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糖糕
“有火嗎?”
趙寂盯着衛初宴看了一會兒,忽然別開頭去,望着院中的積雪問了一句。衛初宴于是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屋內,這時才想起來火的問題,吶吶地道:“有……有的。我去端。”
她放下書,幾步跨出去,很快便消失在門外。在這樣的大雪天裏,人的視野是很廣闊的,大片大片的白色自眼前一直蔓延到天邊,顯出一種冬日的壯闊來。衛初宴出得門去,便不覺壓抑了,只是仍有些懊惱。炭盆很快找到了,裏邊有炭,只是無火,衛初宴呼出一口白霧,又繞到廚房裏找火星去了。
蹲在竈旁,将灰燼下下掩埋的火星放進炭盆,蓋在木炭上。為了不讓趙寂久等,衛初宴時不時地扇一扇風,只見那紅色果真很快便向下方蔓延開了。過了一會兒,腦子靈光一閃,衛初宴忽而停下了扇風的手,神色複雜地看了眼主屋的方向。
方才,趙姑娘是在為她解圍麽?
大約是的吧,真是不容易,那位趙姑娘一看便不是長于此道的人,因此才會下意識地偏開頭吧?她是覺得別扭了嗎?
衛初宴細細回憶了一番,而後想起來,自己走出門時,好似看到了那姑娘微紅的耳垂。她不自覺地笑了一下,懊惱的情緒就淡了,随之而來的則是對趙寂所說的那段話的反思。
趙姑娘說的對,然而她也不是只揪着那幾本說農事的書看的呀。衛初宴想起自己屋中那幾箱書,又想起自己就着日光苦讀的那些日子,心中忽然湧上一股委屈來。
她其實……也并沒有玩物喪志呀。
于是小廚房中又有了幾聲輕嘆。
“抱歉啊,我先前沒注意。你大約是不習慣這樣的寒冷的吧?”将情緒收起來,衛初宴将炭盆放到趙寂跟前,見女孩兒立時伸出手來在盆上晃了晃,顯是冷的很了,衛初宴一時又懷疑起剛才自己是否自作多情了。
大約不是解圍吧?這姑娘就是覺得冷吧?
若是趙寂知道衛初宴心中所想,大約會氣的打她一頓。趙寂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纡尊降貴地遷就人,這人卻像個木頭一般,連是好是壞都看不明白的。
矜持地烤了一會兒火,期間,有趙寂的婢女戰戰兢兢地捧了手爐來,趙寂接過去,也沒說什麽,這令婢女生出一股逃過一劫的狂喜,忙不疊地退了下去。
衛初宴掃了婢女一眼,看出她的害怕,悄悄打量了趙寂一番,趙寂冷着臉任她看,對那奴婢的心思也一清二楚,這是被她說的那句“有火嗎”吓的。在宮中,從來不要不能好好伺候主子的奴才,這人怕回去受罰,然而趙寂卻覺得,是她自己不要披風的,也是她先前嫌手爐太累贅而不讓帶的,又如何能怪罪到這些奴婢身上呢?
她是沒想那樣做的,可旁人自己要胡思亂想、擔驚受怕,難道她還能當着衛初宴的面,說一句“孤赦你們無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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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寂心下頓煩,眉頭也蹙起來了,渾身都冒着寒氣,挺吓人的。她正要生氣地回宮時,卻聽旁邊傳來一道溫柔的女聲:“方才,謝謝趙姑娘指教。”
她往旁邊看去,見女人已經褪去了先前的羞窘,高挑的身子立在那裏,認認真真地同她做了個揖,趙寂受過太多人的禮,卻沒有一次,是衛初宴向她行禮時這樣,讓她渾身不舒服的。
她敷衍地擺擺手,冷着臉道:“沒見過被罵了還高興的。坐下,這次過來,你還未與我說故事呢。”
又是理所當然的、命令式的語氣,衛初宴卻很熟悉了,她從善如流地坐下來,想了想,又說起了新的故事。
這時趙寂也不急着回宮了,她聽了幾句,表情漸漸平靜,熟悉她的宮人們都知道,陛下這樣,代表心情不錯。
故事講到一半,大門被叩響,原來是一位管事模樣的人帶着幾個小孩子過來了。衛初宴立在大門那裏,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和那幾人說了些話,待到那名管事遞過來幾件禮物時,有些拘謹地擺了擺手,微笑着拒絕了。
趙寂立在檐下,頭頂上一排的冰棱,在陽光下閃着晶瑩的光芒。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出來,但是,隔着一個院子,她看見那個穿一身樸素冬裙的女子單薄地站在那裏,臉上是溫婉的笑容,眼睛則清澈的仿佛水洗,一下子,趙寂就又有些不對勁。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衛初宴看,見她拒絕了人家的禮物,轉而親昵地摸了摸那幾個孩子的腦袋時,心裏又有些不舒服。認識這麽久,衛初宴還從未與她這樣親近過。她倒也不是覺得自己還是個需要被人摸腦袋的年紀,然而平日裏,衛初宴對着她時好似都有些疏離,兩人總像隔着很遠的距離一般,別說是類似的觸碰了。
哦,方才倒有片刻是離的很近的,衛初宴不是還拿書給她看嗎?不過馬上就被她“罵”退了。
趙寂抿了抿唇,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名為為懊惱的情緒來。
便在她懊惱的這會兒功夫,衛初宴已見完客了。原本呢,有客人上門,做主人的至少也得将之請進屋中喝杯熱茶,然而衛初宴想到趙寂,便沒将人往屋中請了。她觀趙姑娘身邊的守衛總是很森嚴,大約也不願意同陌生人相接觸吧?看那些護衛的緊張模樣,若是她那幾個學生被攔下來,她也不驚訝的。
因此,不如在事情還未發生時便阻止了。
衛初宴将人送走,出于禮貌,還立在門外靜待了片刻,趙寂在後邊望着那個亭亭玉立的女人,看着她幹淨沒有挂飾的耳朵、雪白的脖頸,長長地垂在腰間的烏發,忽然覺得太素淨了。
素淨的如同一朵沒有經過雕琢的蓮花一般。
她又看着衛初宴轉身朝她——不,其實是朝屋中走來,看她圓潤的耳垂晃了幾晃,在日光下近似透明,又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
那個地方,若是有個挂飾,比如珍珠墜子、或是美玉耳墜,大約會更美吧?會美到一種什麽程度呢?
趙寂不知道。
她從未見過衛初宴戴過美麗的飾物,這個女人,從遇見開始,好像就一直過着窘迫的日子。最早的時候,衛初宴戴一對木墜子,其實很樸素,但是卻也很合她恬淡的氣質,而入冬以後,連這些小飾物,都不見衛初宴戴了,似乎是因為一心撲在書本裏,又不出門,因此就未做多餘裝飾了。
趙寂正出神,衛初宴已走到了她的面前,隔了兩步的距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問她怎麽走出來了,是覺得悶了麽?她道不是,回去喝了口熱茶,又聽衛初宴講起了故事,怎料才剛接上前文,門外又有人來找。
這一日的故事終究沒說完。那幾個孩子的來訪仿佛打開了什麽奇怪的機關一樣,此後接二連三的有人到來,多是附近的街坊,也有幾條街外不知道為什麽認識了衛初宴的人,接近年關了,每家都置辦了年貨,有多的,便熱情地送來了。
整日呆在家中、也不吵鬧、也不尋釁滋事,相貌又生的十分的好,待人又溫和有禮,衛初宴這樣的“街坊”自然是很招人喜歡的。尤其是一些年輕的男女,平日裏最喜歡在初宴家門附近徘徊,偶爾遇見衛初宴出門,就羞澀地看兩眼,然後遠遠地跑走。對于這類的事情,衛初宴原先深覺奇怪,但是後來,便漸漸地習慣了。
到了年關,這些人倒是有了正經的拜訪理由了,他們送的禮物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豆腐啦、年糕啦、炒豆子啦……還有一些說不上名字的年貨。看似尋常,對于衛初宴來說卻很新奇,且她也不願意自己的這個年過的太沒年味,便一一收下了,在心裏記着是哪幾家,明日好去買些糖、餅之類的回禮。
陸陸續續地有人過來,這些人令得趙寂的護衛們很是緊張。趙寂也不喜歡人多,便果斷地帶着侍衛們告辭了,走之前衛初宴拉住她的袖子,在小姑娘還因為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而怔然的時候,往她手上塞了一些糖糕。
“這是我在家中自己做的,原料是仔細檢查過的,之後一直到成品,都未曾假手于人,十分的安全無害。我見今日大家都愛送些禮物,我這裏也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便送你幾塊糖糕嘗嘗鮮。”說到這裏,見趙寂接了糖糕不說話,只拿一雙黑漆漆的明亮眼眸看着她,衛初宴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又伸出手去,欲要将那包着油紙的糖糕拿回來:“還是罷了,你平日裏什麽沒吃過,這等粗陋之食,還是——”
話未說完,那白嫩的手掌卻已經合上了。趙寂捏着那糖糕,輕咳一聲:“即是禮物,哪有送出去再要回來的道理?我拿走了。”
說罷,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侍衛們連忙跟上,高沐恩更是跟的緊緊的,生怕主子真的就把那未經過檢查的糖糕放進嘴裏了。
手指一下摸空了,停在空中一會兒,有些涼。衛初宴把手收回來,看着那道矜貴的身影在侍衛的背影中若隐若現地走遠了,又有些忍不住地笑了下自己。
衛家家世顯赫,比之皇親國戚,其實也不差多少。衛初宴也曾經歷過富貴,自然知道她自己閑時鼓搗的糖糕并不能入這些貴人們的眼,當時卻還是腦子發熱地送出去了,是為什麽呢?
大約是看着那姑娘年紀輕輕,卻總要在人前做出一副嚴肅端正的樣子來,覺得有點心疼吧。衛初宴自己每次吃了糖,都覺得以前的苦痛會離她遠一些,如今送這姑娘糖糕,也是希望她在新年裏,能有個甜美一些的開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