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燕明卿不說話,秦雪衣就這麽喝了一盞茶,大殿裏的宮婢們靜靜伫立在一旁,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

秦雪衣總覺得有些不自在,這裏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不舒服。

她從前在武館裏,無論何時都是熱熱鬧鬧的,不練拳的時候,師兄師弟們就湊在一堆吹水侃大山,秦雪衣習慣了那樣的氣氛,而宿寒宮則截然相反,這裏這麽多人,卻安靜得沒有一絲人氣。

一盞茶喝完,秦雪衣覺得這樣不行,既然要拉交情,那肯定得要起個話題才是,而燕明卿一看就不是會主動說話的人,等她開口,秦雪衣覺得自己恐怕要灌一肚子的茶了。

她的目光一掃,落在了對方的腰間,秦雪衣靈機一動,道:“殿下這玉佩真好看,是刻的麒麟麽?”

燕明卿頓了一下,才道:“不是。”

她說着,竟伸手将那枚玉佩解了下來,放在桌上,秦雪衣的心神一瞬間就被吸引了過去,與平常的花鳥玉佩不同,這塊淡青色的玉刻的是一只獸,玉雕獸常有麒麟、白虎一類的,以求個祥瑞的意思。

所以秦雪衣一開始還以為那是一只麒麟,等定睛一看,才發現那玉雕獸是形狀如虎,卻背生雙翼,大張着口,作咆哮之态。

她驚異道:“是窮奇?”

燕明卿顯然有些意外:“你認得?”

秦雪衣道:“曾在書上見到過。”

窮奇是上古兇獸,喜食人,知人言語,善蠱惑人心,秦雪衣跟着師娘那麽些年,看過的玉雕沒有一萬也有數千,還頭一次看見有人雕窮奇的。

她一時間多看了幾眼,又莫名覺得那玉雕的雕工有幾分眼熟,便順口道:“這雕工真是精細,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燕明卿微微一怔,擡眼看她,問道:“你在哪裏見過?”

秦雪衣又想了想,才想起自己袖子裏揣着的那個匣子,立時恍然大悟,道:“我剛剛才見過。”

她說着,便将那匣子取出來,放在桌上,沒注意到燕明卿看着這匣子,表情有一瞬間的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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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雪衣将匣子打開,裏面正是那只藕粉玉雕的貓兒,兩者一比較,她道:“這兩枚玉雕的雕工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想不到竟有這樣巧的事情。”

燕明卿默然片刻,忽而問道:“你這枚玉從何而來的?”

秦雪衣覺得告訴她也無妨,便答道:“是一位朋友送的,她是殿下身邊的宮婢,叫清明。”

她說着,又掃了一眼大殿裏垂手靜立的宮女們,問道:“其實我今日來,也有一部分是因為此事,不知清明在不在?我想将這玉還給她。”

燕明卿的表情驀然一沉,她盯着秦雪衣,聲音裏沒什麽情緒道:“怎麽,你不喜歡這塊玉?”

“那倒不是,”秦雪衣立即擺了擺手,道:“玉是好玉,雕工也好,我豈會不喜歡?只是……”

她略一猶豫,還是把自己的顧慮說出來,道:“清明只是一個宮婢,想來這玉大約是她極為重要的東西,我若拿了,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聽了這話,燕明卿的臉色才好看了一點,她道:“我倒覺得你想得有點多。”

秦雪衣愣了一下,燕明卿繼續道:“這玉原是我賜給她的,大概是她拿了沒什麽用處,送給你做個順手人情,你拿着就是了。”

秦雪衣這才反應過來,這麽一說,倒也解釋得通,她想了想,将那玉收了,不死心地又看了看殿內衆宮婢,問道:“她不在這裏麽?”

燕明卿一頓,神色從容道:“我派她出宮辦事去了,還未回來。”

她擡起眼看着秦雪衣,道:“怎麽,你想見她?”

秦雪衣自然是想的,但是清明眼下并不在宮裏,心裏雖然遺憾,但還是道:“今日不巧,就算了,我下回再來。”

燕明卿表情微僵,然而到底是沒有說什麽,秦雪衣正在想事情,也沒發現,她又坐了片刻,起身告辭。

眼看着那抹纖弱的背影消失在大殿門口處,燕明卿才伸手将桌幾上的那枚窮奇玉佩拿起來,輕輕摩挲了一下,垂着的眼,叫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神色。

正在這時,林白鹿進來了,對她拱手道:“殿下,人已走了。”

燕明卿站起身,長眉微微皺起,似乎在思慮着什麽,片刻後,對林白鹿道:“我近來在宮裏偶然聽到了一些傳聞,是有關于秦雪衣的?”

林白鹿答道:“都是從翠濃宮傳出來的一些沒風沒影的事情。”

“說說。”

林白鹿想了想,道:“說長樂郡主近來脾氣很大,行事也愈發嚣張跋扈,甚至敢責打三公主的貼身宮婢,還大鬧翠濃宮的敬事處,甚是彪悍,如今人人見了她都繞道走。”

說完之後,他又道:“不過以屬下看來,都是些以訛傳訛的話罷了,沒什麽依據,若不清楚其中緣由,不可盡信。”

聽聞此言,燕明卿擡眼看他,道:“你對她倒是頗為相信。”

林白鹿垂下頭,溫溫和和地道:“屬下只是從她平日的言語舉止裏看出來的,前陣子長樂郡主住在宮裏,與宮裏的宮婢們都交好,還會給她們送小玩意,如此尊重他人的一個人,斷然不會平白無故就動手責打下人的。”

燕明卿踱了幾步,面上浮現若有所思之色,道:“你說得也是,平常人,誰會說自己與一介低賤的宮婢是朋友?”

她轉過身,問林白鹿道:“你覺得,一個人有沒有可能會在突然之間變成另外一個人?”

林白鹿面上露出幾分驚愕之色,道:“這、這怎麽可能?”

燕明卿的目光投向殿外濃重的夜色中,悠悠道:“除此之外,又能作何解釋呢?怪力亂神之事,我雖然是不信,但若真有,倒還有幾分意思。”

……

卻說秦雪衣提着燈籠出了宿寒宮,沒見到清明,她心裏還是有點兒遺憾,或許是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的心理,若是這回見着了倒還好,越是沒見着,秦雪衣就越是抓心撓肺。

她素來好奇心重,這性子就連二師兄都拿她沒轍。

燈籠照亮了濕漉漉的宮道,寒風呼呼地吹着,秦雪衣忍不住裹了裹鬥篷,加快了腳步。

大約是太晚了,路上一個人也見不着,只有燈籠昏黃的光芒照着腳下的路,冷風自樹梢呼嘯而過,嗚嗚之聲宛如鬼泣。

正在這時,秦雪衣突然停下了腳步,不是風聲,她是真的聽見了嗚嗚的聲音,仿佛有人在哭。

“嗚嗚嗚……”

聲音是在不遠處傳來的,那邊是一片園林,因着沒有光的緣故,看上去黑黢黢的,再配着那嗚嗚的哭泣聲,特別滲人。

膽子小一點的恐怕要被吓得撒腿跑了,只有秦雪衣是個奇葩,她非但不走,反而舉起燈籠,往那邊走了幾步,提起聲音問道:“是誰在那裏?”

那哭聲停了一下,沒動靜了,秦雪衣眉頭微微皺了皺,正欲走開時,那聲音又再次嗚咽起來,幽幽的,滲人極了。

秦雪衣确認了哭聲的來源處之後,拎起燈籠就往那邊走,穿過重重花木,哭聲漸止,她舉起燈籠一照,看見那樹下面坐了一個小女孩,才只有四五歲的模樣,頭頂紮着兩個小揪揪,凍得瑟瑟發抖。

她驚異問道:“你是誰?怎麽大半夜的坐在這裏哭?”

小女孩一邊抹眼淚,一邊擡起頭看她,斷斷續續地抽噎道:“我、我找不到……嗚嗚……回去的路了……嗚嗚嗚……”

她好一通哭,秦雪衣見她小臉凍得通紅,兩眼淚花,抹眼淚的小手都青紫了,她心裏一軟,連忙蹲下去,将小女孩裹在自己的鬥篷裏,放柔了聲音問道:“你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大約是暖和了些,小女孩止住了哭泣,小聲答道:“我住在坤寧宮。”

坤寧宮,秦雪衣立即便想起來了,那不是皇後住的宮殿嗎?她低頭又看了看懷裏的小女孩,年紀雖然小,穿戴都很精致貴氣,想來她就是皇後生的四公主了。

皇後上官氏一共誕有一子一女,是龍鳳胎,今年五歲了,年紀也正好對上,秦雪衣将她抱着,站起身來,颠了颠,道:“別怕,我送你回去。”

小女孩沒再哭,只是乖巧地抱着她的脖子點頭,細聲細氣道:“嗯!”

秦雪衣抱着她,一邊走,一邊還與她說話:“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乖乖答道:“我叫燕薄秋,母後叫我秋秋。”

秦雪衣看着路,随口問道:“秋秋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說起這個,燕薄秋便有些難過,道:“母後不喜歡秋秋,秋秋就跑出來了。”

她說着,癟了癟嘴:“母後只喜歡燕涿,所有人都只喜歡燕涿,不喜歡秋秋。”

說起這個,她似乎很是傷心,情緒愈發低落了,把小臉趴在秦雪衣的肩上,不說話了。

秦雪衣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她自小就是孤兒,沒有父母,師父開武館,雖然說收了不少弟子,但是正經拜師的只有她和三個師兄,她又是唯一的女孩子,師門上下都是寵着的,她自然也理解不了這種父母偏心的感受。

想了半天,秦雪衣只能又颠了颠懷中的小女孩兒,哄道:“那你自己要喜歡自己啊,你這麽小,以後不要半夜跑出來,會被壞人抱走的。”

燕薄秋略略擡起頭,自下而上地看着她,問道:“那你是壞人嗎?”

秦雪衣随口道:“是啊,我是壞人,現在就把你拐走。”

燕薄秋仔細盯着她,然後伸出兩只小手,捧住她的臉,天真道:“你不是壞人,我知道!”

她說完便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好像月牙兒,可愛得秦雪衣心都要化了,她忽然斂起神色,道:“你不要笑。”

燕薄秋果然不笑了,不解地睜大眼:“為什麽?”

秦雪衣一本正經道:“因為你笑起來太可愛了,我會真的想把你拐走了哦。”

燕薄秋又抱着秦雪衣的脖子咯咯笑起來,稚氣的笑聲在夜色裏傳開去,似乎将那冰冷的黑夜都驅散了。

走了一段路,遠處傳來了呼喊之聲,秦雪衣凝神一聽,是在叫四公主,她道:“秋秋,你母後派人來接你了。”

燕薄秋撇了撇嘴,道:“她們才不想來接我,她們只是怕挨板子而已。”

秦雪衣加快腳步,那呼喊之聲越來越近,她道:“下回不要自己跑出來了,外面這麽冷,凍壞了怎麽辦?”

燕薄秋乖乖答應了一聲,秦雪衣看見前方有幾人打着燈籠過來,其中一個太監見了她懷裏的燕薄秋,大松了一口氣,道:“哎喲我的殿下,您可急死奴才們了。”

燕薄秋抱着秦雪衣的脖子不說話,秦雪衣晃了晃她,輕聲安撫道:“你該回去啦。”

燕薄秋好半天才擡起頭來,問她:“我下回還能見到你嗎?”

小孩兒還挺粘人,秦雪衣失笑,道:“當然可以。”

燕薄秋這才松開了她,乖乖被那太監抱走了,秦雪衣舒了一口氣,提起燈籠轉身離開了。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燕薄秋才踢了抱她的太監一腳,小臉冰冷道:“放本宮下來!”

太監忙不疊放下了她,幾人趴伏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公主饒命,公主饒命!”

燕薄秋厭惡地看了他們一眼,用力一腳踢在積雪上,那些冰渣子飛濺開來,潑了他們一頭一臉,太監們卻半點也不敢動,噤若寒蟬,燕薄秋道:“每人都去領三十板子。”

她說完,轉身便往坤寧宮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燕明卿:今天也要捂緊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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