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衛大人

元朔四年,春。

春風拂綠,楊柳抽枝,長安城終于打破了冬日的寒冷寂靜,變得生機勃勃。大司農轄下的一間官署中,官員正忙碌進出,大雪過去、萬物初生,放種、促耕、修繕倉廪……夠這些官員忙一個春天的了。

車馬蕭蕭,有些拉着良種出去了,有一些則拉了糧食回來,屬官們站在門外清點,這方剛清罷,那邊又來了,真是一刻也不得閑。衛初宴到這裏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忙碌的景象,她走過去,和那幾名小屬官打了招呼,本欲幫忙,裏頭匆匆走出來一人,一見到她,便面露喜色地将她拉進了官署。

“小衛大人,您可來的巧。咱們正為供糧的事情發愁呢,您在這方面有經驗,不若還是來幫幫忙吧。”

幾步踏入官署,裏邊的人卻也沒有比門外少多少,人人行色匆匆,有些抱了很重的竹簡,有些則聚在一起議事,喧鬧的感覺撲面而來,衛初宴很熟悉這種忙碌,她一邊走着,一邊同那個官員說話,幾句話之後,她大概明白了,這是春糧不足了,他們在研究如何給官員供糧呢。

這可真是件麻煩事。

大齊官員衆多,上至九卿,下至佐吏,月俸自上而下看的話,從數百斛到數十斛不等,合計起來,即使不算封國,一年也有數百萬斛之數。這些是按月撥送,由太倉令負責,因此每月月初,對于太倉令而言,都是最頭疼的時候。若是錢糧充足也便罷了,左右不過是忙碌一些罷了,然而若是遇上錢糧不夠,便要想方設法填補上去,實是不易。

衛初宴去年入仕,本來是要分到吳翩手下的,然而她的外祖橫插一腳,雖未斷了她的仕途,卻将她往大司農手下放,本欲讓她做個最差的屬官,然而衛初宴也并不是坐以待斃的,最後在重重險阻之下,她做了個太倉令。

太倉令,管理國家糧倉,俸六百斛,其實也是個重要職位。衛初宴一入仕便是太倉令,若她不是平南王的嫡系後人,恐怕也不可能做上。只是這官職辛苦,即使是上品資質的乾陽君,也常有不堪受累之感,衛家那些人見她做了太倉令便沒有過多阻止,大約也是打着磋磨她的心思的。

錢糧重要,那些人還等着衛初宴在這上面犯個什麽錯,直接斷了她入仕的道路呢。

只是他們也沒想到,在這位置上任職一年,衛初宴雖然偶有小錯,卻未犯過大錯。到了年底,又因漂亮地處理過幾次錢糧不足的問題而被大司農誇贊了。眼見她仕途之路漸順,躲在暗處的人按捺不住了,又想法将她調去做了籍田令,籍田令與太倉令平級,同為大司農手下的屬官,可籍田令比之太倉令卻差遠了,看似是平調,實則是打壓。

衛初宴卻是個随遇而安的性子,也深知凡事都不能操之過急的道理,籍田令便籍田令吧,她拿出先前去做太倉令的細心來,先是花一段時日熟悉了籍田令的工作,期間也鬧過笑話,然而還是那句話“小錯不斷、大錯不犯”,待得她完全熟悉以後,時有驚豔之舉,于是又漸漸在新的位置上坐穩了。

籍田也産糧,且一般收入帝王私庫,若遇上天災、或是祭祀,亦或者戰争,籍田的産出便會被拿出來,填入這些事情中。這次她過來太倉司,便是為了将去冬未來得及登入冊子的糧食做一個交接,由太倉令派人去将之運走妥善存放,沒想到卻恰好遇上了春糧不夠的事情。

這頭,小屬官領着衛初宴往裏走,行至一間房外,遠遠聽見裏邊傳來一道有些暴躁的女聲,是現任太倉令張崇梅的。

“籍田?籍田的糧食是不能動的,天子私庫之物,動了你有幾個腦袋去砍的?你還差人将她請過來,是嫌我這臉還丢的不夠嗎?她衛初宴任太倉令時,可沒遇上過這般棘手的問題!難道她還能因此來看我的笑話嗎!”這話說的不對,今日只是春糧不夠而已,聽說少的也不多,而衛初宴在任時,比之更嚴重的問題也有過的。

“大人……”

前方引路的官員停下來,不知所措地看向衛初宴。他原本在小衛大人手下做事,後來衛大人走了,調來這位張大人,聽說張大人背景比衛大人要深厚的多,否則也不會将衛大人擠走了,然而他這次奉命來請衛大人,卻不是為了讓兩位大人打起來,而是單單想要解決春糧的問題而已。

衛初宴好脾氣地笑笑,自眼神中透出一股高潔大度來:“無礙。”

她往遠處退了一些,讓裏邊的責罵聲遠離了她,倒不是她不堪受罵,只是聽牆根是小人行徑,衛初宴是瞧不上的。她又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期間那屬官感激地謝過她,匆匆進去了,裏邊立刻便消停了,緊接着走出來一個紅唇削薄的女子來,那就是那位張大人了。

穿着太倉令官袍的女人見到她,仿佛很高興,走過來與她抱了抱,絲毫看不出之前發怒的痕跡。衛初宴被她身上的脂粉味熏的皺了皺鼻子,面上也還是笑着與她打了招呼,沒有再管春糧的事情,只是将自己的來意說了,張大人原先也得知過消息的,這時揶揄地笑了下,眼神深處暗含惡意:“這等小事也要勞煩衛大人親自來一趟,籍田司那邊,可真不容易。辛苦衛大人了,若是籍田司缺屬官的話,我這裏可以撥派幾個去幫忙。”

這是在暗諷籍田司沒有太倉司重要,連屬官都養不起幾個,然而衛初宴既然能在太倉令上做滿一年,便不會被這區區幾句話激了,她笑笑,眉頭都不皺一下地道:“那便多謝張大人了,正巧明日要播種,可要勞您多派一些人過去才是。”

她這話使得張崇梅臉色一變,心中湧上一股後悔的感覺來,正欲諷刺她真是不客氣,卻聽衛初宴道:“原本我也覺得這樣是否太不客氣了,然則你我同為大司農手下的官員,本就是一榮俱榮的關系,況我也曾擔任太倉令,與這裏的屬官,都還有些情誼,便是單單當做朋友,去幫幫我的忙,也算是全了那一年共事的情誼,張大人,真是謝謝您,為我們考慮的如此周到。”

張崇梅喉中哽了一口血,偏生又吐不出來,只得僵着臉應了,衛初宴自然又是挂着純良的笑,一陣感謝,弄的張崇梅胸口更悶。

一旁屬官看着則是又好氣又好笑,開春呢!正是忙碌的時候,又遇上了春糧不足的問題,他們從別司調派人手還來不及,偏偏這位愣頭青張大人,張嘴便把人往外邊送,偏偏又遇上個聰慧機敏的衛大人,叫他們阻止都來不及。

唉,罷了罷了。

因為先前曾在衛初宴手下做過事的關系,兩名屬官也不由自主地偏向衛初宴,他們一言不發,要讓張大人吃了這個教訓。

氣到了人,衛初宴此行的目的卻不是與張崇梅置氣。她很快拿出冊子交與張崇梅,又與她約了清點錢糧的日子,這才離開,她走後不久,張崇梅便将那冊子丢在了桌上,其實看得出還保留了一絲理智,否則就将那冊子丢在地上、踩碎踢碎了。

衛初宴走了,原先來請她的那名屬官也跟了上去,跟了一路,兩人走出去時,衛初宴立在門口的石獅子旁,聽着屬官道歉的話語,眼中掃過忙碌的人影,她微微嘆了口氣。

有這樣的新上司,想必這些人的日子也不好過。張崇梅家中的确是有些背景的,她母親是個有戰功的三品将軍,娶了文臣家的公子,文武聯合之下,張崇梅的前景是很光明的。如今她在太倉司亂來,之後春糧送不出去,受罰的還是這些可憐的屬官而已。進入官場一年多,早已對這裏的規矩有了個更深刻的認識的衛初宴對此十分清楚。

“你也看到了,我說的話,你家大人恐怕不會聽的。”

春光明媚,路邊的柳樹抽了新芽,滿樹嫩綠,看在眼裏,都覺清爽。衛初宴折了一枝柔軟的柳條,拿在手裏纏繞着,嫩綠的枝條和她白皙的手指貼在一起,反而是她的手指更美一些。

春天的樹木,越是被折斷了枝丫,便長的越快,初宴在太倉司任職時,見過其他司的人去給城中樹木修枝,那時也派過人去幫忙,這時想起了曾經的場景,眼中笑意漸深。

“張大人年輕,唉……”

屬官說了一句,看着衛初宴年輕的面容,本想讓她海涵的,然而也說不出口了。

若論年輕,難道這位他們稱一句“小衛大人”的衛初宴衛大人就不年輕嗎?她比張崇梅還要年輕好幾歲呢,聽說還未滿二十,這麽早便在官場中沉浮,固然是驚才絕豔的人物,卻也帶着一絲的傷懷。

衛初宴不計較,她将枝條遞到屬官手裏,在對方發愣時,與他道:“只是少了一些糧食,我聽說沒有少多少,問題也不大。去歲的時候,我們不是給過一些官員恩惠嗎?還記得幫人剪枝的事情嗎?類似的事情有很多,這次你整理出來,帶着誠意去拜訪那些官員,同他們說明情況,将這月該發的糧放到下月、或是下下月再發。春糧吃緊,也是因為一些地方雪沒有消吧?等到那些倉庫的糧食運過來,你們還愁發不了糧嗎?你們若是辦得好,能與他們私下達成共識,這件事情都不需要驚動大司農,難道還會被問罪嗎?”

聽了衛初宴的話,那屬官面露喜色:“是了!我們怎麽沒有想到呢!多謝大人了!”

他高興的連聲道謝,衛初宴含笑點了點頭,很是溫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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