好了再說吧。”
南宮老閣主松了一口氣,拿起茶盞:“如此,我也可以早點去腰師谷看病了。”
提到藥師谷,霍展白眼裏就忍不住有了笑意:“是,薛谷主醫術絕頂,定能手到病除。”
——只不過那個女人野蠻得很,不知道老閣主會不會吃得消?谷中的白梅也快凋謝了吧?只希望秋水的病早日好起來,他也可以脫身去藥師谷赴約。
沒留意到他迅速溫暖起來的表情,南宮老閣主只是低頭揭開茶盞,啜了一口,道:“聽人說薛谷主近日去世了,如今當家的又是前任的廖谷主了——也不知道那麽些年她都在哪裏藏着,徒兒一死,忽然間又回來了,據說還帶回一個新收的徒……”
他一邊說一邊擡頭,忽然吃了一驚:“小霍!你怎麽了?”
霍展白仿佛中了邪,臉色轉瞬蒼白到可怕。直直地看着他,眼睛裏的神色卻亮得如同妖鬼:“你……你剛才說什麽?你說什麽?!薛、薛谷主……紫夜她……她怎麽了?!”
最後的一句話已然是嘶喊,他面色蒼白地沖過來,仿佛想一把扼住老人的咽喉。南宮老閣主一驚,閃電般點足後掠,同時将茶盞往前一擲,劃出一道曲線,正中撞到了對方的曲池穴。
那樣的刺痛,終于讓勢如瘋狂的人略略清醒了一下。
“她……她……”霍展白僵在那裏,喃喃開口,卻沒有勇氣問出那句話。
“是的,薛谷主在一個月前去世。”看到這種情狀,南宮老閣主多少心裏明白了一些,發出一聲嘆息,“不知道為什麽,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竟敢孤身行刺教王!小霍,你不知道嗎?大約就在你們趕到昆侖的前一兩天,她動手刺殺了教王。”
“了不起啊,這個女人,拼上了一條命,居然真的讓她成功了。”
“……”霍展白踉跄倒退,頹然坐倒,全身冰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他們殺上大光明宮時沒有看到教王——他還以為是瞳的叛亂讓教王重傷不能出戰的原故,原來,卻是她刺殺了教王!就在他趕到昆侖的前一天,她搶先動了手!
她為什麽不等他?為什麽不多等一天呢?
他一直知道她是強悍而決斷的,但卻還不曾想過,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女子竟然就這樣孤身一人,以命換命地去挑戰那個天地間最強的魔頭!
那是多年來傾盡全武林的力量也未曾做到的事!
他無力地低下了頭,用冰冷的手支撐着火熱的額頭,感覺到胸口幾乎窒息的痛楚。
那麽,在刺殺之後,她又去了哪裏?第二日他們沒在大光明宮裏看到她的蹤跡,她又是怎樣離開大光明宮的?
忽然間,霍展白記起了那一日在烏裏雅蘇臺雪原上和妙風的狹路相逢——妙風懷裏那個看不到臉的人,将一只蒼白的手探出了狐裘,仿佛想在空氣中努力地抓住什麽。
他的臉色忽然蒼白——
原來……那就是她?那就是她嗎?!
他們當時只隔一線,卻就這樣咫尺天涯地擦身而過,永不相逢!
永不相逢!
那一瞬間,排山倒海而來的苦痛和悲哀将他徹底湮沒。霍展白将頭埋在雙手裏,雙肩激烈地發抖,極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卻終于無法掩飾,在剎那間爆發出了低啞的痛哭。
南宮老閣主站在一旁,驚愕地看着。
這,還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看到這個年輕人如此失态。
“咦……”屏風後的病人被驚醒了,懵懂地出來,看着那個埋首痛哭的男子,眼裏充滿了驚奇。她屏息靜氣地看了他片刻,仿佛看着一個哭泣的孩子,忽然間溫柔地笑了起來,一反平時的暴躁,走上去伸出手,将那個哭泣的人攬入了懷裏。
她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喃喃着:“乖啦……沫兒不哭,沫兒不哭。娘在這裏,誰都不敢欺負你……不要哭了……”
她拿着手絹,輕柔地擦拭他眼角滑落的淚痕,溫柔而妥帖,就像一個母親溺愛着自己的孩子。
那種悲恸只爆發了一瞬,便已然成為永久的沉默。霍展白怔怔地擡起頭,有些驚訝地看着多年來第一次對自己如此親近的女子,眼裏露出了一種苦澀的笑意。
“秋水。”他喃喃嘆息。她溫柔地對着他笑。
原來,真的是命中注定——
他和她,誰都不能放過誰。
就這樣生生糾纏一世。
三個月後,鼎劍閣正式派出六劍作為使者,前來迎接霍展白前往秣陵鼎劍閣。
在六劍于山莊門口齊齊翻身下馬時,長久緊閉的門忽然打開,所有下人都驚訝地看到霍七公子正站在門後——他穿着一件如雪的白衣,緊握着手裏純黑色的墨魂劍,臉上尚有連日縱酒後的疲憊,但眼神卻已然恢複了平日的清醒冷銳。
“走吧。”沒有半句客套,他淡然轉身,仿佛已知道這是自己無法逃避的責任。
“沫兒!沫兒!”前堂的秋夫人聽到了這邊的動靜,飛奔了過來,“你要去哪裏?”她的眼神驚惶如小鹿,緊緊拉住了他的手:“別出去!那些人要害你,你出去了就回不來了!”
衛風行和夏淺羽對視了一眼,略略尴尬。
霍展白的眼裏滿含着悲傷的溫柔,低下頭去輕輕地拍着她:“別怕,不會有事。”然後,他溫和卻堅決地拉開了她的手,擡起眼示意,旋即便有兩位一直照顧秋水音的老嬷嬷上前來,将她扶開。
他在六劍的簇擁下疾步走出山莊,翻身上馬,直奔秣陵鼎劍閣而去。
“展白!”在一行人策馬離去時,秋水音推開了兩位老嬷嬷踉跄地沖到了門口,對着他離去的背影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展白,別走!”
霍展白握着缰繩的手微微一顫,卻終究沒有回頭。
“青染對我說,她的癫狂症只是一時受刺激,如今應該早已痊愈。”衛風行顯然已經對一切了然,和他并肩疾馳,低聲道,“她一直裝作癡呆,大約只是想留住你——你不要怪她。”
“我知道。”他只是點頭,“我沒有怪她。”
衛風行沉吟許久,終于還是直接發問:“你會娶她吧?”
霍展白沉默,許久許久,開口:“我會一輩子照顧她。”
衛風行眼神一動,心知這個堅決的承諾同時也表示了堅決的拒絕,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兩人又是默然并騎良久,衛風行低眉:“七弟,你要振作。”
“是。”霍展白忽然笑了起來,點頭,“你就放心去當你的好好先生吧!”
在遠征昆侖回來後的第四個月早上,霍展白在六劍的陪伴下來到秣陵,在天下武林面前從老閣主南宮言其手裏接過了黃金九鼎,攜着墨魂劍坐上了閣中的寶座。按慣例,朝廷也派出了特使前來道賀,帶來了皇上特賜的尚方寶劍與免死金牌——鼎劍閣從公子舒夜創立開始,就一直鼎劍兼顧,平衡着朝野間的力量,連當朝天子都不敢小觑。
全場歡聲雷動,大弟子登上至尊寶座,天山派上下更是覺得面上有光——昔年的師傅、師娘、師兄妹們依次上前恭賀,然而那個新任的武林盟主卻只是淡淡地笑,殊無半分喜悅,只是在衛風行上來敬酒時,微微地點了點頭。
——衛五,是的,我答應過要當好這個閣主。
雖然,我更想做一個想你那樣、伴着嬌妻幼子終老的普通人。
南宮老閣主前去藥師谷就醫的時候,新任盟主盡管事務繁忙,到底還是陪了去。
白石陣依然還在風雪裏緩緩變幻,然而來谷口迎接他們的人裏,卻不見了那一襲紫衣。在廖青染帶着侍女們打開白石陣的時候,看到她們鬓邊的白花,霍展白只覺得心裏一陣刺痛,幾乎要當場落下淚來。
廖青染看着他,眼裏滿含嘆息,卻終于無言,只是引着南宮老閣主往夏之館去了。
“霍公子,請去冬之園安歇。”耳邊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語聲,側過頭看,卻是霜紅。
不過幾個月不見,那個伶俐大方的丫頭忽然間就沉默了許多,眼睛一直是微微紅腫着的,仿佛這些天來哭了太多場。
他咬緊牙點了點頭,也不等她領路,就徑自走了開去。
那一條路,他八年來曾經走過無數遍。于今重走一遍,每一步都是萬劍穿心。
到了庭前階下,他的勇氣終于消耗殆盡,就這樣怔怔凝望着那棵已然凋零的白梅——那只雪白的鳥兒正停在樹上,靜靜地凝視着他,眼裏充滿了悲傷。
“等回來再一起喝酒!”當初離開時,他對她揮手,大笑。“一定贏你!”
然而,如今卻已然是參商永隔了。
這樣強悍的女人——怎麽看,也不像是紅顏薄命的主兒啊!
“霍公子……”霜紅忽地遞來一物,卻是一方手巾,“你的東西。”
霍展白低眼,督見了手巾上的斑斑墨跡,忽然間心底便被狠狠紮了一下——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那是他在揚州托雪鹞傳給她的書信。然而,她卻是永遠無法來趕赴這個約會了。
霜紅輕輕開口:“谷主離開藥師谷的時候特意和我說:如果有一日霍公子真的回來了,要我告訴你,酒已替你埋在梅樹下了。”
“梅樹下?”他有些茫然地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忽然想起來了——
那個寂靜的夜晚,他和那個紫衣女子猜拳賭酒,在梅樹下酣睡。在夜空下醒來的瞬間,他陡然有了和昔年種種往事告別的勇氣,因為自己的生命已然注入了新的活力。
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懷裏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卻仿佛鏡像的另一面永遠無法再次觸及。
他看到白梅下微微隆起一個土壘,俯身拍開封土,果然看到了一甕酒。
霜紅壓低聲音,只細聲道:“谷主還說,如果她不能回來,這酒還是先埋着吧。獨飲容易傷身。等你有了對飲之人,再來——”
霍展白聽得最後一句,頹然地将酒放下,失神地擡頭凝望着凋零的白梅。
那一瞬間,心中湧起再也難以克制的巨大苦痛,排山倒海而來。他只想大聲呼嘯,卻一個字也吐不出,最終反手一劍擊在欄杆上,大片的玉石欄杆應聲咔啦咔啦碎裂。
霜紅沒有阻攔,只是看着他一劍劍砍落,意似瘋狂,終于掩面失聲:如果谷主不死……那麽,如今的他們,應該是在梅樹下再度聚首,把盞笑談了吧?
八年來,每次只有霍七公子來谷裏養病的時候,谷主才會那麽歡喜。谷裏的所有侍女都期待着她能夠忘記那個冰下沉睡的少年,開始新的生活。
然而,一切都粉碎了。
那一瞬間的刺痛是如此劇烈,遠遠超過了他所能承受。心中如沸,卻無可傾吐。霍展白瘋狂地出劍,将所遇到的一切劈碎。墨魂劍下碎玉如雪,散落一地。然而,十幾招過,半空裏再度劈落的劍卻被一股和煦的力量擋住了。
“逝者已矣,”那個人無聲無息地走來,隔擋了他的劍,“七公子,你總不能把薛谷主的故居給拆了吧。”
霍展白擡起頭,看到了一頭冰藍色的長發,失聲道:“妙風?”
“不,妙風已經死了,”那個人只是寧靜地淡淡微笑,“我叫雅彌。”
夏之園裏,綠蔭依舊蔥茏,夜光蝶飛舞如流星。
熱泉邊的亭子裏坐着兩個人,卻是極其沉默凝滞。
雅彌說完了大光明宮裏發生的一切,就開始長久沉默。霍展白沒有說話,拍開了那一甕藏酒,坐在水邊的亭子裏自斟自飲,直至酩酊。
雪鹞嘀嘀咕咕地飛落在桌上,和他喝着同一個杯子裏的酒。這只鳥兒似乎喝得比他還兇,很快就開始站不穩,撲扇着翅膀一頭栽倒在桌面上。
“她說過,獨飲傷身。”雅彌看着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只是淡淡的。
“那麽……你來陪我喝吧!”霍展白微笑着舉杯,向這個陌生的對手發出邀請——他沒有問這個人和紫夜究竟有什麽樣的過往。烏裏雅蘇臺的雪原上,這個人曾不顧一切地只身單挑七劍,只為及時将她送去求醫。
然而,她卻終究還是死在了他面前。
如今,前任魔宮的妙風使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靜靜地坐在她昔日坐過的地方,一任蝴蝶落滿了肩頭,翻看書卷,侃侃而談,平靜而自持——然而越是如此,霍展白越不能想象這個人心裏究竟埋藏了多深的哀痛。
“不,還是等別人來陪你吧。”雅彌靜靜地笑,翻閱一卷醫書,“師傅說酒能誤事,我作為她的關門弟子,絕不可像薛谷主那樣貪杯。”
霍展白有些意外:“你居然拜了師?”雅彌點了點頭,微笑道:“這世上的事,誰能想得到呢?”
就如你無法知道你将遇到什麽樣的人,遇到什麽樣的事,你也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在何時轉折。有時候,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次擦肩而過的邂逅,便能改寫一個人的一生。
他曾經是一個錦衣玉食的王族公子,卻遭遇到了國破家亡的劇變。他遇到了教王,成了一柄沒有感情的殺人利劍。然後,他又遇到了那個将他喚醒的人,重新獲得了自我。
然而,她卻很快逝去了。
他一路将她的遺體千裏送回,然後長跪于藥師谷白石陣外的深雪裏,懇求廖谷主将他收入門下,三日不起。
為什麽要學醫呢?廖谷主問他:你只是一個殺人者。
是的,他只不過是一個殺人者——然而,即便是殺人者,也曾有過生不如死的時刻。
他只不過是再也不想有那種感覺:狂奔無路,天地無情,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最重要的人在身側受盡痛苦,一分分地死去,恨不能以身相代。
所以,他也不想更多的人再經歷這樣的痛苦。
廖谷主沉默了許久,終于緩緩點頭——
“你知道嗎?藥師谷的開山師祖,也曾是個殺人者。”
于是,他便隐姓埋名地留了下來,成為廖谷主的關門弟子。他将對武學的狂熱轉移到了醫學上,每日都把自己關在春之園的藏書閣裏,潛心研讀那滿壁的典籍:《标幽》《玉龍》《肘後方》《外臺秘要》《金蘭循經》《千金翼方》《千金方》《存真圖》《靈柩》《素問難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個荒原雪夜過後,他便已然脫胎換骨。
他望着不停自斟自飲的霍展白,忽然間低低嘆息——你,可曾恨我?如果不是我,她不會冒險出谷:如果不是我将她帶走,你們也不會在最後的一刻還咫尺天涯……
然而,這些問題,他終究沒有再問出口來。
如今再問,又有何用?
霍展白手指一緊,白瓷酒杯發出了碎裂的細微聲音,仿佛鼓起了極大的勇氣,終于低聲開口:“她……走得很安寧?”
“臉上尚有笑容。”
“……那就好。”
簡短的對話後,兩人又是沉默。
雅彌轉過了臉,不想看對方的眼睛,拿着書卷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是的,那是謊言。她的死,其實是極其慘烈而決絕的。
他将永遠記得她在毒發時候壓抑着的戰栗,記得她的手指是怎樣用力地握緊他的肩膀,記得她在彌留之際仰望着冷灰色的大雪蒼穹,用一種孩童一樣的欣悅歡呼。當然,也記得她咽喉裏那樣決然刺入死穴的那枚金針——這些記憶宛如一把刀,每回憶一次就在心上割出一道雪淋淋的傷口,只要他活着一日,這種淩遲便永不會停止。
他一個人承受這種記憶已然足夠,何苦再多一個人受折磨?
“她……葬在何處?”終于,霍展白還是忍不住問。
“就在摩迦村寨的墓地。”雅彌靜靜道,“那個人的身邊。”
那個人……最終,還是那個人嗎?
霍展白望着空無一物的水面,忽然間心裏一片平靜,那些煎熬着他的痛苦火焰都熄滅了,他不再嫉狠那個最後一刻守護在她身邊的人,也不再為自己的生生錯過而痛苦――因為到了最後,她只屬于那一片冰冷的大地。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聽說你已經成為鼎劍閣閣主。”雅彌轉開了話題,依然帶着淡笑,“恭喜。”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像你一樣終老于藥王谷――”霍展白長長吐出胸中的氣息,殊無半點喜悅,“但除非像你這樣徹底地死過一次,才能重新随心所欲地生活吧?我可不行。”
“這樣的話,實在不像一個即将成為中原霸主的人說的啊……”雅彌依然只是笑,聲音卻一轉,淡然道,“瞳,也在近日登上了大光明宮教王的寶座――從此後,你們就又要重新站到巅峰上對決了啊。”
“什麽?”霍展白一驚擡頭,“瞳成了教王?你怎麽知道?”
“我自然知道,”雅彌搖了搖頭,“我原本就來自那裏。”
他的眼睛裏卻閃過了某種哀傷的表情,轉頭看着霍展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瞳是她的弟弟,如今你們卻成了誓不兩立的敵人――她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難過。”
霍展白低下頭去,用手撐着額頭,感覺手心冰冷額頭卻滾燙。
“那你要我們怎麽辦?”他喃喃苦笑,“自古正邪不兩立。”
“我只要你們一起坐下來喝一杯。”雅彌靜靜的笑,眼睛卻看向了霍展白身後。
誰?有誰在後面?!霍展白的酒登時醒了大半,一驚回首,手下意識地搭上了劍柄,眼角卻瞥見了一襲垂落到地上的黑色鬥篷。鬥篷裏的人有着一雙冰藍色的璀璨眼睛。不知道在一旁聽了多久,此刻只是靜靜地從樹林裏飄落,走到了亭中。
“瞳?”霍展白驚訝地望着這個忽然現身藥王谷地新任教王,手不離劍。
――這個人剛從血腥暴亂中奪取了大光明宮地至高權力,此刻不好好坐鎮西域,卻來這裏做什麽?難道是得知南宮老閣主病重,想前來打亂中原武林的局面?
然而在這樣的時候,雅彌卻悄然退去,只留下兩人獨自相對。
那個年輕的教王沒有說一句話,更沒有任何的殺氣,只是默不作聲地在他面前坐下,自顧自地擡手拿起酒壺,注滿了自己面前地酒杯――然後,拿起,對着他略微一颔首,仰頭便一飲而盡。
霍展白怔怔地看着他一連喝了三杯,看着酒液溢出他地嘴角,順着他蒼白的脖子流入衣領。
他喝得太急,嗆住了喉嚨,松開了酒杯撐着桌子拼命的咳嗽,蒼白的臉上浮起病态的紅暈。然而新教主根本不顧這些,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倒酒,不停地咳嗽着,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裏漸漸湧出了淚光。那一刻的他,根本不像一個控制西域的魔宮新教王,而只仿佛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霍展白定定看着他,忽然有一股熱流沖上了心頭,那一瞬間什麽正邪,什麽武林都統統抛到了腦後。他将墨魂劍扔倒了地上,劈手奪過酒壺注滿了自己前面的酒杯,仰起頭來――
“來!”
他在大笑中喝下酒去,醇厚的烈酒在咽喉裏燃起了一路的火,似要燒穿他的心肺。
是,她說過,獨飲傷身。原來,這壇醇酒,竟是用來澆兩人之愁的。
于是,就這樣靜靜地對飲着,你一觞,我一盞,沒有語言,沒有計較,甚至沒有交換過一個眼神。鼎劍閣新任地閣主喝大光明宮的年輕教王就這樣對坐着,默然地将那一壇她留給他們最後地紀念,一分分地飲盡。
漸漸地,他們終于都醉了。大醉裏,依稀聽到窗外有遙遠地筚篥聲,酒醉地人拍案大笑起來,對着虛空舉起了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然後,那一杯酒被澆在了地面上,随即滲入了泥土泯滅無痕。醉眼朦胧地瞳看着那人且歌且笑,模糊地明白了對方是在赴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約――
誰能常伴汝?空爾一生執!
醉笑陪君三萬場,猛悟今夕何夕。
他忽然笑了起來:今夕何夕?
――大醉和大笑之後,他卻清楚地知道今夕已是曲終人散。
“我看得出,姐姐她其實是很喜歡你得。”瞳凝望着他,忽然開口,“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她此刻,定然已經坐在這裏和你共飲。”
霍展白頓住酒杯,看向年輕得教王,忽然發現他此刻的眼睛是幽深的藍――這個冷酷缜密的決頂殺手、在腥風血雨中登上玉座的新教王,此刻忽然間脆弱得如同一個青澀的少年。
然而不等他再說什麽,瞳将酒杯擲到他面前:“不說這些。喝酒!”
他們喝得非常盡性,将一整壇的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