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謝蘭衣
章長陵正與京城來的幾位官員推杯換盞,白皙的面皮喝地通紅。他也是不勝酒力的人,平日甚少飲酒,但此刻,哪怕讓喝再多的酒,他也是甘願的。
他已年近五十,如今雖穩坐府尹之位,但誰不想更往上升呢?再說河南府乃是前朝所設,本朝建立後雖未撤府,卻又于京都另立京畿府,并将河南府統轄範圍大大縮小,兩府相比,孰輕孰重可想而知,他與京畿府尹雖同是正三品官,但兩人身份地位卻可謂天差地別,若京畿府尹是天,那他就是那地。他這個年紀,若能再升一步,登閣拜相也并非奢望,但若滿足于此,或許終身也就止步于此。
章長陵雖也出身世族,但族中勢力已逐漸式微,家族子弟中,官階最高的就是他,因此家族除了銀錢上的支持,再也無法給他任何幫助,而到了他這個位置,想要往上升又哪是銀子那麽簡單的事?
周家是他的一個希望。
周家歷代家主少有為官的,但家中優秀子弟頻出,其中不乏位高權重者,再加上無數在朝為官的學子,周家對朝堂的影響力已遠遠超出一個書香世家的範疇。
總之,與周家交好,絕對有百益而無一害。
因此雖然今日并非休沐日,他卻仍舊攜家眷和官署中一衆官員前來為周老太太賀壽,并精心準備了貴重的壽禮,壽宴上更是八面玲珑,竭力與周家交好。
刀兵盔甲相撞聲響起時他還沒有注意,仍眯着眼與身邊客人攀談,直到聽到那聲冷喝喊出自己的名字,他才驀地打了個激靈,擡頭望去,就看到一披堅執銳的黑甲武士正滿臉寒氣的望着自己。
在廳中上百人中認出章長陵并不難。大周律令,三品以上官員需着紫袍,配金玉帶,廳中客人中自然有三品以上官員,但這些官員全部出自鶴望書院,因此都着儒服,還着紫袍玉帶的,只有章長陵一個。
“你便是章長陵?”那黑甲武士只在廳中掃了一圈便将目光落在章長陵身上,見他望過來,便開口問道。只是雖然口中吐出的是問句,話裏卻分明已認定了他的身份。
章長陵有些惱怒,他雖為與周家交好而放下身段與人盤旋,但畢竟為官多年,哪裏受過這種當面呼喝的待遇,即便是周冷槐,對着他也是恭敬有加。眼前這武夫當堂喝出他名字,又佩刀穿甲,一副來勢洶洶的模樣,他登時氣怒,硬聲回到:“不錯,在下正是章長陵。倒不知閣下是哪位,持兵登門,真是好大的威風!”
此話立時引起廳中數人的一致點頭。
進門解刀劍,這是哪個大戶人家都有的規矩,如黑甲武士這般一群人登門還持刀佩劍的,要麽實在不将主家放在眼裏,要麽腦子裏裝的都是稻草漿糊。
章長陵以為這武士是後者。
但很可惜,這武士是前者。
。“……李、李統領?”坐中有客人遲疑地道,“可是禁軍統領李恒泰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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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這位大人看着眼生,怕是不常在宮中行走吧,能認出我來倒不容易,”那黑甲武士一臉諷笑,又掃視一圈,目光落在周冷槐座旁的太子太傅周均善身上,“太傅大人,別來無恙。”
周均善正是周冷槐嫡親的二叔,曾在先帝時任中書令,佐天子總百官,行宰相之權。今上登基後授周均善從一品太子太傅,只是太子已年長,學問上幾乎無可教導,因此這太傅之稱更近乎虛銜,并無什麽實權,不過倒是常有在宮中行走的機會。
“李統領,”周均善面目慈善,看着那武士揖手笑道,“幾日不見,統領更加威猛了,老朽眼拙,一時竟沒認出來。不知統領此次來襄城所為何事?周家既為地主,當略效地主之誼。”
“哼。”李恒泰輕哼一聲,也不理會周均善,只是又轉頭,朝章長陵道:“章大人,你現在可知我是何人了?”說着,右手自腰間掣出一個魚形銅腰牌來,并将腰牌正面對準章長陵。
那腰牌上刻着四個字——
如朕親臨。
章長陵“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章長陵長期在外為官,對京中權貴們并不能一一熟識,但起碼名字是知曉的,這其中,李恒泰便是最近幾年京中新起的權貴之一。
李恒泰如今年僅二十,卻已是京師萬騎禁軍統領,這倒不是因為他武功高強謀略出衆,而是他有個好姐姐。李恒泰胞姐是當今李貴妃,育有皇四子,深得今上寵愛,李恒泰作為貴妃幼弟,經常出入宮闱,在今上面前也甚是得寵,因此雖只是禁軍統領,卻素來嚣張跋扈,即便是路遇三公也絲毫不退讓。礙于貴妃威勢,朝中大臣即便不與之交好,卻也不敢輕易得罪他。
這麽一個煞星,怎麽就找到他頭上來了?章長陵一邊哆哆嗦嗦地跪着腰牌,一邊欲哭無淚地想着最近有無貪贓枉法。
李恒泰見章長陵吓得臉色慘白的樣子,這才心裏舒坦些,将腰牌放回腰間,慢條斯理地道:“章大人好興致,這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的,實在是羨煞我等。唉,只苦了我和我的一幹兄弟們,皇命在身,只得千裏迢迢地趕赴襄城,好容易到了地兒,去找章大人辦理交接事宜,誰知——章大人竟不在官署。”
章長陵心裏一“咯噔”。
李恒泰又道:“不止是章大人,連兩位少尹大人也不在,這可愁壞了我等。好在一打聽,聽說諸位大人們是到周府吃酒來了,我等又急匆匆奔馬趕來,因生怕晚了一步見不到大人們,便連衣衫都未換,兵器也未解,一路不停地,登了門連下人通報都未等得及,才總算是見着了大人一面。”
李恒泰這話帶着怒氣,目光也如刀子一般從章長陵等襄城官員身上滑過。
所有的襄城官員都冷汗涔涔。
李恒泰勾起嘴角笑道:“只是,今日既非例假又非休沐,不知各位大人為何不在官署辦公?”
“如此擅離職位,各位難道不知,這可是玩忽職守之罪!”
擅離職位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全看上頭人的意思。章長陵是襄城最高長官,整個襄城上頭都沒人,原本不論他怎麽擅離職位,哪怕天天翹班不去官署,只要沒人舉報上去就沒事兒,畢竟誰讓襄城官員裏他最大呢?
可偏偏來了個李恒泰。李恒泰是皇帝跟前的紅人,若他将這事兒跟皇帝那兒告一狀,章長陵別說升職了,能不能保住現在的官兒都難說。
一想到這裏,章長陵整個兒都如墜冰窟。
周冷槐解救了他。
“李統領,”周冷槐揖手道:“在下周冷槐,忝為鶴望書院儒院院長。今日乃家母壽辰,此前思慮不周,給府衙各位大人下了帖子,諸位大人也是不忍駁了在下薄面,故才登門而來。尋根究源,錯責盡在周某思慮不周之故。”
他頓了頓,又道:“只是眼前卻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聽大人所言,您身上有皇命在身,何不令章大人将功補過,先将聖上的差事辦好,其餘諸事再議不遲。”
“對、對,”章長陵猛然擡頭,随即點頭如搗蒜,“請統領吩咐,無論何事,排除萬險下官也一定盡力而為!”
李恒泰笑了,“用不着排除萬險,不過小事一樁,相信章大人定能将事兒辦得妥當。”
“襄城縣公之子謝蘭衣舊疾複發,懇請陛下準其離京,歸祖籍療養,我等就是為護送他而來。”
“找章大人,自然是希望章大人作為一府長官,能夠好、好、地、照、顧、謝公子。”
章長陵瞠目:“襄、襄城縣公,那不就是……”
“是啊,可不就是那前朝廢太子。陛下仁慈,封了他個縣公的爵位,還特意将他祖籍所在的襄城封給他。”李恒泰忽然笑容燦爛起來,“只可惜呀,福薄,連封地都沒來得及看看就去了!”
“如今謝公子是為一償其父的遺願呢,只是他向來體弱多病,這襄城的山水也不知能不能保佑他養好舊疾平安返京。章大人,你說呢?”
“這、這……”章長陵“這”了半天,終究沒“這”出個什麽,最終只得說:“下官明白大人意思!”
李恒泰解氣似的一笑,但終又加了一句,“陛下對此子喜愛非常,時時牽挂他的病情,雖不知這襄城能不能養好他的傷,但總不會更加惡化。”
說完這句,他臉上露出頗為嫌惡的表情。
章長陵想起曾聽聞的那些傳言,再想想李恒泰的身份,只覺隐約窺到了什麽,心下也瞬間明白李恒泰話中之意。
既不能治好又不能惡化,那這病,就只能一直養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