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出門
四月三十,宜嫁娶、上梁、會親友,忌掃塵、出行、遷居。
天方蒙蒙亮,婧怡便已起了身,今兒是婧绮出閣的日子。王氏病體未愈,她唯恐母親周轉不開,早早兒過去幫着料理。
因此番并沒有宴請賓客,其實也無多少事務,各項陳設布置是前兩日已備齊的。婧怡便将下人們分作五人一班,按照班次分派差事,每班挑一個領頭的直接聽命于王氏。撥一班負責通報傳信,一班負責看顧器皿,兩班負責茶水果品等,諸如此類,不必細說。各人只管顧自己的差事,便不會出現只揀輕省活幹,那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就無人問津的情況。做得好的、出了錯的都能查到具體人頭上,如此各有賞罰,下人們不僅信服,做起事來更時勤勉了三分。
王氏坐在堂屋裏,聽各班領頭的回事,樁樁件件無不條理分明,不禁對婧怡道:“是長大了,管起家來一套套的,不知從哪裏學得這些,倒比我還厲害。”
婧怡故作不解地睜大眼睛,道:“我哪裏有學?不知怎的,一上手就會,多半是生了顆七竅玲珑心罷。”
王氏聞言便笑起來:“沒臉沒皮的丫頭,倒自誇上了。趕明兒也給你找個婆家,看你能不能!”
這卻不是姑娘家該聽的話,王氏怎麽突然提起這些來。難道,她已有中意的人家?……敢這樣大庭廣衆地說笑,多半已有了七八分準。
一念及此,婧怡心下沉甸甸地,待要細問,眼下卻不是場合。
正思忖間,柳氏由丫鬟扶着走進來,今日本是她嫁女兒,便是身子再不濟,也要掙紮着出面的,
只見她一件紫紅色遍地金杭綢褙子,配秋香色八幅湘裙,梳飛仙髻,并插三支赤金鑲紅寶石、貓眼石、青金石發簪,耳上挂赤金流蘇耳墜,兩只手腕子上各戴一只老坑玻璃種翡翠镯子,面上撲厚厚一層粉,又塗了豔豔的腮紅,打扮得既富貴又喜氣。
只是她眼角細紋早生得細密,面上肌膚更是松弛下垂,往日裏還不覺得,今日裝扮得過于華麗美豔,卻越發襯出其老态來。
柳氏與王氏打了招呼,随意客套兩句,便對婧怡道:“去看看你姐姐罷,她今日出了門子,往後你兩個說體己話的時候可就少了。”頓了頓,低聲道:“你也幫大伯母開解開解她。”
婧怡一愣……她和婧绮從小到大,何時說過體己話的?剛想開口推脫,忽見柳氏面色戚戚,隐有哀求之色。
這才明白過來……柳氏是怕婧绮遭逢如此變故,一時想不開要尋短見,希望自己能開解一二。
婧怡并不認為婧绮會尋死……一個将死之人,會向母親讨要嫁妝麽?聽說她還親自挑選了陪嫁丫鬟,除侍畫外,另三個皆十四五歲年紀,識文斷字,且相貌十分出挑,顯見得是預備做通房丫鬟的。
不僅不會死,只怕都已開始規劃未來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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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看她刺傷陳庭峰那股子狠勁兒,婧怡便總覺得她不會輕易幹休,不定還要鬧出什麽來。
想到此處,她微微一笑,應了聲是,告退出來往婧绮屋裏去。
剛到門口,便見為婧绮梳妝的全福夫人挑簾出來,看見他,笑道:“是二姑娘罷,來看你姐姐?”
婧怡忙屈膝行禮,回道:“是,多謝您為我大姐姐梳妝。”
那夫人便呵呵地笑,走近兩步,壓低聲音道:“你快進去瞧瞧罷,我給多少新娘子上過妝,就沒見過你姐姐這樣的。陰着臉兒出神,既不笑、也不說話,大喜的日子,這樣可不吉利……我這剛預備去告訴你母親,你就來了。”
見婧怡點頭,她才複提了聲音,笑道:“二姑娘快進去罷,也讓我躲個懶,上院子裏瞧瞧熱鬧去。”
婧怡走進屋,見婧绮孤零零坐在床上,鳳冠霞帔、吉服加身,已穿戴得齊整。全福夫人為她畫了标準的新娘妝,臉刷得雪白,塗了紅紅兩大塊胭脂,嘴唇卻只小小點上一點。
倒像是個年畫娃娃,只她果真神色陰冷,看着便不覺瘆得慌。見婧怡進來,更不見半點反應。
婧怡卻不要她什麽反應,只是上上下下細細地打量她,從頭頂鳳冠上的珍珠、到腳底鞋上的繡花,無一處錯漏。
忽然,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捉住婧绮的手腕。
“你幹什麽!”婧绮吓了一跳,連忙甩開婧怡。
卻已是不及,只見婧怡從她袖中扯出件物事來,扔在地下,拍手道:“我還道姐姐藏了把剪子,卻原來是這個。”
婧绮哼道:“我藏剪子做什麽,當我要戳脖子麽,”冷笑一聲,“我若是死了,豈不叫你們稱心如意……我不僅不會死,還會活得比你們都久。我要看看,你們都會落個什麽下場!”
婧怡瑤頭一笑:“這樣,我原本還以為你是要去殺了二表哥呢。”
婧绮一噎,扭過臉去再不理她。
婧怡卻正了臉色,指着地上的物事道:“大婚之日,姐姐在身上藏這個做什麽?”頓了頓,見婧绮不接話,接着道,“難道,你是預備在大庭廣衆之下,污蔑親叔父是辱你清白的禽獸,好叫他從此身敗名裂,永無翻身之日!”
婧绮臉上粉擦得太厚,還看不出什麽,細白的脖頸卻早紅了,怒氣沖沖地站起來:“你胡言亂語地說什麽!”一揚手就要去打婧怡。
婧怡哪裏肯吃這虧,後退兩步,輕輕巧巧躲了開去,嘴裏卻仍冷笑者:“我胡言亂語?還是你自己個心思龌龊……若不是心存歪念,何必帶這東西?若叫旁人看見了,還道你又在勾搭外男呢。”
婧绮早氣得渾身發抖,聞言大聲道:“只許你們做,不許我說麽,我就是要在今日告訴大家,我的叔父、你的父親、陳家的當家人陳庭峰,為了家族利益和自己的仕途,要活活勒死親侄女,用得就是這個!”她塗了蔻丹的手指狠狠指着地面。
原來,婧怡自她袖中取出的,正是陳庭峰那日行兇的腰帶,當時鬧得人仰馬翻,哪裏還有人去顧什麽腰帶?
卻原來是被婧绮悄悄收了起來。
婧怡早曉得腰帶的事,方才說話不過要激驚婧绮說出打算。此刻聽了,自然并不驚訝,只淡淡開口道:“忘了告訴姐姐,今兒的婚禮,家中并未宴請賓客……你要說什麽,怕只有下人們聽得到,”頓了頓,又拍手笑道,“姐姐不若再等一會,待迎親的人來了,說給新姐夫聽倒是好的。”
見婧绮面色變得慘白,婧怡方收了笑容,正色道:“我且問你,你要同大家說什麽?父親為了名聲與仕途,欲用腰帶勒死失貞的侄女,再做出你不堪受辱自盡的假象?”頓了頓,冷冷道,“那父親可真傻,竟用自己的腰帶行兇,用根白绫什麽的豈不更好?”
“可他就是想用腰帶……”
“是,因為你刺聾了他的耳朵!”婧怡冷冷打斷她,“一簪子就能把親叔父的耳朵刺聾,好厲害的小姑娘!你說,如果新姐夫曉得你是這樣的人,還敢不敢娶你?不定會立刻退了這門婚事。哎呀,這可正合了你的心意。不過……”她一扯嘴角,“定了兩回親都沒能嫁出去,又有了弑親的惡名,這輩子你恐怕都再難嫁出去!”
婧怡慢慢彎腰,将那腰帶撿起來放回懷中,語氣變得平靜而緩和,悠悠地道:“若我是你,就好端端地嫁過去,二表哥雖是庶出,卻是三房的長子,聽說還頗得江太夫人的眼,三表哥卻自小身體孱弱。未來是個什麽光景誰知道呢……”
話未說完,已經遠遠聽見了噼裏啪啦的炮竹聲,便見做了婦人打扮的侍畫跑進來:“姑娘,迎親的人來了,咱們快出去罷。”說着,便取了蓋頭替婧绮蓋上,扶着婧绮要往外去。
婧怡趕上兩步,跟在了她們後面,跨出門檻時,低低說道:“與其玉石俱焚,不如徐徐圖之、以圖後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
按照風俗,新姑爺上門迎接,舅爺和連襟們是要攔門的。迎親的在外頭叫門,舅爺們就在門裏提問,或有出對子叫念詩的,也有當場叫做文章的,更有那未成年的小舅子直接開口要紅包的。
娘家的婚宴裏,就數這一場最熱鬧好看。
但陳家的舅爺只一個陳彥華,似乎也沒怎麽攔……婧怡到前院時,迎親的人都已經進了門。
她終于看見了江臨平,小時候也曾見過的,只時隔多年,有些忘了。
江臨平其實生得并不醜,單五官而言,甚至可以說清秀,只是他眼下青黑、面部浮腫,一看便是荒淫享樂過度,已被掏空了身子。雖穿射大紅吉服,卻不免有一股子衰敗的味道彌漫出來。
婧怡看着婧绮由全福夫人扶着給柳氏磕頭,柳氏含着淚說了幾句“克己恭謹,順孝溫勉”的話,便讓陳彥華背着上了花轎。江臨平帶着迎親的人呼啦啦一齊出了陳府,敲敲打打往三井胡同去了。
自始至終,婧绮規行矩步,并無半分錯處。
婧怡知她是将自己的話聽了進去,不由長長籲出口氣,心下到底悵然……不論因由如何,她總是替自己嫁給了江臨平。即便婧绮十分可惡,自己又何嘗是什麽好人?
……
四巷胡同外的大借上,百姓們正在圍觀江家迎親的隊伍。
有人道:“巧了,今日還有人家成親,啧啧,這排場差得……”
便有人不屑回道:“哪天沒個幾戶辦喜事的人家,這有什麽稀奇的。”
先頭那人便得意洋洋地道:“看你那沒見識的樣兒……今兒可是皇上嫁女兒,整整用了兩百零八擡嫁妝,滿滿的全是奇珍異寶!據說,第一擡嫁妝進了石獅子胡同的公主府,最後一擡還沒出宮門呢!” 又不屑地瞥一眼江家的迎親隊伍,“就這寒碜勁兒,也敢定在今兒成親。”
後頭那人便哈哈笑道:“那是皇帝老子,排場自然非同凡響,只不知是哪家小子,交了這等好運。”
“呦,這說來可就話長了,我和你說……”
迎親的隊伍敲鑼打鼓,婧绮坐在花轎中,滿耳只聽得砰砰锵锵,路邊的閑言碎語自是聽不見半句。
她此刻只是面色沉郁,絞着帕子細細思索,她要怎樣将江府鬧得天翻地覆,然後等羽翼豐滿,回頭狠狠将陳庭峰踩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