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夜無事,次日一早,秦雪衣又被人推醒了,聽見清明低聲道:“起來了。”
她揉着眼睛打了一個呵欠,看見窗口天色還未明,黑漆漆一片,腦子裏睡得一團漿糊,過了一會才漸漸清醒過來,爬起身去夠床頭的衣物。
古人的衣物甚是繁瑣,尤其是她今天穿的這一件,宮縧絲帶繞來繞去,給硬生生打成了死結,秦雪衣苦惱地嘆了一口氣,扯了扯那個結,屋裏沒點燈,光線不好,連解都沒法解。
她問清明道:“有剪刀麽?”
清明一開始沒明白:“要剪刀做什麽?”
秦雪衣拽着那個結給她看,道:“解不開,索性剪了算了。”
清明無語了,道:“衣物豈能随便亂剪?”
她說着,便起身來,手摸索着那個結開始解,秦雪衣碰了碰她的手,道:“清清,你的手好暖。”
因着秦雪衣起床有些時間了,她的手有些涼,碰在燕明卿的手背上,她下意識顫了一下,說不出是因為被凍的,還是不習慣如此親密的接觸。
很奇怪的感覺,卻并不如以前那般讨厭。
在此之前,燕明卿極是厭惡他人的接觸,即便是桂嬷嬷也不行。
秦雪衣看着那雙手靈活地解着死結,片刻後,清明的聲音淡淡傳來:“行了。”
秦雪衣扯了扯,衣帶果然散開了,她笑道:“清清你真厲害。”
清明不語,她端詳着秦雪衣片刻,屋裏光線昏暗,只能看見少女模糊的影子,很單薄,纖細,卻像一根柔韌的竹枝,在這深冬時節裏散發出勃勃的生氣。
等秦雪衣穿戴完畢,便聽見清明道:“你走吧。”
秦雪衣道:“等日後我有了時間,就來宿寒宮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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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淡淡地嗯了一聲,也不知是答應了,還是只是單純表示聽見了這句話。
秦雪衣離開了,腳步聲漸漸遠去,偌大的宮殿再次陷入寂靜之中,宛如一座無人的墳墓。
……
秦雪衣才出屋子,便被凍得一個激靈,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早上确實是太冷了!
她原本就沒穿多厚實,更何況古人裏三層外三層地穿,盡管整個人裹成了大粽子,可是冷意還是往骨子裏鑽,她幾乎要邁不開步子。
秦雪衣一路小跑回了新晴院時,天色已亮了起來,今日天氣陰沉,大約是沒有太陽了,冷風一陣一陣地吹過庭院,發出嗚嗚的呼嘯聲。
“這幾日許是要下雪了。”
綠玉替她挽起頭發,道:“郡主這幾日回去,記得多加注意,萬莫着了涼了。”
秦雪衣嗯嗯啊啊地答應着,正在這時,外面有兩名宮婢進來,行禮道:“奴婢見過郡主。”
秦雪衣看她模樣陌生,是從沒見過的,綠玉卻認出那宮婢是長公主身邊的一等宮女,連忙垂首道:“秋姑姑怎麽來了?”
那秋姑姑側開身子,道:“殿下派奴婢來送東西與郡主。”
後面上來的那個宮女手中捧着一個朱漆的雕花托盤,裏面擺放着一團火紅的顏色,抖開來,竟是一件鬥篷。
那鬥篷外用緋紅色緞子縫制,在上繡着數枝稀疏蒼勁的白梅,點點梅瓣飄落,內裏用厚厚的皮毛做底襯,兜帽上有一圈厚厚的白狐貍毛,很是漂亮。
秋姑姑道:“天氣嚴寒,殿下怕郡主着了涼,特意派奴婢來送這鬥篷與郡主。”
秦雪衣有些驚詫地挑眉,正想着那燕明卿怎麽會派人給自己送衣物來,她的手臂就被人輕輕碰了碰,綠玉恭敬道:“殿下仁心,奴婢代郡主謝過殿下。”
受了人的好處,道謝自然是應該的,秦雪衣也跟着道:“勞煩姑姑替我轉謝殿下。”
那秋姑姑颔首,領着宮婢離開了,綠玉松了一口氣,道:“今日天氣轉冷,奴婢正愁您沒有禦寒的外裳,想不到殿下竟派人送來了,真是太好了。”
她說着,便将那鬥篷抖開,替秦雪衣披上了,退了兩步打量,笑吟吟地道:“郡主穿着這個真好看。”
緋紅色的緞子襯得秦雪衣一張臉如粉雕玉琢也似,她縮了縮脖子,把下巴略略埋進豎領裏,彎起眼睛沖她笑,嬌俏又漂亮,直叫人挪不開眼,綠玉見了心中忍不住感慨,這長樂郡主如今年紀尚小,便已出落得如此标致,等來日長開了,還不知會是何等顏色。
綠玉這麽想着,笑道:“郡主,咱們走吧。”
天色漸漸大亮,綠玉引着秦雪衣離開了宿寒宮,今日變了天氣,冷風吹得人有些睜不開眼,這一路走了二十來分鐘,兩人才終于到達翠濃宮。
秦雪衣在宮殿前停下腳步,擡頭打量了一會,終于找到了些許熟悉的感覺,她在夢裏看見過最多的,就是這座宮殿。
它承載了秦雪衣整整十年的生活,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在這裏,就連宮人都可以對她呼來喝去,崇興帝看似喜歡秦雪衣,但他到底離得遠,顧及不到那些細枝末節,大約在他看來,德妃作為秦雪衣的嫡親姨母,一定會把她照顧得很好。
“郡主,奴婢只能送您到這裏了。”
綠玉道:“郡主請回宮吧。”
秦雪衣點點頭,她對着凍僵的手指哈出一口熱氣,笑眯眯道:“謝謝你,你回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綠玉心頭一暖,笑笑:“奴婢告退了。”
秦雪衣在門口站了一會,才擡步走向翠濃宮,挂在門頭上的兩盞燈籠還未熄滅,在寒風中輕輕晃動。
一名太監窩在門後背風處偷懶,縮着脖子揣着手,乍一見來了人,唬了一跳,待看清楚來人是秦雪衣,才松了一口氣,驚訝道:“郡主回來了?”
秦雪衣看了他一眼,略帶奇異道:“我不回來,又該去哪裏?”
那太監被她噎了一句,竟不知該回什麽好,只能幹笑一聲,作勢在自己的嘴上輕輕抽了一記,假模假樣道:“是,是,瞧奴才這嘴,忒不會說話了。”
因着原本的記憶,秦雪衣對整個翠濃宮上下的宮人都沒什麽好感,也沒搭理他,徑自走了,那太監伸着脖子看那道緋紅色的身影消失在了轉角處,他才嘶了一聲,疑惑道:“奇怪了,不是聽說她被帶進宿寒宮裏去了嗎?竟然沒事人一樣就回來了?”
而且除此之外,他總覺得今日的長樂郡主,與從前有些不一樣了,但是怎麽個不一樣法,他卻又說不上來了。
廊上挂了燈籠,清早時候,燈火還未熄滅,将那朱漆的廊柱映出了冰冷的光,秦雪衣循着記憶中的游廊往前走,路上碰見了幾個宮婢,她們見了秦雪衣,無一例外都是露出了些微的驚訝之色,仿佛對于她會出現在翠濃宮的這件事情感到意外。
直到秦雪衣走過了,她們還在駐足回頭,不時低聲竊竊私語幾句,冷風輕送而過,隐約帶來了只言片語。
“……聽說被宿寒宮……抓住了……”
“……她是不是得罪了長公主殿下?”
秦雪衣索性停了腳步,轉過身去,那兩名宮婢的話頓時噎在了喉嚨口,不上不下,尴尬地看着她。
一名宮婢幹巴巴開口道:“郡主還有事?”
秦雪衣打量她們一眼,道:“我沒事,不過我聽着,你們仿佛是有事?”
那兩個宮婢一縮脖子,連連搖頭:“奴婢沒有事,沒有事。”
秦雪衣輕哼一聲:“那就好,要是有事,記得當面與我說,畢竟只有長舌婦才會在背後嚼人舌根子。”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忽然露出一個笑:“你們知道拔舌地獄嗎?”
聽着就很是可怖,兩個宮婢齊齊搖首,秦雪衣煞有介事道:“生前背後說人壞話說多了,死後會進這個地獄,閻王爺就會派小鬼,咔嚓——”
她做了一個手勢,壓低聲音道:“就把人的舌頭給拔了。”
兩個宮婢驚呼一聲,立刻捂住了嘴,仿佛那個動作拔的是她們的舌頭一般。
秦雪衣笑眯眯地告誡道:“下次議論人,記得只在心裏議論,明白了嗎?”
她模樣生得好看,這麽一笑就很甜,只是那兩個宮婢已被她吓住了,只會拼命點頭,表示知道了。
成功把她們吓得花容失色之後,秦雪衣從容地離開,一路上甚至哼起了小曲,順利到達了她住的院子。
院子裏有些冷清,門頭上挂得燈籠已經很舊了,花木凋敝,好在地上打掃得尚算幹淨,秦雪衣四下打量着,找到了幾分熟悉的感覺。
正在這時,小殿的門從裏面被打開了,一個挽着雙丫髻,身着淺杏色宮婢服飾的小女孩兒走了出來,寒風吹過去,她明顯地打了一個哆嗦,然後一擡頭便看見了院子裏的秦雪衣,面上頓時露出了驚喜的笑容:“郡主回來了!”
這個宮婢名叫小魚,伺候秦雪衣已有一年多了,才十一歲的年紀,人小脾氣軟,說話細聲細氣,做事慢吞吞,人還有些傻傻的,不夠機靈,大概是因此不讨其他人的喜歡,被塞到秦雪衣的院子裏來了。
因着從前的秦雪衣脾氣也軟,主仆倆簡直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相處間倒相安無事,誰也不嫌棄誰。
小魚一激動,眼圈兒就泛起了紅,含着淚花兒道:“郡主您可回來了,把奴婢給急壞了。”
“奴婢打聽不到您的消息,每日都去求見德妃娘娘,只是聽說娘娘沒有空暇,一直不得見,郡主您餓嗎?渴不渴?小魚去給您煮些茶來暖暖身子。”
她怕秦雪衣冷,趕緊把殿門推開,引着她進去,秦雪衣略一打量這小殿,很是冷清,只在桌邊放了一盞油燈,屋裏沒有生炭火,甫一進來,竟感覺這裏的溫度比外面還要低。
秦雪衣問道:“怎麽不生炭火?”
小魚搓了搓冰冷的小臉,腼腆道:“炭不夠了,要省着點用,郡主冷麽?奴婢這就去生火,您稍待片刻。”
秦雪衣自問自己年紀比她大,哪能真讓這麽小的孩子去給自己生火煮茶?便道:“我與你一起去。”
小魚愣了一下,連忙道:“不必了,怎麽能讓您來做這種粗活?奴婢做慣了,一會兒便好了。”
秦雪衣不答應,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一個人探頭進來,道:“長樂郡主?”
秦雪衣道:“誰?”
那是個太監,他一路從外面走來,一雙腳都凍麻了,在門口使勁跺了跺,聲音尖細道:“德妃娘娘叫您過去容華殿一趟,您請吧。”
秦雪衣沒理他,只是對小魚道:“走吧。”
小魚呆呆地看着她:“啊?”
秦雪衣道:“不是要去生火麽?”
“哦哦,”小魚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是。”
秦雪衣就跟着她往外走,那太監見她不搭理自己,頓時急了,提起尖細的嗓子又道:“長樂郡主,您聽見奴才的話了嗎?德妃娘娘——”
不等他說完,秦雪衣便轉頭看他:“你叫我什麽?”
那太監不解其意,愣了片刻才答道:“郡主……”
秦雪衣又道:“你自稱什麽?”
對上她的目光,那太監的眼神竟不自覺瑟縮了一下,氣勢也不如之前那般足了,弱聲道:“奴……才。”
秦雪衣漫不經心地道:“既然知道自己是奴才,就乖乖守好規矩,誰許你這麽大嗓門跟本郡主說話的?”
太監頓時不敢吭聲了,秦雪衣見他垂下頭去,不用想也知道他在心裏罵自己,不過她也不怕,只是道:“去回德妃娘娘,我現在沒空,等有空了自會去見她。”
太監沒忍住,多嘴問道:“您眼下……沒空?”
秦雪衣裹了裹鬥篷,道:“沒看見麽?屋裏頭沒生火,我得去生一盆火來。”
她說着,停了一下,又轉向那太監,道:“既然來都來了,替我生一盆火再走吧,生好了火,我就随你去見德妃娘娘。”
那太監:……
那傳話太監心裏十二萬分的不情願,卻只能低了頭,賠着幹笑道:“是,是,這是奴才應該的。”
秦雪衣遂心滿意足,低頭一看,只見小魚正兩眼閃閃地看着自己,眼裏寫滿了崇拜之意,要不是有那太監在場,她怕是要歡呼出聲了。
還是個小孩子。
秦雪衣想到了從前武館裏的那些師弟們,成日裏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後,也是如這般崇拜地喊着她大師姐,明明她也沒大他們幾歲,甚至有些師弟年紀比她還大許多,也跟着喊得起勁。
不過日後想必是見不到他們了,想到這裏,秦雪衣便深感遺憾,她伸手摸了摸小魚的頭,道:“跟着郡主,以後罩你。”
小魚雖然不知道罩是什麽意思,但還是傻乎乎點頭:“奴婢知道了。”
經過了一番折騰,火總算是升起來了,那太監已沒了來時的嚣張氣勢,陪着笑臉對秦雪衣道:“郡主,您看德妃娘娘那邊……”
秦雪衣不再為難他,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