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迷糊糊間,秦心覺得很熱,她知道自己發燒了,便摸了摸腦門,一手汗,正在這時,她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扭頭一看,是一張熟悉的面孔,秦心立即高興起來,脫口喊道:“二師兄!”
哪知二師兄像是沒聽見似的,與她擦肩而過,秦心愣了愣,連忙跟上去,叫他:“二師兄,你怎麽不理我?是生我的氣了?”
二師兄面孔蒼白,眼角微紅,十八九歲的青年,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衣裳,硬是襯得成熟了好幾歲,秦心拉了拉他的衣袖,嫌棄道:“你不适合穿這個顏色,看起來好老。”
他沉默着上了車,秦心見他不理自己,心中奇怪,三個師兄裏,她與二師兄的感情最好,大師兄過于沉穩,三師兄過于膽小,唯有跳脫頑皮的二師兄最合她的脾性,兩人狼狽為奸,湊一塊敢把天給捅個窟窿出來。
秦心很少見二師兄這幅模樣,好像很傷心,她便猜測道:“是師父又罰你了嗎?”
車一路駛到了山下,秦心隐隐約約察覺到了不對,但是她發着燒,腦子不太清楚,就跟着二師兄往山坡上走,不多時,就看見了師父師娘幾人,大師兄和三師兄也在,他們都穿着深色的衣服,領口別着白色的小花,秦心的腳步倏然停下了。
惶恐來得莫名,一點點從心底升起,好像一張打開的網,将她裹在其中,她看見師父和師娘他們讓開了路,露出了後面的石碑,慘白的石碑上,貼着一張照片,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笑得眉眼彎彎,那模樣熟悉得令人心驚。
這不是她十幾年來對着鏡子看見的那張臉嗎?
秦心看見了二師兄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打在了碑石上,滾燙無比。
她茫然無措地退了一步,沖天的火光再次淹沒了她,秦心終于又想起了那場爆炸,是了,她已經死了,這是她的墓碑,師兄和師父他們,是來吊唁的。
那麽,她現在是誰?
我是誰?
我是……
你是秦雪衣。
一個清冷的聲音回答着,那聲音很是好聽,如同玉石相撞的聲響,卻透着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漠意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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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宮殿裏,少女微弱的聲音帶着幾分哭腔響起:“我不……我是……秦雪衣……”
燕明卿靠在椅子上,随意伸手,旁邊侍立的宮婢立即奉上沏好的茶,她擡眼看了看榻上人事不省的少女,漫不經心地道:“這病很嚴重?”
太醫聞言,擦了擦額上的汗意,答道:“只是受了涼,風寒重了些,要吃幾服藥,仔細調養。”
燕明卿不置可否,道:“還能把自己名字給忘了?”
太醫看了榻上正在喃喃呓語的長樂郡主一眼,道:“或許是病糊塗了,等清醒過來便好了。”
豈料秦心這一睡就是一日,次日傍晚的時候才清醒過來,她滿頭是汗,手足虛軟,頭痛欲裂,就連目光都是渙散的,她睡着的時候做了許多夢,有些是她從前在武館裏的往事,更多的則是她沒見過的人和事情,秦心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那是秦雪衣。
那些陌生的記憶,都是屬于死去的秦雪衣的。
秦雪衣在年紀還小的時候,父親蒙冤而死,母親自盡身亡,唯有一個老仆拉扯着養活了她,一年後父親被翻案,終于沉冤昭雪,只是秦家早已家破人亡了。
為了補償,當今皇上便破例封了秦雪衣為郡主,将她帶進皇宮,養在德妃身邊,德妃與她母親是親姐妹,按理來說,要叫她一聲姨母。
大約是因着愧疚,皇上格外喜歡秦雪衣,每逢佳節都有厚賞,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德妃對秦雪衣卻并不好,至少在秦心看來不算很好,那些賞賜大多數都落在了德妃和三公主的手中,三公主與秦雪衣年紀相仿,那些東西她用着正正好,哪裏還有秦雪衣的份兒?
而秦雪衣寄人籬下多年,已被養成了軟弱的性子,唯唯諾諾,便是翠濃宮門廊上的那只鹦鹉都比她打眼些。
秦雪衣就像一粒灰色的塵埃,茫然地窩在這皇宮的角落裏,一點也不讨喜,她竭盡全力地想要生長,好好地活下去,卻渾渾噩噩地死掉了。
就連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她在幾日前誤入了抱雪閣,像是捅了一個偌大的馬蜂窩,得罪了長公主殿下,在她還什麽狀況都沒明白的時候,就已被兇神惡煞的太監們抓了起來,關進了清秋院。
這期間沒有一個人來找她,秦雪衣熬了兩日,就魂兮歸去了。
醒來的時候,秦心成了秦雪衣。
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發愣,琢磨着接下來該怎麽辦,她夢裏的記憶并不多,零零碎碎的,只有一個大概,拼接得不完整,這讓她有些束手束腳。
雖然她素來膽大,可有一條,就是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這是一貫穩重的大師兄教的,在局勢不明的時候,按兵不動才是最好的應對方法。
外間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她扭頭看了一眼,只見有人影在簾子外走動,片刻後,掀起簾子進來,是幾個作宮婢打扮的少女,穿着淺青色的衫裙,手裏端着托盤,魚貫而入。
秦心,不,秦雪衣抽了抽鼻子,敏銳地嗅到了空氣中的食物香氣,她的肚子又咕咕叫了起來。
那宮婢捧着雕花紅木的托盤過來,上面放着一個精致的梅花描金白瓷蓋盅,秦雪衣一雙眼睛噌地亮起,把那宮婢都吓了一跳:“郡主?”
秦雪衣輕咳一聲,略微收斂了些,擡起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那宮婢,眉頭微蹙,輕聲道:“我可以吃嗎?”
她如今大病未愈,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蒼白無比,眉如遠山,桃花眼澄澈清透,眼圈兒微紅,泛起幾分水意,透着脆弱,就仿佛冬日裏凝結的薄冰,輕輕一碰就會折斷似的,我見猶憐,那宮婢見慣了長公主燕明卿那等冷冽漠然,氣勢逼人的性子,陡然碰見這樣柔弱的人物,不免多了幾分憐惜。
她連忙放下托盤,柔聲道:“這就是為郡主準備的,郡主請用。”
跟在後面的宮婢哎了一聲,似乎是想阻止,最後看了秦雪衣一眼,到底是什麽也沒說出來,雖說是為長樂郡主準備的,但是上頭的意思,是要先問了話再給吃啊。
瓷盅揭開來,暖暖的食物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秦雪衣一邊吃,一邊想,三師兄的法子确實好用,關鍵時候示個弱,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可惜她從前是哭不出來的,跟着三師兄學了幾次,只學到了皮毛,倒不如秦雪衣這具身體,眼淚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很是方便。
三師兄說過,她有一種獸一般的直覺,能夠憑借着這直覺迅速感覺出人的善意和喜惡,就好比,她剛剛只會對面前這位宮婢示弱,但若是換了她身後那位,秦雪衣恐怕就不會這麽做了。
那個宮婢一看就不是心軟的脾氣,媚眼做給瞎子看,秦雪衣才不想白費力氣。
她吃飽了之後,才甜笑着,眉眼彎彎地沖那宮婢道:“謝謝姐姐,我吃飽了。”
那宮婢受寵若驚,秦雪衣到底是皇上親封的郡主,如今叫她一介奴婢為姐姐,她卻不敢受,宮婢連忙退開一步,慌道:“郡主折煞奴婢了。”
秦雪衣将瓷盅放下,笑眯眯道:“你看起來比我大,叫你一聲姐姐,是沒錯的。”
宮婢仍舊不敢受,秦雪衣知道她們古人規矩多,也不堅持,後面那宮婢忽而出聲道:“奴婢們奉了主子的命令而來,郡主既然用了吃食,也該告訴奴婢一聲,當初您去抱雪閣,是做什麽去了?”
這話說得不太客氣,她的姿态也高高在上,盛氣淩人,秦雪衣并不想理會她,她眼睛一轉,對面前到那個送粥的宮女招了招手,道:“你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那個開口的宮婢一怔,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了,秦雪衣此舉簡直是在往她臉上扇耳光,叫她面孔乍青乍白,好似打翻了染料一般。
那宮婢猶豫了一下,依言附耳過來,秦雪衣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末了又道:“去回你主子吧,她不會責怪你的。”
宮婢面上露出遲疑之色,欲言又止,最後捧着托盤退下,去回長公主了。
寝殿內燈火通明,燕明卿披着外裳坐在桌邊,面前擺着一局棋盤,聽了宮婢的話,摩挲着手中的墨玉棋子,又重複了一遍:“她說,一場大病之後,許多事情不記得了?”
宮婢垂頭恭敬道:“是,郡主是這樣告訴奴婢的。”
燕明卿面上浮現若有所思之色,她擡手将棋子擲回棋盅,慢慢地道:“病了一場,就連脾性都變了?”
“我倒真的想見見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三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