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梅花糕
一路無話,待到暮色西沉時,驢車才晃晃悠悠回到秀水村。
正是晚飯時候,家家戶戶升起炊煙,因要将驢車還給趙家,蘭郎中便也沒讓三個孩子下來,直接将驢車趕到村口,過了村口第三家就是趙大虎家。
黃昏是秀水村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勞累了一天,也沒別的娛樂,村民們便喜歡趁着晚飯時候聚在一起,說說家長裏短,談談農活收成。驢車行到村口的時候,便有許多村民正端着碗,揣着窩窩,或蹲或坐,三三兩兩地聚在村口,也有從田裏晚歸的村民陸續經過這裏,巴掌大的地兒熱鬧地仿佛一個小型集市。
驢車剛一出現便被眼尖的村民瞅見,見到駕車的是蘭郎中,便都端着碗湊上前打招呼。蘭郎中昨日沒經過村口,直接回了村子幾十米外的蘭家,因此昨日回來時沒幾人看到,上午見過村長後又早早進了城,更是沒見過幾個人。因此雖然幾乎整個秀水村的人都知道蘭郎中回來了,但還是有許多人沒見過他的面,更沒見過劉寄奴的面。
此刻蘭郎中回來,驢車上坐着的三個小孩,除了蘭家姑娘和趙家小子,還有一個眼生的,村民們立時便猜出是誰,有些促狹的目光便在襄荷和劉寄奴之間來來去去,偏還擠眉弄眼的,生怕人看不明白他的意思。
襄荷伸出手指,朝着蘭郎中的後背戳啊戳。
收到閨女旨意,蘭郎中立刻挺直腰杆清清嗓子,跟在場的挨個寒暄了一遍後,便正式介紹起劉寄奴來。先将拜把兄弟故人之子的說辭說了一遍,然後着重語氣道:“……我跟劉大哥是喝了結義酒的兄弟,劉大哥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以後大家夥兒的就把寄奴當成我蘭麻子的親兒子,我閨女的親哥哥看!”
啰嗦一堆,最後一句才是重點。果然,蘭郎中這話一出,村民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幾個促狹的也收斂了些。
馬上又有人問起他們進城是幹嘛去了。秀水村村小人少,村民關系也融洽,哪家小夫妻夜裏打架,第二天整個村子都能知曉。只是這樣固然親近,卻也沒一點*可言,蘭家因在村子外圍倒還好一些。但襄荷也知道,他們拉着南瓜去城裏賣的事兒,估計已經不是秘密了,畢竟她也沒特意讓趙大虎保密。
聽到人問,襄荷立馬笑眯眯地說是賣南瓜去了,只是在說起價格時,一下子給砍了十倍,五兩銀子被砍成了五百文。一旁趙小虎瞪大眼睛,剛要說話,只見襄荷冷飕飕一個眼刀子過來,他立馬就蔫成了經霜的白菜。
但即便是五百文,也讓圍觀的一衆村民啧啧不已。村民們都是靠山靠地吃飯,錢也都是用收成用獵物來換,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銀子,而一個南瓜就賣了五百文,這在他們看來已經是筆大買賣。只是種南瓜這事兒襄荷并未藏着掖着,許多村民都知道她搞出了個長着字兒的大南瓜,也知道她是專程為城裏貴人壽禮準備的,不是沒人想學着她的法子賺錢,只是即便種出來了,又賣到哪裏去?這種東西也就只有有錢人才買,而秀水村誰也不認識有錢人。
因此村民們也就只能羨慕,卻沒起歪心思的。倒是襄荷暗暗上了心,如果能有固定的銷貨渠道,這種果實上弄字的買賣或許真可以做一做,只是能不能掙到錢還是有些懸。
驢車在村口停了好一會兒,才駛去趙大虎家,将驢車還了,又把趙小虎留在趙家,蘭家三人才向着自家院子走去。
走到一半,襄荷拍拍腦袋,突然想起一個事兒來。離開周府時,抱香塞給她一小包東西,托她帶給家人,如今那小包還在蘭郎中手裏拎着呢。
襄荷便讓蘭郎中和劉寄奴先回家,自個兒拿着東西去了抱香家。
抱香本姓寧,寧家在村東頭,與蘭家一樣,也是幾間茅草房,且寧家家中除了去周府當丫鬟的抱香,便只剩一個寡母和一個十四歲的兒子,與蘭家父女倒是調了個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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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的娘姓孫,孫氏嫁進寧家門不到五年,體弱多病的秀才丈夫便撒手西去,留下年輕的孫氏和一對年幼的雙生兒女。這時并無守節的習俗,寡婦再嫁也是常事,孫氏姿色不錯,人又年輕,當時便有許多人勸她趁着年輕再找一個,但孫氏卻絲毫不為所動,硬是一個人扛了過來,到如今已經守了整整十年寡。
孫家柴門半掩着,襄荷走到門口便聽到裏面傳來陣陣讀書聲,“……天命之謂性,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襄荷伸手敲門,不一會兒,一個身着皂邊儒服,手中還拿着書卷的少年打開了門,他身形高瘦,面色有些蒼白,眼窩周圍泛着虛青,見門外站的襄荷,便忙招呼道:“是小荷啊,快進來坐。”
“寧大哥,不用進去啦,我就送個東西。”襄荷忙推辭了,舉起手中小包道:“我今日去了府城,見到了秋菊姐,秋菊姐讓我帶些東西給您和孫嬸嬸。”
“咳,多謝小荷,”少年輕咳一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姐姐近來可好?我已經許久不見她了……”
“霜兒,是誰來了,怎麽不進來?”一個溫溫柔柔的嗓音傳來,然後襄荷眼前便多了一道黑影,擡頭一看,是個看起來四十來歲的婦人,正是抱香的娘,孫氏。
“娘,是蘭叔家的小荷妹妹,姐姐托她帶了些東西。”寧霜解釋道。
“是小荷呀,怎麽在外面站着,快進屋。”孫氏臉上帶笑,一邊拉着襄荷進門,一邊吩咐寧霜道:“霜兒,你繼續念書去,小荷我來招待就行,不是說明日便要考核了麽?”
“唉……”寧霜答應着,拿着書去了書房。只是襄荷分明看見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沮喪,以及微微下垂的雙肩。
襄荷抵不住孫氏的力氣,只能被她拉着進屋。
自寧秀才去了之後,寧家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後來因為抱香入了周府,常常貼補家裏,寧家境況才好轉一些,但因為有寧霜這個讀書人在,相比尋常村民,還是差上不少,連蘭家都不如。襄荷進了屋,見屋內桌椅雖整齊幹淨,但卻都已破舊不堪。
孫氏引了襄荷坐下,又給她倒了熱茶,全沒因為襄荷是個小孩而怠慢她,禮數上是一絲錯也沒出。
這樣禮數周到,笑容親切,看着實在是讓人喜歡。
但襄荷卻怎麽也喜歡不起來。
她不欲多待,将包裹放在桌上便想告辭,但孫氏卻攔住了她,細細問起她跟抱香相見時的情形,問抱香是胖了還是瘦了,臉上帶沒帶笑,跟的主子是不是真的和氣……問得巨細無遺,仿佛一個摯愛女兒的慈母。
襄荷只得一一說了,說的自然都是好。然後她便見孫氏臉上仿佛泛起光來,連聲道:“過得好就好啊,唉,當初多少人勸我不要把秋菊送去當丫頭,可現在呢,那些人都悔着呢!有好幾個都來托我,說想把自個兒女兒送去。可惜現今人家周府不收了,收也只收賣斷終身的,像我們家秋菊這樣只簽十年,到期就放出來的,可真是趕上趟兒的,過了這村兒沒這店!人周家門風好,周山長又是當世大儒,秋菊在他家做丫頭那是享福呀,到時候放出來雖然年紀大了些,但人都說周家的丫頭強過尋常小戶人家的小姐,不愁找不着好婆家。再說到時候霜兒也二十歲了,不說舉人進士,秀才定是能中的,有個秀才弟弟,又哪用愁婆家……”
孫氏越說越有興致,因長久操勞而枯黃的臉上溢出耀眼的亮光,仿佛口中所說的一切都已成真。
襄荷一直低着頭,終于尋到個空隙便忙打斷道:“嬸嬸我先回去罷,家裏晚飯還沒做呢。”
孫氏一臉惋惜的模樣,再三挽留她,見襄荷去意堅決才作罷,只是打開了桌上的小包,将裏面東西都亮出來。許是時間倉促,小包裏并未放許多東西,只一個小銀锞子,一對兒丁香耳墜,還有一小包梅花樣的糕點。孫氏收了銀锞子和耳墜,抓了約莫一半的糕點,非要襄荷帶走。
襄荷再三推辭,卻還是推辭不過,只得接了,又跟孫氏道別了一番,才走出寧家門。
離開時,還聽到院內傳來寧霜不時夾雜着輕咳的讀書聲。
回到家,卻見廚房裏一陣兵荒馬亂。劉寄奴大汗淋漓地燒火,蘭郎中手忙腳亂地又是添水燒湯又是拎勺炒菜,饅頭在兩人腳下轉悠個不停,看到她的身影便又立刻朝她跑來。
襄荷趕緊将糕點塞蘭郎中手裏,洗了手便去竈臺邊忙活。
蘭郎中終于解放出來,大松一口氣之餘,看着手中的糕點納悶地道:“哪來的糕點?”
“孫嬸嬸給的。”襄荷低頭答道。
蘭郎中沒多想,打開紙包捏了一半塞進嘴裏,嘗了嘗覺着不錯,便捏着另一半遞到襄荷面前。
襄荷面前猛然多了半塊糕點,擡頭便見蘭郎中正張口“啊啊”着,示意讓她張口,她只得張開口,讓那半塊梅花糕落入肚腹。
梅花糕入口香糯微甜,還有絲淡淡的梅花香氣,是她喜歡的味道。襄荷吃過秀水鎮上賣的梅花糕,還頗為喜歡,但鎮上賣的不論賣相還是口感,都不及剛剛吃的那一口。
蘭郎中又挾了一塊要喂她,襄荷卻将頭偏了過去,悶悶地道:“我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