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見面
離開草原時,春寒陡峭,回到長安時,天氣卻已熱起來了,太陽整日地挂在空中,不斷地散發着熱度,将沿途一些地方烘烤的如同火爐。
時間來到這一年的六月。
衛初宴還未進入長安,便被等候在城外的宮人接到了,她原本想先回家沐浴更衣、洗掉這一身的塵土的,被接走時還擔心了一番,擔心會沖撞到陛下。不過,很快,她便沒有了這樣的擔憂。
到了宮內,中常侍高沐恩親自來接引了她,對方的态度仍然和從前一般和善,甚至帶着點恭敬,這是一個好兆頭,衛初宴放心了一些,倒也沒有因中常侍的尊重而多想。她從前見過這位大總管幾次,知道對方長袖善舞,無論背地裏心狠手辣地為天子肅清了多少障礙,面上都是和善可親的,對她這樣也很正常。
她和高大人聊了幾句,對方忽而轉了個道,将她往一邊帶,她詫異了一下,立時便警惕起來,這條路并不是去甘露殿的路。
“衛大人不必緊張,老奴看您一路行來,風塵仆仆,正是需要好好休整一番的時候,便鬥膽請您先來此處的浴殿沐浴一番。”高沐恩洞悉了她心中所想,一邊帶路,一邊笑着同她解釋了一番,衛初宴這才明白過來,是了,她這樣的确不太好看。明白了要去哪裏,她腦中的弦松開來,只是也不是完全地放松。
行至一處偏殿,高沐恩停下腳步,示意身後的宮人開了門,又側身給衛初宴讓了一條道來:“殿內有浴池,大人且先去沐浴,稍後老奴會派人送衣裳過來,陛下恰好正在與相國議事,一時半會兒也離不開,您請慢慢來,不必着急。”
“有勞高大人了。”
衛初宴同他道過謝,往裏走了幾步,便隐約看到了裏邊果然有一方很大的水池,她走進去,身後的門便被關上了,裏面空曠無一人。她心裏生出了一點的異樣,竟沒個伺候的宮人嗎?
雖然衛初宴自己并沒有讓人伺候的習慣,然而她也明白,若有人在宮中洗身換衣以觐見天子,常常是有侍女伺候的,一為伺候,二則是确保此人從裏到外都換過一遍、沒有藏毒和藏利器的可能。以前還有過一樁佳話,說的是一個打了勝仗歸來的将軍,在依規矩洗浴換衣時,看上了服侍她的一個宮人,便以戰功向陛下求娶。原本呢,宮人一旦伺候了外臣,便不再會有機會和陛下發生些什麽了,當時的那位天子也是個大度的,便允了,不僅允了,還給了那宮人诏命,又為她們主了婚,倒是為人津津樂道很久,當然,多是贊頌之音。
衛初宴雖不覺得這樣的風流韻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然而,因為其遭遇和傳言不同,她也是很疑惑的,沐浴時便有些心神不寧,總是分心去提防,因此洗了很久。而這時候,高沐恩已到了甘露殿向天子回報了:“陛下,臣已接到了衛大人,只是她風塵仆仆的,不适宜來見陛下,因此臣便引她去沐浴更衣了,想來,再過半個時辰便會過來了。”
趙寂原本為了這一日等了很久,今日更是早早地起來了,本想親自去接的,然而又覺得這樣不夠莊重、也仿佛會吓到衛初宴,便只能作罷。在宮裏等着,趙寂一整日都心神不寧的,想着的都是衛初宴。方才,相國來找她議事,她也心不在焉,匆匆忙忙地商議完,便回到了甘露殿。
說來也真是奇怪,分開已有數月,這數月裏她也沒有試過這樣地去想衛初宴,偏生就是今日,只要一想到衛初宴已踏入了長安地界、将要來宮裏見她了,她便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腳下好似有火在烤,時不時便要走到殿外看看高沐恩回來沒有,心中也一直想着、念着,恨不得自己走出去。
一年了,從未有一刻是這般地想念衛初宴,她本來以為時間會沖淡她對衛初宴的感覺,然而沒有,那些曾經被她壓抑起來的東西,随着衛初宴今日入城的消息傳來,俱都自心底的那個隐秘的地方彈了出來,蠶絲一般将她包裹,令她沒有一刻能遮蔽這股心思。
“是了,長途跋涉,她确實不容易。”雖然趙寂已很急切了,然而當高沐恩向她解釋,她也沒有生氣,只是自言自語了一句,又問高沐恩:“她在哪殿?”
高沐恩說出一個詞,趙寂又點點頭,心中想的是那處離甘露殿不遠……不遠便好。她坐下來喝了口茶,忽而又道:“怎麽不把她帶來這裏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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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沐恩心中叫苦,甘露殿是什麽地方?是天子寝殿。這裏的浴池,即便是後妃也是無緣享用的,陛下能問出這樣的話,顯見是亂了心了。
好在趙寂只是問問,沒有責備的意思,沒有等高沐恩答話,她又蹙眉問道:“你可有派人去伺候?”
來了!高沐恩立時道:“奴見衛大人也不喜歡有人近身,便沒有讓人去伺候,只派了人去給她送袍服。”言罷,他見陛下神色稍霁,知道自己做對了。其實哪裏是衛大人不喜歡有人近身呢?他可不知道衛大人喜不喜歡,但他知道,陛下肯定是不喜歡的。
陛下不喜歡,他們這些做近臣的,難道還會做錯事?
見陛下又喝了口茶,看起來不似先前那般急躁了,高沐恩心中暗喜,然而過了片刻,又見陛下站起身來,風風火火地走到了殿門處,蹬掉了腳下的涼屐,又穿了綢襪與皂靴,便踏出門去,徑直往一個方向去了。
高沐恩一看這方向,便知道陛下是去找衛大人了,他在陛下後邊小跑跟着,快要走到那裏時,又聽陛下問:“那侍婢進去了沒有?”
高沐恩很快便明白過來,這是在問那個給衛大人送衣衫的婢女,他搖頭道:“應是還沒有,我吩咐過的,命她不要打擾衛大人,等到衛大人傳喚她,再進去放到門邊的。”
趙寂微一點頭表示知道了,她立在殿前,側身等了一會兒,高沐恩見狀,遣散了門口候着的侍婢,只讓她留下托盤來,自己也帶着一衆宮人離開了,他的離開令趙寂意外地挑了下眉,本欲喊住他,但終究是沒有,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野草一般瘋長。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放有衣衫的托盤上,像是生了根一般,久久沒有挪開。而後她轉過頭去,往外邊走了幾步,步态倒是沉穩有力,帶着帝王慣有的端肅,然而很快的,她又轉了回來,下定決心一般,彎腰拿起了那托盤。
衛初宴不知道殿外發生的事情,幾個月的長途跋涉令人疲憊,剛剛進入這方溫暖的池水中,她便覺得身體放松下來,便索性将腦袋以下都浸沒在了池水中。倒也沒有多麽舒服,反而有許多處都酸脹起來,這些,大都是曾經受過傷的地方,雖然外邊的傷口已好全了,然而卻還是有後遺症的。她自己也能感覺到,身體确實是又差了一些,在路途中也沒有機會調養,這次回了長安,大概需要好生将養一段時間了。
衛初宴有些貪念這難得的閑适,她也的确很久沒有這樣安安靜靜地泡澡了,加之先前高沐恩說她可以慢一些,她便沒有急着洗好,一直在裏面泡着。正泡的昏昏欲睡之際,外邊有人叩門,她想到應該是送衣衫來的,便應了一聲,睜開眼,游到稍遠的地方将自己遮蔽起來——她确然沒有在外人面前袒露身體的想法。
雖然是座偏殿,裏邊也很大。遠遠的,透過朦胧的水霧,衛初宴果然見到有個人端着托盤進來,這個人也不看她,低着個頭,遠遠地對她行過禮、而後走近一些,将托盤放到一旁的架子上便又離開了,不知宮中怎麽教的規矩,她走時忘了福身。
整個過程中,衛初宴都沒有看清對方的模樣,只隐約看到對方穿了白衣,不是特別純的白,可能帶了點黃色,和一路上所見的侍婢的衣衫顏色不一樣,她因此又懷疑起來,攀在池壁上小心地打量着那人,不過,她很快也意識到自己過于緊張了,因為對方确實很快就走了,從頭至尾都沒有靠近過她,甚至都沒有擡起過頭,若是刺客,斷斷不會這樣的。
還是太緊張了呀。
知道自己的狀态不太好,衛初宴盡力地安慰了自己,然而也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該緊張的時候還是會緊張、該懷疑的時候還是會懷疑,因為她已經遇上過太多這樣的事情了。
都是些要命的事情,離得最近的,就是那左寒兒了。一路上她已然那般小心了,仍在最後給左寒兒抓到了機會,讓對方差點咬斷了她的喉管。
當時只有抵擋的念頭,沒有太多的想法,後來想起來,就總是覺得後怕,尤其是看到手臂上左寒兒留下的咬痕時。
真是個狠毒如狼的匈奴人。衛初宴不知道左寒兒後來如何了,不過她已知曉了左寒兒的真實身份,原來,不僅僅是匈奴的将軍,還是匈奴的公主,是匈奴可汗的胞妹。匈奴人得知她被俘虜以後,先是發瘋般地進行了幾次攻擊,後來又派遣使者來談判,那時衛初宴才知道自己俘虜的是怎樣一條大魚。
不過,還沒等談判成功,她便離開了,在路上也曾思索過這件事情,關于左寒兒、關于匈奴、關于放與殺……事情很是複雜,她最終也沒有想的很明白,後來就覺得自己可能确實不太适合戰場。
不過,于她而言,此行已完成了陛下交代給她的事情,又意外俘虜了匈奴的公主,這兩樁都是她的功勞,她只确認這一點便夠了。
衣衫已送進來了,也是一種無聲的暗示,衛初宴沒有再磨蹭,又再清洗了一遍,便披着濕漉長發自浴池中走出來,先拿了長巾裹住了發絲,又換了一條擦幹了身體,而後拿起了架子上的衣衫。
是一套靛藍色的宮服,并不太正式的那種,算是貴人們私下裏常穿的常服吧。同樣的樣式,衛初宴曾見陛下穿過一次,不過,那一件無論是從質地、還是從紋繡來看,都是她身上這一件望塵莫及的。
确認了這件宮服上沒有諸如河山與龍鳳之類的禁忌花樣後,衛初宴才穿上了,這一穿上,才發現竟很合身,轉念一想,她又不覺得驚訝了。宮中卧虎藏龍,庫藏豐富,為她找件合身的衣衫,還是很簡單的。
衛初宴在裏邊整理衣衫,門外,趙寂輕輕帶上了門,立在廊柱旁,注視了殿門許久。
剛剛……她真的進去了。
趙寂是做事情雷厲風行的人,她想到了,便要去做,很少因為其他而轉變想法。但是方才,在送不送衣衫進去的這件事情上,她确然是猶豫過的。
這很罕見,趙寂甚至有一絲絲想要退避,倒不是覺得自己不能面對衛初宴,只是覺得自己這樣在她沐浴時走進去,仿佛……卑鄙了些。
卑鄙。
在趙寂這裏,其實很少出現這個詞彙,一旦出現,那定然是伴随着對于某個大臣、又或是對某個諸侯王的不滿的。她自己極少将這個詞語安在自己頭上,帝王的心中只有索取、只有理所當然,她極少會因為一件這樣的“小事”而覺得自己卑鄙。
當然,她也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事情、第一次去做這樣的事情。
在殿外天人交戰許久,趙寂還是走了進去,然而進去以後,她卻忽然不想再看了。倒不是衛初宴不吸引她,恰恰相反,湊近了,她才更知道自己的渴望。
和情.欲那檔子事無關,她是天子,若她想要,欲.望是很容易得到滿足的。然而她并不願意屈從于分化之人的天性,也自信于自己能夠抵抗住那種應是野獸才有的欲.望,她是這樣想的,也的确又硬生生地苦捱了一年,然而,她的所有的堅持,在再一次地見到衛初宴時,便都如同山洪中的山坡一般地塌陷了。
不,她其實還未真正地見到衛初宴,她只是更湊近了這個人一些,聞到了一點淡淡的梅香,聽到了一絲叮咚的水聲,心跳便驀然加速,這種奇怪的心情令她一下子抓緊了托盤,将面容遮蔽在層層疊疊的衣物後邊,這時,那一點點旖旎的心思便淡下去了。
她想,若她想看,也應該是光明正大地、讓衛初宴心甘情願地給她看的。
這時候的趙寂是如此的驕傲,她自信于自己的魅力,相信衛初宴會是她的,然而她卻沒有想到,過不了多久,她便會在突然爆發的情.潮以及另一件事情的驅使下,做出了她此時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做的事情。
強迫衛初宴。
趙寂沒有看到什麽,出來以後,她反而感到快樂。她在殿外等了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裏,便又擡步離開了,高沐恩想要跟上來,被她制止了:“你便在這裏等着罷,她應當快出來了,等她出來,立刻帶她來見我。”
高沐恩應諾一聲,留在了這裏,不多時,衛初宴也走出來了,見到高沐恩還等在外邊,神情有些詫異,不過很快便笑着和他打招呼了。她已打扮的齊齊整整,只是發絲還有些濕潤,但也被她拿玉簪挽了起來,等不到幹透了。
她的頭發多,從前的時候,披散下來是及腰的,後來,去西疆走了一圈,又在奴馬草原上經歷過戰事,感受到了長發的不方便,她便将其稍微地剪短了一些,終究沒舍得剪掉多少,只是沒到腰間了,但還是很長的。幹爽的時候,是很漂亮很柔順的一頭青絲,即使現在有些濕潤,也有濕潤的風情。
趙寂回了宮,又換了件淡青的常服,她本來不青睐這樣的顏色,她鐘愛紅黑二色,然而她也想過,因她的朝服也多是紅黑兩色,私下相處起來,她再穿着那兩色的衣袍,是否會顯得過于嚴肅?是否會讓衛初宴緊張呢?
她今日穿了身白,便是出于這樣的考量,如今因為擔心衛初宴會認出她來,便又去換了衣服,換掉以後,她看了一眼宮人手中托着的那套白色常服,心中其實有些遺憾。
這件衣裳她選了一刻鐘呢。
對于日理萬機的趙寂而言,選了一刻鐘,确然也算久了。
甫一換好衣裳,外邊高沐恩便來禀報,說是衛大人來了。趙寂的心又狠狠地跳動了一下,面上則冷淡地微微一颔首,腳步卻很快地,去了偏殿見衛初宴。
衛初宴自然已等在了這裏,她熟悉陛下的腳步聲,陛下剛一進來,她便知道了,往那邊躬身行了一禮,喚了聲陛下,趙寂喚她“衛卿”,讓她起身,然後像是從前一般,直接走過來拉着她的手帶她去入座,不容她拒絕的樣子。
确然是陛下。
陛下好似一直在看她,眼神灼灼,仿佛有着太陽的溫度,衛初宴頓感臉上發熱,心中也暖烘烘的,她悄悄轉頭看了一眼,正巧撞入陛下明亮的眼眸中,那是很專注的眼神,同時又極深邃,令人探不明白陛下心中所想。她怔了下,連忙又偏開臉、低下頭去。
耳邊頓時傳來一聲靡軟的笑,令衛初宴又恍惚了一瞬。
剛剛那一眼,她其實是看到了陛下的,陛下比之一年前又有不同了,若說一年前的陛下看起來還有些青澀、偶爾還是像當初衛初宴在民間認識的那位愛聽故事的小姑娘的話,那麽現在的陛下,顯見的已經褪去了那種青澀,變得成熟起來,不……也不是成熟,衛初宴也說不出那是一股什麽樣的感覺。
只讓她有種時時想偷看的沖動,但她克制住了,她一向很能克制。
一年了,偏殿的布置自然已有了大變化,衛初宴在趙寂的招呼下,在新的一張盤龍榻幾後邊坐下,趙寂依舊坐在她面前稍高一點的位置上,與她相對而坐。衛初宴的榻幾上擺了茶和水果,還有一些精致的點心,陛下的榻幾上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一些奏章,想是有時也會在這裏處理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