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偷看
大理寺的板子,不是尋常人能受得了的,即便只是十板子,也把衛初宴折騰的夠嗆。她領受了懲罰,在相熟官員的攙扶下慢慢出得門去,對方問她要不要派車送她,她搖頭笑道:“謝大人好意,初宴來時便已想到了會行動不便,因此雇好了馬車,此時,車夫就在門外等着呢。”
“衛大人總是這般周到。唉,你說你,本來是這麽謹慎周密的性子,怎麽就忽然地沖撞了陛下呢?”
“您謬贊了,初宴一時沖動罷了。”衛初宴苦澀一笑,并未多做解釋。兩個人行至馬車旁,衛初宴慢慢上了馬車,期間免不了扯動傷口,令她皺了皺眉。上了車後,她再次同那位大人道了謝,對方連連擺手道:“衛大人客氣了,我也沒能幫上什麽忙。你也知道,律法無情,那幫子人是連皇親國戚都敢打的,我的求情也沒有用,該用多大的力氣,他們便用了多大的力氣。沒能讓大人少受些苦,荊恒實在慚愧。”
“荊大人有心。這是初宴該受的罰,打的重一些,初宴心中反而輕松,大人就請送到這裏吧,謝大人搭手了。”
“衛大人走好。馬車颠簸,大人小心傷口。”
“謝大人提醒,初宴會小心的,不耽誤大人辦公了。”衛初宴笑着同他一揮手,而後鑽進了馬車,坐是沒法坐的,她就在馬車中跪下,雙手搭在座位上,以防忽然的颠簸。這時是下午,外邊街道喧嚣,行人攘攘,知道大人受了傷,車夫行的很慢,緩慢地穿梭在這喧嚣裏,約莫花了小半個時辰,才回到了衛府。
這時,衛初宴的腳早已麻了,她讓車夫進去叫了海棠出來,由海棠這丫頭攙着,才慢慢地進了門,又在海棠的幫助下,簡單地換了身衣裳,又自己上了藥,才趴在床上休息起來。
這一日,除了早上在聚福樓喝的那幾口茶以外,她是什麽也沒有吃,這時,便很有些餓了,遂又勉強地下了床,讓海棠給她端些點心來吃。海棠聽了,便道:“只吃點心怎麽行?海棠給小姐溫着飯菜呢,這就去端來。”
小丫頭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不多時,端了滿滿一托盤香氣四溢的飯菜進來,衛初宴便站在桌旁,吃了兩碗飯、又喝了一碗炖的奶白的魚湯,這才擦擦嘴,示意海棠端下去。
這時候正值暑熱,吃了一頓飯,衛初宴便覺着自己好似出了一點汗,她素來是愛幹淨的,當初在雪山上那般惡劣的環境中,都不忘拿雪水洗手淨臉,這時候,身上的“一點點小傷”便更不能阻止她了。她又讓海棠提了兩桶熱水過來,慢慢地,擦拭了幾遍身子,待到覺得幹淨了,才穿衣出去,在海棠整理屋子的時候,她在檐下靜立了片刻,傍晚的涼風吹拂而過,令她感覺整個人都清爽起來,只除了被打了板子的臀部,那裏還火辣辣地疼。
很快,海棠收拾好,“趕”她去睡覺了,衛初宴被小丫頭攙到床上,趴着的時候,感到頗有些無奈。
這麽疼,哪裏又睡得着呢?
“小姐,夏夜蚊蟲多,我點一些香熏一下罷,聽說這香還有安神的作用呢。”
衛初宴聞聲擡頭看了眼海棠,見小丫頭手上不知怎麽變出了幾支香,她頓時失笑:“這真的不是拜神時用的香嗎?”
“呸呸呸,小姐不要沖撞了神靈。這就是我們常用的熏香呀,我從醫館買來的,今夜點幾支吧,也看看是否和那藥童說的那般好。”
衛初宴又是一笑,沒有阻止她。若是衛初宴多問一句,便能知道海棠是從關大夫坐堂的醫館裏買來的這些香,那麽她便會考慮一下要不要點這些香了,然而沒有如果,海棠點好香後,她聞到一股藥材的香氣,但是又好似蘊含着一些花香,難得的是,如此複雜的香氣糅合在一起,也沒有過于濃郁,并不刺激人。她聞着這個香氣,不多時,便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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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下後不久,海棠又進來過一次,見她這麽快便睡着了便很高興,過來小心翼翼地往她背上搭了條毯子,又關掉了窗戶,防止蚊蟲進來咬到小姐,這才輕輕地關上門離開了。
她惦記着小姐身上的傷,見夜幕還沒有完全落下來,于是又叫上許匠,兩人一同去了趟藥鋪,跟大夫拿了幾服藥并一瓶藥膏,那藥童已認得海棠了,給她拿藥的時候,還熟絡地問她:“海棠姐,前日你在鋪子裏買的驅蚊香,可還合用?要不要再拿一點?”
提起這個,海棠就笑得合不攏嘴:“驅不驅蚊倒是還不知道,不過好似很有安神的作用,我家小姐用了,這時已熟睡了,她身上本來有傷,人又淺眠,除非太累,否則是不會睡的如此香甜的。我想,應當是那驅蚊香幫了忙了。”
“那就好,師父确實在香裏放了幾味安神的藥材,想來也是有助于睡眠的。海棠姐若用着喜歡,還請多來照顧我們這小藥鋪的生意呀。”
“盡耍貧嘴,這街坊鄰居誰不知道你家的藥好大夫好,別的不說,這不,我特意多走幾條街道也要來這裏拿藥呢,你這要是小藥鋪,我看全長安城也沒有幾個敢說自己是大藥鋪子了。”海棠笑罵幾句,沒再多停留,在門口和許匠會合了,馬上回府,一回到府中就起火煎藥,想着等小姐起床便端給她喝。
海棠她們離開藥鋪後,藥鋪的後院走出一個人,和藥童低聲交談幾句,而後帶着喜色離開,往皇宮的方向去了。
“她真的睡着了麽?”
“千真萬确,她家的丫頭親手點的香,也嘴快說了,說她家小姐用了香,睡的正香呢。”
這人是趙寂派出去的侍衛,陛下交待的事情辦成了,他自然就立時回來禀告了。趙寂才“送走”白日被她罰跪的那兩個大臣,正欲回寝宮休息片刻,便得知了這一消息,便也不休息了,而是又換了衣衫,帶着幾名侍衛悄然出宮,又到了衛初宴的家中。
這一次,衛府的下人們都還沒睡,有兩人還在院裏活動,趙寂等了許久,才尋到空隙,不着痕跡地摸進了衛初宴的房間,甫一開門,她便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這是她慣用的安神香的味道,她不會不知道。好在她用的多了,已習慣了這香氣,否則也會昏昏欲睡的。
衛初宴睡的很熟,一點兒也不知道屋中進了“客人”,且這客人還不是第一次在這種時候進來,若她知道,哪怕她再遲鈍,也會自陛下的這一舉動中察覺出什麽來。
這間屋子其實不大,在趙寂看來,連宮裏的随便一個房間都比這裏要好,從前她是不會纡尊降貴來這樣的地方的,然而這裏有衛初宴,于是這裏的狹窄和清寒,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了。趙寂習慣了這個小房間,她輕車熟路地到衛初宴床邊坐下,安靜地看着床上熟睡的女人。
酷暑總是很難耐,縱然是夜晚也涼爽不到哪兒去,加之身上剛挨了板子,傷處受不得壓迫和摩擦,衛初宴身上只穿了一條薄薄的短裙,就那樣趴在床上睡着,呼吸一起一伏的,緩慢而規律,這也說明她睡的很熟。趙寂見她只在腰上蓋了一條薄毯,修長筆直的長腿全數露在外邊,小腿肚上并大腿上,有幾道淺淺的傷痕,像是刀劍所傷,約莫脫痂,顏色還有些深。趙寂一下子不動了,也不知道是為這美腿而心折,還是為那幾道傷痕而生氣。
“孤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踹的痛了也不說一聲、捏青了手腕也不發一言,這樣的人,你說你去了一趟戰場沒受過什麽傷,我是不信的。”
黑夜中,仗着對安神香的功效的了解,趙寂開口,同床上熟睡的女人輕輕說了幾句話。在這樣的黑夜裏,她才斂去了一些鋒芒,不那麽高高在上了,她屈膝半跪在臣子的床上,小心地碰了碰那個熟睡的人。
她本意是想查看一番,看看衛初宴身上是否還有着更多的傷痕,畢竟她也不好特特去詢問邊疆那些将領衛初宴是否受過傷,這樣就顯得太特別了,她不能顯露出來。今日,她聽見衛初宴不小心提到過,她在戰場上幾次險死還生,于是整整一下午,都心神不寧的,既想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又想知道衛初宴現在是不是真的恢複好了。遂派人想辦法把衛初宴弄熟睡——因她也知道衛初宴不是每一次都和在花青期裏一樣昏睡的,若是再貿貿然去看她,恐怕會被這女人發現。
好在事情辦成了,她這才過來了,其實也做好了看到女人身上傷疤的準備的,只是沒想到,真正細看起來,竟有這麽多!
小腿肚上、大腿上、手臂上……處處都是深一道淺一道的傷痕。原先她看過的那只手臂還算好,只是幾道淺淺的傷痕,然而,另外一只手臂上,卻有着一道蜿蜒了大半只手臂的刀痕,蜈蚣一般趴在女人雪白的手臂上,也不知道當時流了多少血,簡直是觸目驚心!
趙寂緊緊咬住了嘴唇,伸出手,虛拂了那傷痕一下,又見那疤痕的盡頭處,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個深深的牙印。她的目光立時凝住,心中除卻因衛初宴的傷痕而起的疼惜與憤怒之外,還生出一些疑惑來。
這是咬痕,可戰場上卻沒有人是用牙齒來打仗的。那麽這是怎麽來的呢?是以前的舊傷口?不是的,看痕跡,還很新,頂多不超過半年。半年?便是衛初宴在草原的時候,她在草原上遇上了什麽事情,叫她被人咬了一口,還咬的這般狠?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若是敵人,既然都能近身狠狠咬傷她,那麽要她的命也是很簡單的吧?衛初宴只是個下品,縱然有些武力,卻不夠用在戰場上的,若是已然那般驚險,她又如何保得住性命來呢?
那麽,不是敵人了?可除了敵人,還會是誰呢,是誰會在、是誰能在衛初宴手上留下這樣的咬痕呢?
趙寂越想越疑惑,看着女人雪白手臂上的咬痕,越看越覺得不快,她是不嫌其他那些傷痕醜的,這些傷痕是衛初宴為大齊而生出的,她見了,心疼還來不及,只單單是這個咬痕,讓趙寂覺得很是礙眼。
盯着看了半晌,趙寂終究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那道咬痕上擦了擦,好像這樣就能拂去另一個人在這裏留下的痕跡一般。
若是趙寂稍微知道一些野獸的習性,便會發覺,她現在的行為,和那些巡視領地、标注氣味的野獸有些相似,像是領地意識作祟。
雖然安神香有一定的作用,然而衛初宴本來就是個很警醒的人,縱然意識已然沉入了黑甜夢鄉裏,可趙寂的觸碰還是令她有了一絲的感覺,她不安地動了動手臂,将先前被趙寂摸過的那地方放在被上蹭了蹭,似是覺得癢,她的發絲很黑很密,因為這番動作而如海潮一般湧動了一下,有一些還鋪在背上,有一些則滑到了身側,怎麽樣都很好看。
趙寂收回手來,沒再去碰她。來之前,她本來以為還需要像先前那樣去掀開衛初宴的衣服的,然而現在看來,是不必了,單單只看手臂,也知道這女人當初經歷了怎樣的生死考驗了。
“你究竟在想些什麽呢,衛初宴?我有時看不懂你。”
靜夜中,趙寂本想離開了,然而衛初宴身上的傷痕牽動着她的心神,令她又邁不動步子,只坐在床沿,低低地與衛初宴“談話”。
“你既然已經入仕了、聽說也在奮力往上爬,連出使西疆這麽危險的機會都要抓住,又為什麽要對你的傷痕藏着掖着呢?你難道不知道,将這些給我看,會得到更豐厚的賞賜嗎?”
趙寂自是不知道,衛初宴不是不明白這傷痕也是她的籌碼,然而這些傷口對于她已得到的那兩樁功勞來說,其實也只算是錦上添花的那“花”了,有了,自然更好,沒有,影響也不大。她犯不着為了這點籌碼而去對陛下示弱,也不願意真的在天家面前露出身子,這太不莊重了,而且也太過私密。
衛初宴千防萬防,卻沒料到,她還是被陛下看了去。小臂、腿、脖頸……都被看了去。
“你在朝堂上面對群臣時能舌燦蓮花、能以一敵百,然而,怎麽偏偏對着我,你沒有那許多的話說了呢?是我吓着你了?可我已對你很好了,你究竟要什麽時候,才能意識到我對你的不同來呢?”
也是仗着衛初宴熟睡着,否則,趙寂絕不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然而她卻沒有發現,在她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女人,有一根手指動了動。
“大理寺的人來宮中禀報,說已打了你十板子。我是知道他們的,他們一板子頂刑部兩三板子,他們的十板子……你得養一兩個月了。”趙寂其實想說,這一定很疼,可是話到嘴邊,她還是将之咽了下去。
“也好,免得你又出去拈花惹草。若是不出所料,一兩個月以後,前線又該傳來消息了,已有數份捷報傳來過,這一次若又是勝仗,那麽匈奴就要一退再退了。”
屋內香氣還未散去,趙寂在床邊陪了衛初宴一個多時辰,也有了困意,她晃了晃腦袋,以使自己清醒一些,最後再深深看了眼衛初宴身上的那些傷痕,才又悄悄推開門,自院牆翻出去了。
回到宮中,她還有國.務要處理。今夜,大約又是個不眠夜了。
靜悄悄地,門開了、門關了、腳步聲遠去了,床上的衛初宴,便在此時睜開了眼睛,神色複雜地,看向了門邊。
那裏自然不會有人,人已經走了。
陛下……那是陛下。
被人碰了,衛初宴挪動的時候扯到了傷口,其實那一瞬間便醒了,也是那麽一瞬間,她便聽到了屋中還有另一個人的呼吸。
一下子清醒過來,她本欲喊人,然而下一刻,她卻聽到了陛下的聲音,于是她沒有行動,就那樣趴着,假裝自己還沒醒來。
面上是熟睡着的,然而心中卻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這不是她家裏嗎?為什麽陛下會在這裏?陛下過來作甚?是終于發現了她的資質而想殺她嗎?可是她并不需要親自前來呀。不,應該不是的。
正自猜測,她就聽到了陛下後面的話。越聽下去,她越覺得奇怪,到了後頭,心裏的奇怪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可怕的猜測。
陛下……喜歡她?
不,這太荒唐了。不,一定不是的,不應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