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過錯

策馬揚鞭、風馳電掣,趙寂用着比來時更快的速度離開了衛府。回到寝宮,宮婢們自然也還沒睡,大宮女上前給帝王解下了鬥篷,見她額前冒了一層薄汗,便輕柔地給她擦拭掉了,詢問她是否要再沐浴一次,趙寂陰沉着臉點了點頭,她們便下去準備了,須臾,趙寂裸身入了浴池。

池中水霧氤氲,四周是沒有宮人在伺候的,皆因趙寂身份特殊。她實際是個坤陰君,瞞過了先帝、騙過了天下人而做了這大齊的帝王,然而因為坤陰君的體質無法改變,她每日皆如履薄冰。

坤陰君有幾個與乾陽君不同的特征,其中,信息素是最為明顯的,同為分化者的人一聞到便能知曉這是個乾陽君還是個坤陰君。除此特征以外,還有一個比較私密的,那便是身上的印記。印記一般是在鎖骨下的,乾陽君的是顆小痣,坤陰君的則是個形狀各異的紅印,紅印是可以被咬破的,若是被乾陽君咬破了,染上了乾陽君的信息素,那便被标記了。

趙寂的自然是個紅印子,這印子雖然已想辦法遮掉了,也在該有痣的地方有了一顆“痣”,然而假的便是假的,即便做的再真,仍然有暴露的危險,因此趙寂極少裸身讓宮人伺侯。

也正是這個原因,她即位至今,有一點最和歷代帝王不同,那便是她私下裏也很幹淨,她并不親近男色女色。都道帝王九五至尊、坐擁天下絕色,無論是大齊的前幾位帝王、還是史書上的那些別朝帝王,無論是賢是昏,都極少在這種事情上克制自己。說句大不敬的,許多帝王私生活糜爛,莫說夜夜笙歌,便是一夜禦數人、又或是酒池肉林之類都是有過傳說的。最近的例子便是先帝,他谥一個“文”字,足以見其賢明,然而他卻先娶姐後納妹,終令萬氏姐妹共事一夫,此間痛苦,唯有當事人清楚,聽說大萬貴妃抑郁而終,便是因為不堪與親妹同處一人的“後宅”之中。

然而即便是這樣不合常理的事情,在帝王做出來後也成了“娥皇女英”的美好傳說,在其他那些帝王的烘托下真的也不算什麽了。

而趙寂和文帝、和其他的皇帝都不同,大約是還未經歷花青期、未開竅的緣故吧,朝臣從一開始的擔心少年皇帝初嘗情.事而深陷其中到後來的擔心陛下太過心如止水而無法充盈子嗣,也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

只因趙寂的私生活實在是太過幹淨了,而帝王其實也沒有真正的私生活,她今日幸了哪個男子、明日又近了哪個女子,過不得多久都會有風聲傳出宮去,而現在,恰因為一點風聲都沒有,才令衆臣着急。

着急家中特為入宮而準備了數年的兒女、孫兒孫女們、着急大齊還沒有新的皇子皇女、着急陛下花青期怎的來的這樣晚、着急陛下沒了太後掣肘又沒有枕邊風吹着而再難被揣摩心思。

光是趙寂不幸人的這一點上,臣子們便着了好大的急。

趙寂也很清楚這一點,因此當短暫的服喪期過去後,宮中便會傳出陛下花青期來了的消息,再過不久更是會有宮人懷孕的消息,之後便會是大選,因為那時趙寂才算真正“成年”了,大選之後,趙寂後宮将會迎來一後四妃,以及一些低分位的妃嫔。

這都是在太後還在世的時候,趙寂便已和她商量好、并且早已在經辦的事情,甚至于,雖然還沒有大婚,趙寂卻已知道她未來的王後是誰,也已有了其他幾個妃子的名單,她甚至知道他們中誰會懷孕、而誰又會生下來、誰又會流掉。

真正是如履薄冰、一步一算。

熱水一泡,被冷風吹的涼透的身體漸漸回暖,冷汗也已不再冒,趙寂沒再貪戀,回了龍床躺下,今夜卻不是那麽好睡,宮女聽見她總翻身,還小心翼翼地去點了安神香,然而往日裏常具安撫作用的香氣今日卻不是那麽好用,反而令趙寂越聞越氣悶。

但趙寂也知道,問題不出在這香身上,而是出在她自己身上,她總想起方才衛初宴跌坐在冰涼地板上的那一幕。

衛初宴她活該!

她不識好歹!

心中原本是這樣斬釘截鐵地罵着的,然而不過才一兩個時辰,原先的斬釘截鐵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悔意,悔意漸漸在心髒中彌漫開來,趙寂又不受控制地想到,那個混賬身體本就不好,她那一腳,不會給人踹出什麽新的毛病來吧?

這樣一想,就更加後悔。趙寂本也知道,自己有時候戾氣太重,母後走之前還讓她要控制,然而她的性格已然養成,又哪是那般好克制的?如果能克制,那還叫做戾氣嗎?

她當時忽然那般生氣,大約也是因着戾氣上頭吧?

趙寂心裏越發難受,這是她在父皇與母後相繼離世之後第一次這般地為一個人在深夜裏牽腸挂肚,她不太喜歡這種感覺,本能提醒她,她不該有這種情緒,雖然這時候的她其實也不懂得這種情緒是什麽。

是憐憫?是愧疚?還是對自己行為的後悔?

其實都不是。

是她愛,不,是她喜歡衛初宴。

可是這時的她并不懂得如何去喜歡一個人,她不知道喜歡人的感覺是什麽,也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時常伴随着挂念,她想了衛初宴半個夜晚,然後爬起來,叫了人來:“去請個大夫給籍田令看看。記住,不要叫太醫,也不要讓籍田令知道大夫是宮裏請的。”

那人記下了,正要去辦時,趙寂又道了聲:“等等。”

“還是明晨再去吧。記得,尋個好的時間和理由,給她看了之後,讓大夫将情況說清楚,再來與我彙報。”

“是,陛下。”侍從再次記下,在趙寂的示意中退到了門邊,卻又聽見深深帷幕之後,再次傳來了陛下的聲音:“等一下……如果籍田令身體沒有問題,也想法子給她開些滋補的方子吧,藥材要最好的,你到時去朕的私庫支。”

幾次的補充之後,侍從終于離開,寝宮重又恢複了寂靜,留下了趙寂一個人。這樣大的一座宮,在深夜的時候,其實很是滲人,尤其是像這樣,留了一盞燭火而将明未明、燈光搖曳狀如鬼影的時候。

然而趙寂是不怕的,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黑暗、也不懼于鬼神,她是天子,如何會懼鬼神?當初母後逝世,她還留在母後寝宮癡守了幾夜,可惜,并沒有熟悉的魂靈入夢來見她。

大約是這宮裏太過寂靜冷清,太後好不容易離開了,也不想再回來了吧。

趙寂不想去想那些,她躺進被子裏,慢慢地睡着了。只有在這樣的深夜裏,只有在熟睡後,這個年輕的過分的帝王,才會稍稍顯露出一點屬于小姑娘的情态來。

後來的很多次,衛初宴看着陛下的睡顏,其實每次都很難将那個酣然入睡的可愛姑娘和白日裏強勢剛烈的陛下聯系起來。

她在每一個睡不着的深夜裏描繪着陛下的容顏,又在每一個晨起将愛意深藏在心裏,露出冷漠和抗争給陛下看。她想她大約永遠不能原諒陛下對她的強迫和利用,然而諷刺的是,她一方面不能原諒,一方面又無法自拔、又一直縱容着陛下。

她們之間,究竟是不通人情的陛下所犯的錯更大一些,還是自诩清高的衛初宴所犯的錯更大一些呢?

衛初宴不知道,直到死也沒能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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