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章三

(五)靠山

十日後,月西樓。

閨房。

“你已經整整十日沒有出過房門了,總不能一直這樣關着自己……”

室內,一名年近四十的美貌婦人望住了獨坐西窗,未曾梳妝的清淡女子,幽幽嘆息了一聲,道:

“那個人已離開了金陵,估計你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這會心中總該舒坦些了吧。”

說話的人叫王姐,是月西樓的老鸨。

泠柔不施脂粉的清麗容顏半遮在陰影裏,看不清是怎樣的表情,只聽聲音低沉的道:

“走了一個,還會再有下一個,能有什麽分別?”

“你向來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怎麽這回就輕易給男人牽制住了呢?”王姐走到泠柔身邊坐下,瞧着她清瘦的面龐,心頭一酸,柔聲道,“人活在世上,總得受些苦跟委屈,尤其是女人,想要在現下的世道立足,不得不經歷比常人更多的苦難。不求別的,只求死後能找個清淨之處,也能擁有姓名的、體面些的安葬。

可說到底,還不是得依靠男人……”

一聲篾笑,從泠柔微微彎起的朱唇間流露,王姐已讀懂,嘆道:

“靠得住的男人雖然少,但不代表不會有,這要看你,怎樣去把握機會。”

“那位、姓陸的大爺,已經來了三趟了。”王姐抿了抿唇,頓了片刻後,繼而道,“即便你不愛聽,我也要告訴你,像他這麽有耐心的人,已經很少見了。

他目前在經營一家綢緞莊,官場上也有些門路,據說,還是燕王手底下的人……當今聖上崇文,而燕王重武,守衛一座江山,光靠儒家的那些‘仁義禮智’又怎麽能行?這金陵,日後指不定變成什麽模樣,無論如何,你得要為自己的以後做打算呀!”

王姐說的語重心長,人非草木,泠柔又如何不懂?她比誰都迫切需要一個靠山,只是這樣的賭局,她已不知如何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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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泠柔神情不再那樣堅持,又怕她依然對某個人不死心,王姐見機的補充了一句:

“文臣終久敵不過武将,你心裏該是十分清楚的……”

她說完,起身預備離去,泠柔這時叫住了她,道:“王姐,那個人,現在何處?”

王姐心頭一喜,連忙答應道:“就在樓下,正用着茶呢!”

泠柔深深呼吸,終是啓唇道:“那就請他,見上一面吧。”

和泠柔面對面而坐的男子,一身錦袍,相貌威嚴,濃眉方臉,不笑時讓人感到緊張,但笑起來又十分儒雅,好在他是個愛笑的人。

泠柔還是跟之前一樣不施脂粉,衣着單薄簡略,對衿淺碧小衫半掩半開,露着大紅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玉色綢裙高底弓鞋,并不刻意的裝扮,卻恰到其處的顯露出那一份獨特的柔美。

寂靜的室內,陸右亭端起一杯清茗,啜了一口,道:“很少有像泠姑娘這般随性待客的人。”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語氣卻是随和,泠柔似有預料,欠了一禮,淡淡道:“是泠柔平日散漫了些,禮數不周,怠慢了陸爺……”

“不不不。”陸右亭忽然截口,擺了擺手道,“泠姑娘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說,泠姑娘願以真性情對待我這個客人,我心中甚為喜幸。”

泠柔神情微動,有些意外,卻并未作聲。

陸右亭端起茶壺為泠柔添上了一杯,嘩嘩水流聲中,他低沉的聲音緩緩道:“每日精妝打扮,笑語迎人,無論好與不好的,一樣熱情款待,埋藏在笑臉下的真情實感,卻往往無人關心、在意。”他頓了頓,繼而道,“這樣的日子,想來也是教人麻木、疲倦的。”

泠柔心念微動,面上卻無流露,視線落在他輕緩的舉止間,微微道:“陸爺似乎很懂我們這些風塵女子的心事。”

陸右亭搖頭道:“同是生意人,同樣需要讨好客人的歡心,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倒也不難理解。”

見泠柔默然不語,神情有些飄搖,陸右亭放下茶壺道:“其實,我很佩服泠姑娘。”

“……什麽?”泠柔好似剛剛回神,訝異道。

陸右亭笑道:“沈月新是個苛刻的人,折在他手下的姑娘不少,但唯有泠姑娘不同,勇于反抗。”

泠柔不以為然,抿唇道:“陸爺是在笑話泠柔,不自量力麽?”

陸右亭搖頭道:“不是笑話,是欽佩。”頓了片刻,複道,“泠姑娘是個聰明人,聰明人不喜歡拐彎抹角,我也不妨直言此次登門的目的。”

泠柔微微正坐,洗耳恭聽。

陸右亭道:“其實我幾次拜會,是希望能同泠姑娘做成個交易。”

“交易?”泠柔明眸流動,不無好奇。

陸右亭點頭道:“泠姑娘想必也聽說我在朝中有些門路,既有門路,不愁生意蕭條,照顧泠姑娘亦不在話下。”

“照顧我?……”泠柔細眉微挑,萌生了半點興致,道,“陸爺看來沉穩慎謹,并非金屋藏嬌愛色之人呀?”

陸右亭笑道:“照顧泠姑娘,是表達我合作的誠心,另外,我知泠姑娘與本朝翰林學士檀侍郎有些淵源,因某些緣由,久別未再相見,若泠姑娘有意……我可安排二位、見上一面。”

泠柔臉上笑意漸凝,提及檀生,心中便仿佛紮了根很深的刺,片刻後,略帶嘲哂的道:“泠柔只聽聞陸爺跟燕王的人沾邊,卻不想竟也是那位檀侍郎的人。”

陸右亭搖了搖頭,道:“我跟檀侍郎素無交情,也無利益往來,這樣安排,全然只為泠姑娘。”

泠柔目光變化,沉吟了片刻,啓唇道:“陸爺這般真心相待,不知泠柔能為陸爺交換怎樣的利益?”

陸右亭笑了笑,道:“泠姑娘暫時不必為我做什麽,只盼日後有求于泠姑娘時,泠姑娘能不吝援手。”

“當然了,我也不會刻意為難泠姑娘,所求之事必是泠姑娘力所能及。”

末了,他補充了一句。

泠柔眨了眨眼,不無懷疑的道:“為何陸爺選擇了我?”

陸右亭直言道:“我說過,泠姑娘是個獨特的人,我十分欽佩、欣賞泠姑娘。”轉而道,“方才提及與檀侍郎見面之事,不知泠姑娘……”

“不必了。”泠柔神态清冷,微微側過面頰,語調聽不出是怎樣的情緒,道,“等他失勢那日,再煩陸爺轉告吧。”

(六)斷情

時光飛逝,轉眼過了兩年,江山易主,天下換做了燕王的天下。

新帝即位,少不了對前朝大臣的打擊,滅族的滅族,流放的流放,少數臣子被貶還鄉,檀生便是其一。

勇樂元年,雙林縣,冬至。

一場雪下了兩天兩夜,官道上的積雪甚厚,馬車艱難疾馳。

這一路漫長的颠簸,仿佛一段艱難又坎坷的情路,不到終點,不得終結,泠柔望着簾外簌簌飛雪,心中默默地想着。

“傍晚時分便能抵達府上,不會錯過檀家小公子的滿月宴。”身後傳來陸右亭低沉渾厚的聲音,道,“你只需養足精神,唱好那出戲便可。”

泠柔微微放下簾子,低垂的目光中,隐隐籠上一線陰霾。

閉目養神的陸右亭這時微微睜開了眼,從縫隙裏看了看身前沉吟不語的美麗女子,随後阖上,淡淡道:“你好像,已經有些心軟了。”

泠柔沒有答話,只是輕咬了下唇。

陸右亭繼而道:“我說過,結局如何,全然在你,你若不忍,我也有法善後。”

“既是當今聖上的指令,我又怎能左右。”

她眸光清冷,語調不含一絲情感,仿佛傳達出某種不可更改的決心。

陸右亭不再發話,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見的笑意。

暮晚,披霜戴雪的馬車在一座府邸前停下,泠柔經年輕車夫攙扶下馬,舉目望向飛雪中的朱漆牌匾,注目良久,卻是深深嘆了口氣。

此刻,府中業已開宴,堂上觥籌交錯,熱鬧聲隐隐透過大門傳入耳畔。

府上,一名家丁穿過滿堂賓客,急匆匆行至主座,對座上滿面紅光的檀生一陣耳語。

聽罷,檀生失色,一旁作陪的劉氏察覺到夫君的異樣,剛想開口詢問,忽見堂外走來一雙男女。

“金陵月西樓泠氏攜雲錦三十匹前來拜賀,恭賀檀大人喜得貴子。”

洪亮的報賀聲自女子身畔的錦衣男子口中傳出,滿堂喧嘩霎時陷入一片寂靜。

金陵月西樓,這不是京城最繁華的青樓妓院麽?

這是每個人心頭的第一反應。

再看那堂上泠氏,頭戴玄色鑲珠龍紋抹額,貂鼠披肩,狐皮耳衣,一身皮草出鋒紫绫襖,外套大紅水貂披肩鬥篷。

她便如那雪夜裏的明月,清清冷冷地照射于皚皚天地間,奪盡一切光彩,成了衆人眼中最鮮明耀眼的存在。

片刻的寂靜再次被一波細小的潮聲湮沒,賓客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臉上無不露出各種新奇與玩味。

看着夫君漸漸僵硬的臉色,劉氏白皙的臉蛋,也一點點暗了下來。

檀府後院。

風攜着雪花,紛紛揚揚。

院角懸挂的木燈經地面銀白的積雪折射,襯托出一片幽冷與凄清。

遠離了堂內的喧嘩,泠柔與檀生面對面站立,良久,良久,不曾言語。

檀生望着泠柔發髻上那支熟悉的金釵,心在那一刻好似被狠刺一針,煞是酸楚。

“柔兒……”良久的沉默後,檀生艱難開口,此時此際,真不知如何解釋這段悲傷,只暗聲道,“我終是負了你……”

泠柔靜靜地聽着,不露聲色的聽着他的言語:

“自打分別後,我一度想與你見面,奈何心中愧對,無顏以對。

也曾詢你消息,知道你有了靠山,生活安逸,于是不再打擾。時過境遷,你我不複相見,然我心中始終未曾将你忘記……”

“既然未曾忘記,何以棄我而去?”泠柔淡淡的說着,目中沒有悲傷,有的只是麻木,“我有哪一點,及不上劉氏?”

“你很好,是劉氏及不上你。”

“我不明白。”

“我初入翰林院,仕途不穩,唯有劉大人可助我升遷,我才與劉家結了親。”

“若只是利益關系,你大可以同我解釋清楚。”

檀生凄苦一笑,凄然道:“因為自己的仕途而做了背信棄義之人,一步錯,滿盤皆錯。

我何嘗不想觍顏來娶你,哪怕委屈你做妾,也要将你留在身邊,可是劉家不允,只道即便娶妾,也不能讓不合身份的人進門……”

泠柔冷冷望着面前這個頹然垂首的男子,目光如雪,可鑒人心:

“自分別後,我未收過你的一封回信,終日卻還苦等,以為你俗世纏身,有甚難言之隐。

不惜為你編造一切冷落我的理由,卻忘了,倘若你真對我有心,根本不會徹底消失而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她貝齒咬着下唇,眼底隐現蒼涼:“其實一直以來放不下身份和顏面娶我的人,根本是你自己。”

檀生渾身一顫,仿佛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澀聲道:“柔兒,我心裏一直有你,你可知至今我書房都挂有你我秦淮河畔初遇的圖景?……”

“你口口聲聲念我,愛我,好,我給你機會。”泠柔笑,一字一句道,“劉家早已敗落,你若真愛我,便休了劉氏,娶我為妻。”

檀生只覺腦中“嗡”的一聲,目瞪口呆,直至半晌後,悲戚道:“劉氏已為檀家誕下子嗣,孩子怎能出生就失去親母?你我成今日這種局面,我心中何嘗不十分痛苦,你又何苦為難與我?……”

是啊,何苦呢?

明知結果,何苦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一個不會回頭的男人機會?

泠柔面色蒼白,眼底最後的那一絲柔軟,終化為唇角一彎嗤笑: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她在冰天雪地裏吃吃的笑着,伸手摘下了插在髻上的那支金釵,松手,金釵墜落,頃刻間被鵝毛般的大雪掩埋。

“也罷,你我今日,恩義已絕,或生或死,兩不相幹。”

她在萬樹梨花中決絕轉身,紅衣與飛雪糾纏,似一曲哀婉的悲歌。

而檀生的結局,在那一刻已經注定。

朝廷秘旨處決的舊臣名單中,檀生位列其一。

當泠柔身影消失在院裏的那一刻,陸右亭站在了他的面前。

檀生木然望住眼前的陌生男子,看着他撿起了埋在雪地裏的那支金釵,恍惚道:“你……”

“你若有半點惜玉之心,何至若此?”

話畢,一道金光剜過,鮮血從咽喉處噴灑如墨,染紅了漫天飛雪,形成一幕奇詭的畫卷。

那一刻,檀生仰天直直倒地,圓睜的雙目倒映出夜的蒼茫。

一片紅扶桑随雪而落,落在了檀生的瞳孔裏,但那眼中,再無一絲光亮。

煉獄扶桑,見之人亡。

那一夜,世上再無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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