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訪

月上中天。

長安城入睡了。長街、小巷、高樓、低水……一切都在漆黑中安靜地蟄伏着,猶如一只只熟睡的獸。

衛初宴也已睡下了,她今日觐見了陛下,确定了籍田禮的舉行,因此未敢在街頭停留,只粗粗與袁姑娘說了幾句話便去了官署,忙到晚飯也沒吃,剛剛才回到家中,累到只是簡單洗了洗便空腹睡了。

女人黑沉的夢裏,什麽也沒有,夢的外邊,卻漸漸有了聲音。

那是馬蹄聲,噠噠地自遠方傳來,漸漸地近了,而後馬蹄停在了衛初宴家門前,有人利落地翻身下馬,吹着春天夜裏微涼的風。

“主子?”

随着随從的這聲詢問,為首的那人向前走了兩步,燦若玫瑰的臉蛋在門口那對燈籠下一閃而過,又很快隐入鬥篷裏:“去叫門。”

“是。”

榆木大門被扣響,咚咚的聲音在夜裏一直傳出了很遠,約莫半刻鐘,自屋內傳來了略顯沉重的腳步聲,然後是嘟囔不清的罵聲:“誰呀,怎的這個時辰來攪擾!”

大門緊接着被打開,一個高壯的人影探出半個身子,打着哈欠看向“客人”。一見是好幾個人,他便小心地後退了兩步,只将一個亂糟糟的腦袋露出來:“你們是什麽人?半夜來敲門又是所為何事?”

這是衛初宴從官署帶回來的雜役許匠,平時劈柴打掃等一類粗活都是他在做,也兼顧門房的職位。畢竟衛初宴的家業并不算大,仆人來回就那麽幾個,做的事情分攤下來也很多。好在主家寬厚,因此仆人們倒是都安安分分、兢兢業業。

“我家主人有事要見你家大人,還望通傳一聲。”

高沐恩受了罰,身子有些不爽利,趙寂雖然罰的狠,但到底是看重她的大總管的,便沒有帶他出來,這時上前搭話的這個侍衛,對于這個門房而言是個生面孔。

高沐恩早前倒是與許匠打過照面的,如果是高沐恩,他大約就放下戒備,去通報大人了。不像現在,他還守在門口盤問:“你家主子又是什麽人?這麽晚了,我家大人已睡下了,不見客!還請明兒趕早!”

這樣下去進不進得去還不好說,但是耽誤時間是肯定的。明兒還上朝呢,趙寂沒那許多耐心,直接使了個眼神,随從立時會意,一個箭步上前将許匠打暈了。沒了阻礙,趙寂擡腳進門,倒是不陌生,徑直往衛初宴會客的屋子走去,走過去以後,才想到并不知道初宴閨房在哪裏,又找了一會兒,才确定了地方。趙寂便讓侍從們去四周值守,自己擡手去碰門,這時忽然傳來幾聲響動,穿一條靛藍色的長裙的初宴自裏面拉開門,一眼便看到了趙寂。

她穿的是條薄裙,微微淩亂,有兩條絲帶并未系上,顯見主人穿上時的匆忙。她應是剛剛起床,發絲純黑地披散着,眉眼素淨,不施粉黛,卻仍然顯得十分的清麗。趙寂看了她一眼,觸及她幹淨的眼睛時,不知為何竟有些膽怯,她緊抿着唇,解下了鬥篷,沒了遮擋以後,她倨傲而冷漠的眉眼完全落在了衛初宴的眼裏,原本還有些不确定的女人頓時睜大了眼睛,抓緊了門框,而後回過神來,撲通跪在了趙寂面前。

“陛下……”

沒有那聲“趙姑娘”了,趙寂皺眉,她緊走幾步走到衛初宴面前,低着頭看向她:“你先起來。”

衛初宴仍然跪着:“微臣不敢。”

趙寂微微動了氣,硬着語調道:“孤命你起來。”

衛初宴這才站起來,只是還低着頭,趙寂看她這個唯唯諾諾的樣子就來氣,擡腳便往房中走,衛初宴眼睜睜看她走進去,心中一瞬間,其實是想攔着的。

這是她的閨房,平時除了她自己,也就只有海棠那丫頭進來過。然而那是不同的,誰家沒有個端茶倒水、整理房間的丫鬟呢?對于除丫鬟和主人的其他人來說,女子閨房仍然是很私密的地方,不會拿來見外客的。

雖然衛初宴自己是個乾陽君,卻未必就沒有這方面的忌諱。不過她這次想攔着陛下,倒不是因為敢認為陛下唐突了她,只是覺得自己不應該亵渎了陛下。

趙寂卻沒有那麽多的顧忌,只要不關系國體、不關乎大局,她做事向來随心,也很少去考慮他人的看法,進去坐下了,還指使衛初宴去點燈。若是從前,初宴大約也會覺得趙姑娘這樣有些刁蠻,然而等到她知道了趙寂的真實身份,就沒可能有這樣的想法了,陛下說什麽,做臣子的難道還能違逆?

況且,若是她不去點燈,難道要等陛下去嗎?

就着手中的燭火,衛初宴将另外幾盞油燈點亮,又點了幾只蠟燭,使得房中亮堂起來,雖然不及白晝,然而也算是很清楚了。

她卻仍然不敢再去看坐在她慣用的位置上的人,只是低垂着頭立在一旁,靜靜等待着。

可她也說不出在等待些什麽,她感到不适應、感到拘謹,甚至還有些羞愧,她想她的臉大約紅透了。

也是,哪個人在亵渎了帝王以後,還能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的?

她現在是沒有那樣的心思了,完全沒有。因此,從前求而不得的、與“趙姑娘”相處的時光落在現在卻已經是一種折磨,不,這無異于大理寺的酷刑。

雖然也沒有進過大理寺親身體驗過那些酷刑,然而衛初宴覺得,這與傳言中剝皮拆骨、求生求死皆不能的感覺是一樣的。

她在這裏躲閃着、避諱着、默默忍受着“淩遲”,趙寂卻沒有這些顧忌,她的目光光明正大地落在衛初宴身上,在她姣好的容顏和美好的身材上游離,心中雖然也覺得十分美麗,但卻沒有桃色的心思,只是嘆息着想到,若她不是假做乾陽君養大的皇女、若她并未繼承這皇位,那麽等到她要招驸馬了,她大約也會招個衛初宴這樣的。

即便只是擺個花瓶在房中,也要選個最好看的不是嗎?況且衛初宴還挺有才華,雖然不知道她在政事上的天分究竟是不是有傳言中那麽好,但她講故事的本事趙寂是體會過的。

趙寂覺得不錯。

可是那也只是假設而已,趙寂清楚自己現在是個什麽位置,當然也對情愛小事生不出什麽心思。她是這樣想的,然而她卻沒有想過,既然生不出心思,那麽究竟是什麽,促使她這麽晚了也要出宮、纡尊降貴地到一個芝麻小官的家中呢?

有些事情便是這樣,明白的時候都已太晚,再如何想挽回都已無法挽回,況且趙寂并不是什麽能折腰的人,莫說折腰,她連低頭都不願意,又怎麽可能真的能挽回什麽呢

“我……孤聽說,你受傷了?”

短暫的寂靜過後,趙寂開口說道。衛初宴沒想到她會知道這件事,聽了以後又跪下去了:“回陛下,臣前些日子遇上了匪徒,被波及受了點傷,好在現在已無礙,勞陛下費心了。”

私心裏衛初宴并不想将衛家的那些腌臜事說與陛下聽,雖然這可能是她奪回位置的最好的機會,然而寵庶滅嫡、戕害長姐的罪名卻是她外祖以及她的那些叔伯阿姨們所不能承受的。她想要讓那些人付出代價,然而又始終忘不掉母親臨終前對她的教誨,母親不讓她報仇,她當然不情願,仇她要報,但她顧念母親以及她的一些無辜的弟弟妹妹,是想讓那些人餘生痛苦過下去便好,卻不想将事情捅到陛下這裏。

也當了一年多的官了,之前便從吳翩世叔那裏聽過一些傳聞,過去這一年來自己也看了不少,雖然朝中是太後在處理政事,然而都言陛下是德威遐暢、刑民嚴法的性子,又聽聞陛下親征之初便處死了兩名在太後喪事期間大聲喧嘩的人,也見過陛下嚴肅冷漠的樣子。因此衛初宴并不敢賭陛下知道以後不順勢治了衛家的罪、不趁機将大齊最後一個“異姓王”根除。

畢竟,衛初宴并不認為自己和陛下的情誼深到能保衛家不滅。

也許趙姑娘有情,然而帝王無情。以陛下先前對衛初宴的态度來看,觸及她的威嚴時,她會出言呵斥,那麽觸及她的權柄時呢?

她是否會順勢收回郁南,增大自身而震懾群臣呢?她會的。

衛初宴知道她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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