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野心

自婧绮出閣後,陳府好像一下消停了下來。

陳庭峰不再整日陰個臉,稍有不順便摔杯砸碗的,柳氏則只躲在屋裏不出門,便是王氏的病,也漸漸大有了起色。

就仿佛雷雨之後,籠罩在衆人頭頂的烏雲倏然散去,剎那只見天高雲闊、晴空萬裏。便是府中下人,也無不長長透過口氣。

王氏便和王媽媽道:“往常雖也不大喜歡,如今卻只覺是壓在心上的石頭。好容易丢開了手,真是說不出的松快,”又嘆一口氣,“說起來也是骨肉至親,怎麽就鬧到了這步田地。”

因吩咐王媽媽好生準備三朝回門的筵席……這是新嫁娘第一趟回娘家,通常都要大辦的。姑娘既出了門子,再回娘家便是客人,不管以前鬧成什麽樣,往後只管客客氣氣的就是。

卻不料三潮這一日,江家只來了個婆子回話:“我家夫人晨起身上便有些不好,二奶奶正在一旁伺候呢,今兒就不來了。”

衆人聞言面面相觑,陳庭峰冷笑一聲,一言不發便拂袖而去。柳氏就捂着嘴痛哭起來:“定是錦娘那老騷貨成心作踐,我的兒,你的命怎那麽苦……”

“大嫂!”王氏低咳一聲,打斷柳氏,對那婆子道,“按老理兒,這三朝回門也是結婚的禮數,不論多大事兒,總是禮不可廢。”

那婆子便呵呵地笑,将話說得滴水不漏:“誰說不是呢,咱們大奶奶是夫人的親侄女兒,那孝心自不是一般人能比,想是實在放心不下夫人,這才沒回的。”

柳氏哪裏會信這種話,喘着氣張嘴就要開罵,卻被王氏輕輕按住了手,只聽她吩咐一旁的王媽媽:“我庫裏有支老山參,你去取來,同這位媽媽一道去探探大姑太太。再收拾些飯菜帶給大姑奶奶。伺候婆婆是她的本分,但回門宴也要緊,既脫不開身,就讓我們娘家人給送去。”

又看着那婆子道:“媽媽看這樣可好?”

那婆子的表情就有些尴尬,勉強笑道:“呵呵,自然再好不過的了。”

于是,王媽媽便收拾齊東西,跟那婆子一道去了江府,直過了一個多時辰才轉回來。當着柳氏的面,只拿些一切都好、果真事忙的話來搪塞。

柳氏再問,王媽媽就把江府怎生富貴氣派,婧绮如何錦衣華服給天花亂墜地說了一通,好歹叫她收了淚,扶着丫鬟哀哀地回屋去了。

王媽媽這才收了面上笑容,輕聲對王氏道:“大姑太太不過昨夜走了困,精神略有些不濟,老奴去時,大姑奶奶正陪着抹牌兒玩,半點事沒有。”

王氏靜默半晌,嘆道:“看來她是記恨上了我們,不過這也難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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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媽媽便搖頭:“若真是要怪,就得怪大姑太太,這局不就是她設的麽?您是沒見,大姑奶奶伺候大姑太太那股子殷勤勁兒,對她親娘都沒這樣的!”

王氏道:“那是她婆婆,往後要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心裏再恨又能怎樣,”嘆息一聲,“不過這丫頭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城府之深,可見一斑。”

王媽媽點頭道:“可不是?見老奴拿了飯菜去,大姑奶奶便起身回了自己屋,啧啧,您是沒見着,”壓低了聲音,“大姑爺愛色,滿屋子的俏丫頭就沒有他不收用過的。老奴進去時,十來個沒名分的丫頭,五六個姨娘烏壓壓跪了一屋子,正立規矩呢!大姑奶奶一坐下,就有那會看眼色的上來端茶倒水,又伺候着用飯……才兩三日功夫,就有這等光景,真真厲害!”

王氏聞言沒有說話,半晌方長長透出口氣來,嘆道:“這就是個泥潭火坑,我只要一想到怡姐兒差點跳了進去,一顆心就砰砰地亂跳,夜裏都睡不着覺,”說着,便有些愁眉不展,“人人都道京城好,只有在京城才能把女兒嫁得高、嫁得富貴,可是,這富貴窩裏的糟心事兒,咱們想都想不着,我怎麽舍得送怡姐兒去這種地方……”語未畢,已落下淚來。

王媽媽就在一邊兒勸:“不是沒有嫁過去麽,這正是老天爺開眼,咱們二姑娘的福氣在後頭呢。再說,您不是已看中了一家……”

“嗯,”王氏聞言,眉頭微松,點頭道:“那家是不錯,我看着比京城裏所謂的高門大戶強上不少。不過,這件事兒還得問問怡姐兒,她如今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是那獨斷專行的娘,婚姻大事,總要她自己點過頭。”

因趁着某日下午,婧怡來她屋裏閑坐,直截了當将事情說了:“你姐姐一嫁出去,接下來就是你。母親也不瞞你,我已為你選了一戶人家,想問問你的意思。若你也覺得好,再相看不遲。”

出乎王氏的意料,婧怡并未露出小女兒家的羞澀,更未面紅耳赤地推脫,而是更直接地回:“是怎樣的人家?”

吃驚歸吃驚,王氏仍是定下心來,先将自己對京城的所見所感說了一番,才轉入正題:“他家父親是杭州府的同知,正五品。那公子乃家中嫡長子,十七歲,去年下場考了府試,雖沒有中,但舉人也不是說考就考得出來的。如今正在家中閉門苦讀,預備今年秋闱再下場。”炖了頓,笑道,“那少年我見過一面,舉止文雅、面貌清秀,是個禮數周全的好孩子……這些倒也罷了,我最看重的,是他家人口簡單。他家中有規矩,正室進門前,爺們不可納妾;正室三年無出,方能停妾室的避子藥。因此,他家幾個兄弟都是嫡出,他父親身邊只一個無出的老姨娘……這樣的家風,那公子必定也是個正派人。”

見婧怡久久沒有出聲,便又語重心長道:“別人不知道,我卻曉得你的才情學問都不在你大姐之下,而且你骨子裏一向有股傲氣,看着随和,眼界卻高。可是怡姐兒,咱們家就是這樣的身份,別說你父親如今賦閑在家,便是當年,也不過是個從五品,比那同知還低了一級……是我們做父母的對不住你,但這才是真正和我們門當戶對的人家。如你大姐,勉強嫁去了江家,可你姐夫滿屋子的妾室通房,绮姐兒又能過上什麽樣的日子?”

婧怡望着母親懇切的目光,慢慢垂下了眼,道,“我都聽您的……不過,女兒有些話,一直想對您說,”她将頭靠在王氏膝上,“您覺得大姐夫不好,因為他有很多妾室;覺得同知家的公子好,因為他家妾室少。可是,多和少真的就不同麽?女兒想說,五十步何必笑百步?”

王氏瞪大眼睛,望着女兒說不出話來。

婧怡神色淡淡,仿佛只是在說窗外的天氣不錯,花園子花開得真好,可那些話卻深深刺痛王氏的心:“這世上男子但凡有些能耐,都要三妻四妾,差別不過多少。便是那沒有的,也多半是有心無力。常聽人說笑話,窮書生好容易考上秀才,第一樁告慰祖先,第二樁納個美妾,第三樁發妻擱一邊……說的正是這男尊女卑的世道。”

王氏只覺痛心疾首,好端端的女兒,怎會有這些極端想法,如她這般作想,嫁人豈不是受苦,那女子又何必成親?

因忙斥道:“從哪裏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瘋話,這世上難道就沒有一個好男兒了麽?”

“沒有,”婧怡緩緩搖頭,“女兒從沒有見到過……大伯父雖一生只有大伯母一個,但他身子向來不好,對大伯母也是淡淡的,以女兒之見,他娶大伯母,多半還是為了她的嫁妝,”頓了頓,并不看王氏面色,只繼續道:“還有父親,且不說他現在如何寵愛毛姨娘。單指以前,他對您可曾有過半分真心?娶了您,外祖父才一力資助他進學;後來進了京,他需要您主持中饋、出門社交,除此之外,可曾對您噓寒問暖、甚至閑話說笑?女兒說句不孝的話,父親于您,與其說是丈夫,倒更像上峰,您為他彈盡竭慮、誓死效忠,可上峰想什麽做什麽,卻不是您該問該想的!”

“住口!”

婧怡擡起頭來,見王氏滿面淚痕,正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望着她,嘴唇蠕動,半晌方艱澀道:“原來,在你心裏你母親是這樣一個可悲的人。好、好、好,世上男子皆薄情寡恩,那你說,你要嫁什麽樣的人,還是,你預備一生不嫁?”

婧怡起身,跪到王氏面前,道:“女兒當然會嫁人,我知道您都是為了我,那同知家的公子必是好的。女兒說的是如果,”她直起身子,目光堅定望着王氏,“如果可能,我要嫁入高門大戶,越高越好,不為榮華富貴,也不為衆人豔羨。我只為能手握權柄……我寧願做掌握他人生死的刀,也不要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至于丈夫,有一個妾室或一百個,于她并無不同,她不會将新交付給無情無義的男子,也不要他們廉價的心。

可是,這怎麽可能呢?……王氏幾乎不認識眼前的女兒,她甚至不知道要說什麽好,半晌方讷讷道:“你又不是男子,要那些權利做甚?我們身為女子,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才是正理……你不懂,等嫁了人,每日裏也只是柴米油鹽、家長裏短罷了,便是嫁進王府做王妃,也是一樣的。”

“是,”婧怡垂下頭,“是女兒癡心妄想,女兒的婚事,還請母親為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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