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回長安
原來她真的是匈奴的将軍。
匈奴軍,其實就是三股軍隊,拱衛王庭的左軍、右軍以及由匈奴可汗親自率領的中軍王帳。從左寒兒的敘述中,衛初宴知曉了,她便是隸屬于中軍王帳的一個将軍,雖然她辯解稱自己只統領這一支騎兵,然而衛初宴卻隐約覺得,這離她真正的身份還有一些距離。匈奴內部雖然沒有士農工商之分,然而也自有獨立的一套分級制度,又有許多的部落,能入中軍的,必定是匈奴可汗的嫡系,也許便是和匈奴可汗來自于同一部落的。
這個叫做左寒兒的匈奴将領看起來不過二三十歲,性子也沒有特別的穩重,這樣的人适合沖鋒在前,然而她卻做了騎兵統帥,若說沒點過硬的關系在,衛初宴是不信的。
不過,她也沒有時間再去細細審問,确定了對方是條大魚便好,具體是什麽品種的魚,放到後邊再查吧。她只是不想跋山涉水地把俘虜帶過去,卻發現對方派不上用場。
這一條路,原本就很難走,一人一馬一俘虜走起來,便更顯崎岖,衛初宴艱難地将人帶下雪山,在山下烤幹了滿覆着白雪的衣衫後,才開始穿越草原。前兩天,她一點吃的都沒給左寒兒,只給了幾口水喝,使其進入了虛弱的狀态,方便自己凝神趕路。
左寒兒曾經也抗議過,然而衛初宴表示過若是她還折騰的話便連水都沒有得喝了,左寒兒這才憤然停止了抗議,其實她也發不出什麽聲響,畢竟這一路還是走在匈奴的地界上,衛初宴為了防止她大喊大叫引來匈奴人,一直是拿布團封住她的嘴的,還拿布條纏了一圈,确保她吐不掉。這一系列密不透風的預防措施做下來,左寒兒看她的眼神愈發地絕望,的确,左寒兒當時招供了,其實也是抱有先留住性命、之後伺機逃跑的念頭的。她知道這一片草原還未被齊人占領,也即是說還有匈奴人活動的,這一路上少說也有幾百裏,這個狡猾的齊人又受了傷、走不快,她本來是期盼着尋到機會呼救的,再不濟,留下點什麽痕跡也行呀。
然而,衛初宴又怎麽會給左寒兒機會呢?在第五次撿起左寒兒偷偷丢在地上的物什時,衛初宴終于笑出聲來:“我數數,第一次是玉佩,第二次是狼牙……這第五次,你連自己的袍袖都撕下來了。你們匈奴人都這般有毅力嗎?可你有沒有想過,這片草原這麽大,那些小小的物什落在地上、落在枯草裏,真的會有人注意到嗎?”
左寒兒趴在馬背上,憤恨地盯着衛初宴手中的袍袖,就這一塊,也是她騰挪半天,花費了大力氣才悄悄撕下來的,剛剛丢下去,便被這女子撿起來了,簡直是一點活路都不給她走!
她有口氣不吐不快,趴在馬背上嗚嗚半天,幾次掙紮都差點跌下馬背,衛初宴見狀,只得走過去,把她嘴裏的布條拿開:“你又怎麽了?”
“你也說不會有人注意到,那你為何每次又都撿起來呢?其實你也怕吧,你怕被人發現。”
左寒兒憤怒道。
衛初宴淡淡地看她一眼,平靜道:“只是你覺得而已。我撿走你的信物,道理和你明知道希望渺茫還要尋找希望是一樣的。我是知道,雖然你的希望渺茫,然而這也是隐患,如同你希望有一點點的希望出現一樣,站在我的立場,我不會容許有一絲一毫的隐患留下。”
她做事情,早已習慣了滴水不漏。否則,不必等來到奴馬草原,她早死了千百回了。
被衛初宴的話震到,左寒兒一時說不出話來,衛初宴見她不說話,又幹脆利落地把她的嘴巴封上了。
她走的的确不快,原本在雪山上,她還拄着一根木棍,等到到了草原,她便把那木棍丢下了,似乎是擔心在地上留下的洞會引來別人。她不怎麽牽馬,但是馬兒卻一直跟在她身後走,馬兒身上馱着許多東西,又有左寒兒這麽一個大活人,這樣慢行反而能走的遠一些,衛初宴也不勉強趕路,就那樣徒步往北邊走。雖然是帶傷慢行,然而也比尋常人的腳程要快一些,左寒兒是經常騎馬所以不覺得衛初宴走的快,然而第二日的淩晨,驚覺衛初宴已在這個黑夜走了五六十裏時,左寒兒愈發感到絕望了。
衛初宴此時卻已找到了一處隐秘的地方,準備停下來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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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保存力氣,雖然一路上一直很小心,然而也确實擔心會撞上匈奴人,因此,她沿襲了先前的經驗,只在夜晚趕路,到了白天,她便隐蔽起來休息。
給馬兒下了馬嚼子,又抱了一些草過來給它吃,衛初宴沒有生火,只幹啃了一張發冷發硬餅子,然後又拿了一根肉幹,漸漸地拿牙齒撕成細絲來吃了。
左寒兒一直看着她咽口水,衛初宴估摸着這個人也餓的差不多了,翻不起什麽浪來,遂給她吃了兩口餅,堪堪吊着她的性命而已。
在戰場上呆久了,又殺過了許多人,衛初宴覺得自己的心腸也漸漸冷起來、硬起來,就像她剛剛吃掉的那張餅子一般,輕易軟和不下來了。
這樣的舉動,在左寒兒看來便是冷酷,然而在衛初宴看來,卻是為了萬無一失,她真的很不想死在這裏,她還有那麽多的事情沒有做完。
不懂衛初宴內心的堅持,也不知道衛初宴曾經是多麽溫雅随和的一個人,左寒兒只覺得自己遇上了一尊沒有心肝的煞神。她吃了兩口餅子,眼巴巴地看着那女人冷淡地收回了手,将餅子收了起來,又給她灌了一口水,動作是很輕柔的,但是看看她給自己的分量,便知道這個人的心腸冷的可以。
她是真的只打算讓自己不死就行。
左寒兒感到很饑餓,饑餓使她提不起力氣來,加之先前為了留下記號而耗費了許多的體力,這一次終于老實了,躺在衛初宴“特意”給她選的地方一言不發。這裏是枯草堆,高的地方有人那麽高,低矮的地方也沒過了人的膝蓋,兩個人随便往哪個地方一躺都絕不會被看到。衛初宴自覺對俘虜不錯,還給她清理了一下身下的草皮,否則刺得慌,但是左寒兒當然不會領情,她只是在那裏躺着,偶爾拿要吃人的眼神偷偷瞪衛初宴幾眼,等到衛初宴看過去又轉過頭去,像是被馴養的小狼一般。
路上,也下了一場雨。
雨是毫無征兆的,上一刻還是萬裏晴空,下一刻,暴雨便落下了,兩人一馬都沒有躲過,全身都被淋的濕透,馬兒還好,畜生本身對這些惡劣的天氣都有抵抗的能力,然而衛初宴身上還有傷、左寒兒又被結結實實地餓了好幾日,這樣一場浸透了春寒的雨淋下來,兩個人都發了風寒。
衛初宴咳的更厲害了,不時還發一下哆嗦,左寒兒更是高燒不退,使得衛初宴廢了許多心思醫治她。說來也怪,發病的這段時間裏,她偶爾睜開眼來,不是見到那個狡猾而冷酷的齊人一遍遍地給她換濕帕,便是見到她坐在火堆旁烘烤着衣物,可能是真的沒有衣衫穿了吧,好幾次,左寒兒看到她只穿了裏衣在那忙碌,雖然也看不到身體,然而确實是能看到女人窈窕的身段的。她也發現了,這個人的後腰和胳膊原來一直都有傷,難怪先前打鬥時,總是躲着她而不願意硬剛。
一來二去的,左寒兒心裏起了一些異樣的感情。
倒不是喜歡,她恐懼這個人,同時憎恨着這個人。然而,有那麽一些時刻,她其實也發現了,這個人不是什麽雪蓮化身,也不是猛獸化身,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而已,也會被人打傷刺傷、也會被雨淋的生病。
但卻然是有些敬佩了。
換做她左寒兒,若是孤身一人在戰時進入了大齊的地界,還帶着她這麽一個不老實的俘虜,又帶着傷,恐怕早已被重壓壓的喘不過氣來了,可是這個人沒有,這個人不僅把她俘虜了,還道破了她的身份,甚至于,還帶着她走了數百裏路,眼看便要到齊軍軍營了。
遇上了這麽一場大雨,她也沒有半點氣餒,她後腰的傷口應該是化膿了,有一天醒來,左寒兒看到她拿被火烤過的短劍反手割着後腰的肉,那一日恰是白天,左寒兒将一切都看的很清楚,包括女人咬牙強忍的神情、以及她額角、脖頸不斷滲出的汗珠。
那一瞬間而來的沖擊力是巨大的,仿佛有什麽将左寒兒包裹,讓她不住在這個齊人冷酷、柔和以及堅強的這幾面中來回翻湧,她沒有看多久便又昏迷過去,但是再次醒來時,對于這個齊人,其實更多的已經是敬畏了。
匈奴人慕強,向來信奉的是“誰拳頭大誰說話”的道理,左寒兒明明知道匈奴人與齊人是死敵,然而當真的有這麽一個狡猾堅毅的齊人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還是忍不住地佩服以及嘆息了。
這個人,若是個匈奴人該多好,她一定能成為匈奴的大将,一定能在這場災難中發揮力氣的。
然而,沒有這樣的可能,這是個齊人,沒有她,于匈奴而言是損失、于齊人來說是補益,左寒兒深知這一點,而且,随着時間的推移,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脫身的希望愈發的渺茫了。
她最後爆發出了一絲狼性,在衛初宴再一次地來給她喂藥的時候,奮起一撲,雖然手腳還纏着鎖鏈,但竟讓她撲嚴實了,一瞬間将女人壓在了身下,女人白皙的脖頸一閃而過,她眸中閃過一絲同歸于盡的兇惡,用力地朝着女人的咬了上去……
衛初宴也發現了左寒兒的意圖,在兇險萬分的時刻,她側身躲了一下,又拿手臂擋住了,這一口結結實實地咬在了她的手臂上,幾乎咬下來她的一塊肉,後腰的傷口也被擠壓,她剛剛才上過一遍藥,這樣一被擠壓,藥粉兇猛地滲入肉裏,仿佛有一萬只的螞蟻在咬,令衛初宴陡然低喊了一聲,另一只手揚起來,狠狠地擊打在了左寒兒的後脖子上,一下子,便把她劈暈了。
縱然昏迷了,左寒兒還是死死咬住了她的手臂,可見是抱了多大的決心的。
衛初宴折騰許久,将自己的手臂收回來,清洗了,上了藥,這時才發現,藥也快不夠了,她嘆息一聲,不知第幾次回憶腦中的地圖,确定了頂多再有一晚便到齊軍營地後,才放下心來。
出了這樣的事情,衛初宴對左寒兒更加防備,幾個時辰後又補了一個手刀,确保她短時間內醒不過來,自己則帶着她抓緊時間趕路,到了第二日的淩晨,終于遠遠地見到了齊軍的營地。
這一片已沒有了匈奴人的蹤跡,衛初宴原本放松了許多,只一心往齊軍那邊去,然而沒走出多遠,面前便沖上來幾名齊兵,看打扮像是斥候,拿刀對着衛初宴,喝住了她:“站住!你是什麽人?”
連日的趕路下來,衛初宴身上不可避免地也有些髒污,草屑與泥土齊飛,只臉上還是幹幹淨淨的,倒是顯而易見的,是個齊人。這也是斥候們沒有直接動手的原因,但是他們又覺得這個人可疑,因為她身上的軟甲并不是齊軍的盔甲,還有她的那匹馬,比尋常齊馬要高出半個頭,體态也彪壯一些,顯見的,是西疆這邊的馬匹。
到底是齊人還是奸細?斥候們一時分辨不出來,不過很快他們便不用緊張了,因為衛初宴亮出了她在禦史臺的官印、以及出使時陛下給她的令牌與印章。這三樣,無論是哪一樣都足以證明她的身份。
“我叫衛初宴,是禦史臺的監察禦史。此行是奉陛下密令而來,這是我的印章以及陛下的令牌,此外還有一封陛下的密旨,要親自交給你們統帥。勞煩你們帶路。”
衛初宴說完,便将這幾樣物品大大方方地交給了斥候,自己站在原地沒有動作。斥候們細細查看了,知道确然是朝廷的大人,便向她行了禮,有個姑娘上來攙扶了她,又疑惑地看向她的馬兒:“大人怎的是孤身一人前來?是在路上遭遇了伏擊嗎?那上面的,是哪位受傷的大人嗎?”
衛初宴含笑一搖頭:“并非如此,她是匈奴人。”此言一出,明顯看到這幾名齊軍又嚴肅起來。
“不必緊張,她已動彈不得,算是我的俘虜吧。此事說來話長,還是先到軍營,見到了統帥再細說吧。”
斥候們對視一眼,恭敬道了聲:“是”。
他們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們這些小兵可以探聽的。
衛初宴被攔住的地方,距離營地還有一段距離,因她實在走的勉強,便派了個機靈的斥候便拿着她的官印先回營通報消息了。不多時,一個年輕的将軍風風火火地迎出來,這個人衛初宴不認識,不過,倒是聽一旁的斥候抱拳喊了聲“李将軍”,她心中便大致了解了。
李家的人吧。好像這一次有一個副帥便是李姓的,大約是和這位李将軍有些關系的。
“衛大人?”
李将軍拿着她的官印走過來,笑容可掬地和她打了招呼、又将官印還給她,然後就将她往裏請了。
“李敢早前便聽聞過衛大人的大名,聽聞大人肩負着那個使命去了西,便和将軍他們一直等着大人的好消息。大人您終于到了,這下我們的心也放下一半了。”
衛初宴要帶盟軍來和齊軍夾擊匈奴,期間自然是與齊軍有聯系的,不過,這也是個機密,在軍中,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件事,這個叫做李敢的年輕将領竟然也是知情者,這令衛初宴看了他好幾眼。他看起來也發現了衛初宴的打量,仍然氣定神閑地,該做什麽做什麽,衛初宴觀察片刻,心中便有了定論。
無怪乎他知道了,約莫是被大力培養的小将軍吧。
李敢迎了衛初宴進了主賬,裏邊已經有幾名将領在等着了,統帥卻不在營裏,據李敢解釋,是還在前線督戰。
也因此,這裏的将領不多,因為大多都跟着統帥去前線了,聽說這幾日大小戰事不斷,匈奴人瘋了一般地回咬,齊軍雖然不懼他們,然而也的确不是那麽容易便能贏的,只能說有勝有負吧,總體來說還是齊軍占優勢,死死守住了這一片營地,并且還要往西擴展。這樣一來,衛初宴帶來的盟軍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确實算得上是翹首以盼的。
原本,見只是衛初宴一人前來,他們便有些不好的預感,但是也沒有開口,衛初宴想了想,将實際情況與他們說了,希望他們派兵去探查南邊的情況、必要時派軍救援。
得知這事,諸位将領的神情都有些凝重,他們立時保證下來,先是派了幾支小隊去探查。到了第二日,小隊回來了,帶來的是好消息。
他們正巧便遇上了往北走的西疆盟軍,聽說是匈奴人不知為何又不追了,只死死守在雪山一帶,不知在找尋着什麽。他們自然不知道,匈奴人找的是他們的統帥,統帥沒了,對于士氣的打擊是極沉重的,往日裏左寒兒沒少沖鋒陷陣,但都是快去快回,絕不會令軍隊失去主心骨,然而這一次她都被衛初宴給抓了,又怎麽能回得去呢?
沒了主帥,匈奴軍便混亂了,他們只能守在戰場上,四處搜尋主帥的蹤影。
“也即是說,盟軍明日便可抵達這裏嗎?”
等到消息傳來,衛初宴已休息了一夜,這是她這段時間來的第一個安穩覺,又有大夫為她重新處理了傷口、也有婢女來給她擦拭了身體,她感到舒服了許多,飽食了一頓後,便沉沉睡去了。至于左寒兒,已經被她移交給了李敢,李敢也不認得左寒兒,不過,慢慢查吧,總會有結果的。
“是的,大人。我們的人已與盟軍将領取得了聯系,給了她們大人您的手信,她們見到了,便放下心來,一心往這邊趕了。”
不然,先前還一直在四周徘徊,也是為了搜尋衛初宴的蹤跡。
衛初宴放下心來,等到第二日,果然見到盟軍進駐了,她與雪繡春她們見了一面,又将雙方将領互相引薦了,自己便功成身退,什麽也不問,只在營裏養傷,這樣又過了一個多月,她的傷口好很多了,便啓程回長安了。
之所以沒等傷口好全,是因為在養傷期間她已收到了幾道密令,都是陛下急召她回長安的,她不敢耽擱,便等身體能夠經歷長途跋涉了,便立刻啓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