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問芳名
那聲音平鋪直敘,雖用的是問句,卻聽不出一絲好奇。襄荷轉過身,就看到少年端坐的模樣,姿勢甚至衣角都沒有絲毫改變,還是剛剛的模樣,仿佛一座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如果不是确信自己耳朵沒問題,她幾乎要以為方才那句話是她的幻聽。
她撓撓頭,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卻還在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臉說:“我爹是郎中,我跟着看了些醫書。”
他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只嘴唇動了動:“不錯。”
襄荷瞬間迷茫了:什麽不錯?
正迷茫間,就看到萬安在收拾攤子。擺在少年身前的桌子被清理幹淨,上面鋪設的暗青色綢布被抽走,露出泛着嶄新清漆油光的紅木長桌。
萬安扭頭朝身後綢緞莊叫了聲:“段掌櫃,收攤了,把您的桌子擡回去吧。”
然後襄荷便驚訝地看到方才還擠在人群中,拉着一張臭臉的綢緞莊掌櫃,依舊臭着臉走了出來,身後跟着兩個小夥計。
段掌櫃看也沒看萬安一眼,指使着兩個小夥計擡起紅木長桌,路過少年身邊時,貌似還嫌棄地瞥了少年一眼,然後便像躲瘟神一樣躲進了店裏。
長桌被擡走,少年原本被遮擋住的下半身便完全顯露了出來。
襄荷聽到人群中的一陣嘆息。
“……可惜啊……又瞎又瘸,白長了一張俊臉……”
少年的衣衫做的十分寬大,腳面以上俱都被衣衫蓋住。但無論衣衫多麽寬大,都遮不住少年身下那做工精致的輪椅。是的,輪椅,雖然與現代的樣式稍有不同,但襄荷還是一眼認出那是輪椅。
人群中的議論聲并沒有止歇,或許他們以為自己已經在抑制自己的聲音,但襄荷聽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離她只有幾步遠的少年,也定是将那些議論聲都收入耳中。
襄荷不由望向少年的臉。
似乎在意料之中,她看到的仍舊是一副風輕雲淡的臉。
不是習慣隐忍後的麻木,而是真真切切的不在意、不在乎。不管他人如何評說,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謠言、毀謗、指點、折辱、誇耀……都與己身無關。
Advertisement
不知為何,襄荷心裏湧上一股喜悅。
萬安要東西歸攏到一個包裹裏,背到微駝的背上,走到少年身後,正要推輪椅,擡眼一掃,見襄荷還站在那裏,便朝她問道:“小姑娘,你爹娘在哪裏?”
又指着旁邊站着的兩個捕快,話裏隐約帶了點嘲弄,不過這嘲弄不是對她,卻像是對着那兩個捕快:“若是找不到爹娘,便讓這兩位府衙的捕快大哥帶你去尋吧,府尹大人日理萬機,尚且關心我等一介草民安危,專程派兩個捕快來看護,想必定不忍看治下一稚齡女童走失街頭吧?”
那兩個捕快對看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無奈和火氣,但礙于上命,也只能當聽不出萬安話裏的嘲諷。
襄荷忙擺擺手:“不用不用,我爹就在街頭胡餅攤子前,我認得路!”
萬安已推了輪椅路過襄荷身邊,聽到這話便笑着摸了摸她歪掉的丫髻:“如此便好,快去找你爹罷,這外頭可不安生!”
襄荷點點頭,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忽地不知打哪兒冒出一股膽氣來,明知少年看不到她,卻還是認真地凝視着他,鄭重問道:“打擾一下,不過——能告訴我你的名字麽?”
襄荷記得前世還是學生時做過一篇閱讀,作者文名全忘記了,只記得是說對于喜愛的、神秘的事物,莫要追根究底,保持一份神秘在心底才更隽永。好比一朵花,既見識了它的美,又何必非要知道它的名字呢?萬一真相與想象不符,豈不是破壞了那份帶着遺憾的美?所以,如果遇到美好的人或物,莫問芳名。
或許是缺少文藝細胞,襄荷從不如作者那樣認為。她若喜歡一種花,便要知道它的名字,知道它的科屬目,甚至連生長習性也想要了解,因為只有那樣,她才覺得真正地了解了那種花。即便那種花的名字或許不如它的外貌一般美麗,但那才是真實,而這真實無損于它的美。
問出那話,即便看不到眼睛,襄荷也感覺到了少年驚訝的情緒。
萬安也是一怔愣。
待在這麽一個絕色的主子身邊,他見過無數搭讪的男男女女,搭讪的方法千奇百怪,但像這樣毫不遮掩直來直去的,眼前這看上去還沒輪椅高的小姑娘還是第一人。
他對這小姑娘印象不錯,此時一聽她這話,心裏便不由有些同情。只因無論是何種搭讪,他家主子的反應向來是只有一個,那便是無視。
他掩了臉不忍看小姑娘失望的樣子,誰知耳邊響起一道不能再熟悉的聲音:“謝蘭衣。”
仿佛見了鬼似的,萬安扭過頭看他主子的表情——自然是什麽表情都看不到的。
但這已經說明問題了。雖然常人看他家主子總是一副面癱的樣子,但兩人相處日久,萬安卻能看出,雖然主子表情大致不變,但微小處總有差別,比如厭惡某物時,他的嘴角便微微下撇,只是弧度太小,尋常人注意不到罷了。
他又去看那小姑娘。
“謝蘭衣?”襄荷低聲重複了一下這個名字,又繼續追問道:“是蘭花的蘭,衣衫的衣麽?”
萬安便見他家主子眉毛微微上挑,他知道,這是驚訝的表示。然後他就聽到他家主子道:
“是的,蘭花的蘭,衣衫的衣。”
終于得到想要的答案,襄荷心滿意足,對着那叫謝蘭衣的少年誠懇地道謝:“謝謝!”想想又覺得問人家的名字卻不說自己的,似乎有點不禮貌,雖然覺得對方不會在乎,但還是加了一句:“我叫蘭襄荷,也是蘭花的蘭,襄城的襄,荷花的荷。”
謝蘭衣點點頭。
看時間不早,怕蘭郎中着急,襄荷跟謝蘭衣與萬安道了別就回到了街頭。由于謝蘭衣提早收攤,沒處看病的病人便大半都湧到了蘭郎中的攤子上,蘭郎中一個人正忙得不可開交,襄荷一回去便立刻跟着忙了起來。
那邊,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萬安推着輪椅,自帽兒街街尾的一條小巷走了出去,身後五步遠的距離,兩個捕快一直不遠不近地綴着。
他們的目的地是府衙。
繞過府衙前廳,就是一衆官員們的居所,最大的那一處,自然便是府尹章長陵所居之處。
章長陵是帶着妻子兒女上任的,加上仆傭下人,加起來少說也有幾十人之衆。即便府尹的住宅已經是官署中最為寬敞的,仍舊住不下這許多人,因此章長陵在城中另有住宅,他的家眷下人都是住在那裏,官署則只作為章長陵平時辦公休憩之用。
大周官員春分後申正散值,秋分後申初散值,也就是說官老爺們春分到秋分這段時間實行夏令時,下午四點便下班,秋分到春分實行冬令時,下午三點便下班。按說這算是下班挺早了,可能嚴格按時上下班的官員,不說別處,反正以往在襄城,那絕對屬于少數,點個卯就走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如章長陵這樣的上層官員,上頭沒人管,府衙裏頭同事關系和樂融融,兩位少尹也是自己人,何時上下班還不是他說了算。
此時剛剛到了申時,按夏令時來算,還沒到府衙散值的時間,若是以往,這時來府衙找府尹大人,多半是找不到人的。但前些日子剛受了李恒泰一番驚吓,章長陵近段時間恨不能長在官署裏以示清白,往往過了散值時辰還留在官署,惹得底下一幹底層小吏納悶不已,以為章大人中了什麽邪,也只有那日同去周府的上層官員知道其中底細。
謝蘭衣回去時,章長陵還在前頭府衙辦公。萬安眼尖地瞅到方才還在綢緞莊的段掌櫃的身影出現在府衙——綢緞莊是章長陵的産業。
一入府衙,一直跟着的兩個捕快也終于離去,萬安便推着謝蘭衣慢慢回到了他們的院子。
謝蘭衣的院子在章長陵官署住所之中,原本是給家眷住的一個小院,不大,但布局擺設還算精細。謝蘭衣初來襄城時,原本是在鶴望書院落腳,結果沒等萬安把路認熟,第二日,章長陵便帶着府衙的一幹官員捕快,客客氣氣地将人“請”到了官署。
萬安自然知道其中緣故。
雖然早有預料,但這被禁锢着的滋味兒可實在不好受,他們費盡心機才從京城那個大牢籠中逃脫,又怎麽會甘于步入另一個牢籠?
尤其只要出了府衙,身後總有兩個捕快牛皮糖似地粘着。
看着兩個捕快離去的背影,萬安不由嘆了口氣:“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快了,”謝蘭衣取下蒙眼的白绫,看着眼前空無一人的小院,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不超過十日。”
想起綢緞莊段掌櫃那一日臭似一日的臉孔和前些天書院傳來的消息,萬安心下也松快了許多,點點頭道:“但願如此。”
這話題有些沉重,萬安不欲多談,忽想起方才帽兒街上那幕,看着依舊波瀾不驚的主子,不由有些好奇:“方才……為何告訴那小姑娘名字?”
謝蘭衣把玩白绫的手一頓,半晌才道:
“大概是因為……她只想知道名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