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波折生
廳中衆人的目光聚集在周清柯身上。
周冷槐看着他的目光也帶了些森寒。
周清柯卻恍然不覺,臉上仍帶着笑意,聽到周冷槐的話後便将折扇一合,朗聲笑道:“父親這話問得好,孩兒每月月錢不過十兩,因此去歲聽聞父親準備為祖母大辦壽辰,便有些心憂,生怕銀錢緊張,準備的壽禮不合祖母心意。恰巧今春孩兒交好的一同窗家中有商船要去趟南洋,孩兒便托同窗家人為孩兒捎帶販些貨物,到了南洋再采買些當地風物。因知南洋天竺國乃佛祖西來之地,便托同窗将所得銀兩盡皆換成七寶,天竺國內七寶價廉,運至大周後陡然價翻十倍之數,孩兒也因此發了一筆小財,方能夠從京城尋來這整塊的玻璃和技藝精湛的工匠。”
話聲落下,見廳內衆人仍盯着他,周清柯微微一笑:“此事父親可向居善坊趙家求證,趙家長子趙寅年便是我那同窗,當時我交予他本錢一百兩,後将多餘七寶販出,獲利頗豐,除卻制作這架屏風的花費,如今尚餘一百兩。”
滿堂俱靜。
因謝琰曾大力發展商業之故,大周雖也重本抑末,但相較而言,對商戶并不太過壓制。商戶子弟同樣能科舉入仕,鶴望書院除了儒墨道法等大院,開設之初便單辟了一個商院。商院學生雖大多會繼承家業,但也不乏入了科舉的。這居善坊趙家便是襄城數一數二的商戶,趙家長子趙寅年便在鶴望書院商院求學,與周清柯乃是相交莫逆的好友。
尋常百姓只羨慕商戶人家富裕,而不會認為商乃賤業,商戶也低人一等。
但這只是尋常百姓,于周家這樣的世家大族而言,倒買倒賣之事終是賤業,家中子弟名下商鋪多為掌櫃打理,如周清柯這般親自參與其中卻無一人。
但這還是小事,令廳中衆人如此動容的還是周清柯那番話透露出的信息。
百兩本錢,千兩回報,十倍之利!
這樣的投資回報比,實在令人不得不動容,哪怕是周家這樣的龐然大物。沒有人會嫌錢多,周家自然也不會。
周冷槐清癯端肅的面上看不出表情,倒是目光中的森寒卻已散去,待周清柯話落,廳中衆人為之怔忡時,他語氣稍稍放緩:“商戶與民争利,行商之事實非君子所為,此次念你一片孝心,便不重罰,往後莫要再犯。”
周清柯站在那架屏風之旁,聽到周冷槐的話,面上的飛揚意氣也絲毫未改,只是斂下眉,拱手諾聲應了。
最終只剩下周家大少爺周清晗。
不同于周清柯,周清晗雖同樣長相俊美,卻不像周清柯那般風流韻楚,引人注目,而是如一竿筆直挺立的山間青竹,亭亭而立,不惹蜂蝶,渾身泛着一股孤高清正之氣。
先前那一番獻禮,不論是周清楓出人意料的大南瓜,還是周清柯價值千金的玻璃屏風,都未曾讓他有絲毫動容,待到周清柯退下,他步伐穩穩地行到老太太身前,呈上準備的壽禮。
Advertisement
他的壽禮是一串菩提念珠。
珠子共一百零八顆,意謂祛除人生百八煩惱,一百零八顆滾圓念珠以紅繩串聯,系口處紅繩有少許磨損,而原木念珠珠身上如清漆般的光澤,也昭示着這串念珠并非嶄新,而是曾經為人所使用過。
“這是……”周老太太目帶遲疑地看着手中的念珠。
“這串念珠是靜潭寺靜空法師随身所用之物。”周清晗道。
“果……果真?”周老太太激動起來,雙手不住地摩挲着那串念珠,仿若稀世珍寶般,随即她又喃喃道,“靜空法師早已不問俗事,我也只在十年前有緣見得法師一面,當時就曾求法師賜予佛寶,只是法師既不慕名利,又不為名聲,因此我也一直未能如願……沒料想,十年後居然能一嘗夙願,好孩子,真是用心了……”
周老太太自信佛後最為推崇的便是靜潭寺的靜空法師,靜空法師年輕時遍覽名山大川,只為參悟禪意。他曾游覽京都,适時恰逢京中佛道論辯,當時不及而立之年的靜空妙語如珠,将對方數十道士駁地一言不能發。經此一戰,靜空揚名天下。
及至晚年,靜空游歷至襄城,栖身于靜潭寺,潛心研究佛法,一應俗事一概不理,即便是皇親國戚想要相見也非易事。由此可知,靜空法師随身所用的念珠有多麽難得,也無怪老太太那麽喜形于色。
孫兒輩獻完禮,接下來便是兒女一輩。相比孫兒輩,兒女輩所獻禮物俱是四平八穩,讓人挑不出任何錯處,卻也沒甚麽驚喜。
最後的結果幾乎毫無懸念,周清晗的菩提念珠最得老太太心意,拔得頭籌,周清楓的福壽南瓜因其新奇別致得了第二,第三自然便是周老太太的心肝兒外孫黃霖。按先前所議,前三名都得了老太太和周冷槐以及姜氏的獎勵,老太太與姜氏的獎勵俱是貴重首飾或擺件,周冷槐則是一人獎了一套四書,并上好的筆墨紙硯一套。
黃霖與周清晗平日便受寵,平日長輩們的各種賞賜見地眼花,因此對獎品都沒什麽反應。倒是周清楓,瞪着托盤中老太太獎的那座做工精巧鑲金錯銀的袖珍亭子,笑得一臉傻氣,心想終于有錢了,小爪子不住地摸着亭子上的金銀絲,想将那金銀絲給扒下來,好還襄荷的債。幸好他還知道這是在大廳,才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動的胖爪子。
鬧哄哄的一場獻壽禮終于落幕,此時也到了正午,許多貴賓已經登門,榮華院一幹人等便各自散去,等待待會兒入席。
人群紛紛散開時,周清柯卻仍端坐不動。
周冷槐送了老太太進屋稍事休息,出來便見周清柯端坐淺酌的樣子。
“清柯,到我書房來。”他扔下一句話,負手朝書房行去。
周清柯将杯中酒一飲而盡,笑笑起身,随周冷槐而去。
兩人離去後,大廳中除了奴仆,便只剩姜氏和她的一雙兒女,以及還傻乎乎捧着托盤的周清楓——這等場合周冷槐的幾個姨娘婢妾是不會出現的,即便是育有兩子的宋姨娘。
周清芷瞪着周清柯的背影,頗為不忿地冷哼一聲,“二哥整日不務正業,如今還做起商戶人家才做的生意來,真是丢了咱們周家的臉!”
周清楓正擺弄着那小亭子,一聽這話手一抖,亭子差點沒摔下去,随即便小心翼翼地看了周清芷一眼,見她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才舒了一口氣,也不擺弄亭子了,而是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一旁,将自己當作一根柱子,目光向上,盯着頭頂的那雕梁畫棟,好似在研究房梁構造似的。
周清芷還未察覺,又有些幸災樂禍地道:“爹讓他去書房定是要訓斥他吧,方才顧及人多沒下他面子,這會兒關起門定要好好地訓他!”
“胡說些什麽,”姜氏瞥了裝柱子的周清楓一眼,淡淡道,“老爺叫他自然是有事相商。”
“有事?有什麽事?他整日不務正業能有什麽事?”周清芷不以為然。
“娘,家中産業是否出了問題?”周清晗冷不丁問道。
姜氏面上露出一絲欣慰,卻又搖搖頭,“能有什麽問題,周家百年基業,又哪是輕易可撼動的?只是,終究……尾大不掉啊……”最後幾字含在唇間,似嘆息般溢出,離得稍遠一些的周清芷和周清楓都未聽到,只有周清晗隐約捕捉到那幾個字。
越是繁盛之物,凋零時便越腐朽。
正午已到,周冷槐早已自書房出來,親自招呼客人,姜氏側立一旁,她笑容溫婉,言辭得體,有了細紋的面上雖青春不再,觀之卻頗為可親。
周冷槐既想為老母大辦壽宴,自然給所有與周家交好的權貴或名士都下了帖子,其中雖有許多人因公務在身不得擅離或路途遙遠而未能到場,但僅僅那些到場的,便足以令人驚嘆周家交游之廣。
周家以儒傳家,幾乎歷代周家家主都是鶴望書院儒院的院長,每任家主都是桃李滿天下,被無數學子以師禮待之,而這些學子中,幾乎大半都會入仕。
此刻,周家大半賓客身着朱子深衣,頭戴章甫之冠,深衣白底黑緣,正是鶴望書院儒院的制式院服。受邀而來的書院其他各院山長和學子們也各着本院院服,只是因數量少,終究不如滿眼的儒服來的震撼。
一片院服之中,非書院學子出身的客人們便十分顯眼,其中有襄城本地士紳,更有襄城府衙縣衙的一幹官員。
為整頓吏治,預防官員*和自建勢力,前朝謝宋時便有律令,為官者“不得官于其鄉五百裏以內”,後來,這一律令也被用在了書院制度上,即本書院出身的學子若為官,則不得就任于書院所在地。因此襄城縣衙府衙有品級的官員們都非鶴望書院出身,有些甚至不是儒家弟子。他們此刻都穿着官服,在一衆身着院服的客人中便十分顯眼。
賓客來齊,宴席便開始了。
因來人衆多,壽宴分開幾處,女眷孩童在後院花園中擺宴,尋常賓客在第一進的花園中,剩下的貴客們則由周冷槐親自招待,地點便在第一進房子的正廳。
正廳十分寬闊,周冷槐坐在主位,兩側擺着兩列長桌,從頭到尾足有幾十米長,貴客們便分坐兩側。
襄城一幹官員中,只有縣令和府衙中府尹少尹等幾人得以坐在正廳。
日頭漸漸西斜,時辰到了未時三刻,周府正廳中賓客酒酣耳熱,桌上杯盤狼藉,已到了即将散席的時候。
周冷槐只略沾了一點酒,但因平日不常飲酒,此刻也有些微醺,他含着笑跟身旁的貴客交談,腦子有些混沌,面上卻沒露出一絲失态來。
正微醺間,耳邊忽聽到一陣刀兵盔甲相撞之聲。
他猛然驚醒過來,擡眼朝廳口望去,卻見一幹披甲武士正整齊踏步而來。
那武士中領頭的在廳中一望,冷聲問道:“河南府府尹章長陵何在?”
如果秀水村一行人此刻在這,定能立刻認出,這領頭的武士,正是那官道上肆意縱馬的李統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