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辨醫理
“可是小便色赤,畏飲熱湯?”少年問道。
“對,對!”中年男子連連點頭。
“那便沒錯,”少年道,“火熱過極,需用苦寒之藥以攻之。”
“啥?”,中年男子臉上有些茫然,旋即瞪大眼睛道,“這是說我身子裏有火?我整日腰膝發寒,哪裏是有火,缺火還差不多,再用瀉火的藥可不得冷死我!”
男子越說嗓音越大,說道後來已經滿臉狐疑,沖少年道:“你可別是診錯了吧?”
他這一說,周圍人也犯起嘀咕。普通百姓雖不精研醫理,但起碼知道冷熱相對,這男子說他身上發寒,少年卻還要給他用苦寒之藥,這不是雪上加霜麽?
但雖然心裏犯嘀咕,卻沒有一個人當場出聲質疑。這既是因為少年這幾日擺攤所積攢下的名聲,更是因為他那渾不似凡人的容貌。
不得不說,這是個看臉的世界。
聽到男子的質疑,少年臉色絲毫未動,磨砂似的嗓子無波無瀾地道:“伏脈振指有力,此乃火郁于內之脈象。熱極反寒,反似勝己之化,是以看似陽虛,實則火盛。”說到這裏,他頓了頓,頭顱微微側向萬安的方向。
待萬安拿起攤子上擺放的一只狼毫細筆,他才不疾不徐地道:“黃柏三錢,龍膽草二錢,黃岑、黃連、栀子各一錢五分,加生姜七片為向導,趁熱飲下,三劑痛消,再以人參固本丸,日服二兩,一月可愈。”
萬安伏在攤子上一一記下少年所述。
中年男子傻眼了。方才少年那一通話,除了開方子時聽懂了,前面那什麽陽熱什麽虛實,他通通是有聽沒有懂。事實上,在場的百姓中也沒幾個聽懂的,但人天生對自己不懂的事物有股敬畏感,又兼那少年語氣沉着,便讓人油然生出一股信服之感,因此現場倒也無人置聲。
轉眼就見少年開了方子,萬安吹了吹紙上墨痕,将方子遞給中年男子道:“黃柏等藥可自去藥行購得,按時煎服即可。”又從攤子下取出兩個瓷瓶,道:“這裏面是人參固本丸。”
男子伸手欲将藥方和藥瓶接過,萬安又道:“承惠,診費與藥費共一兩。”
“啥?!”男子當即跟被蠍子蟄了似的伸回手,瞪着萬安,話裏有些惱羞成怒:“咋會這麽貴?我在榮生堂看了許久也才花了不到二兩銀子,人家榮生堂是大醫館,你們不過是個擺攤子的,也敢獅子大開口?”
萬安皺了皺眉,但還是耐心解釋道:“一兩裏藥錢是大頭,因是用上好的百年老參制成,所以這人參固本丸價值不菲,您若嫌貴,自可去藥行另行購買,只是品質如何,我卻不敢跟您作保。”說着便收回了藥瓶,只将藥方遞過去,板着臉道:“診費五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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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聞言,心下還是不滿意,嫌診費太貴,又待争辯,後面排隊的病人卻早已等得不耐煩,紛紛讓男子騰出位置。
“劉老三,你做着買賣人口的行當還差這五十文錢?權當請謝小神醫喝杯茶得了,沒得唧唧歪歪耽誤大家夥兒的時間!”
一聽這話,那叫劉老三的男子臉上着惱,不僅沒退,屁股反而牢牢地粘在攤子前的板凳上,也不跟衆人打嘴仗,只拿牛眼瞪着少年,一副不要到解釋不罷休的架勢:“謝小神醫,我尊稱你一句神醫,那是因為這幾日街坊們都說你人品高潔醫術通神,可你這說了一通,又開了貴死人的藥,我怎麽瞅怎麽不像神醫,別是診不出來胡謅蒙我的吧?”
這話說的有點過,萬安瞥了他一眼,有心刺他一刺,但見少年依舊雲淡風輕的模樣,知道他慣來不喜與人争辯,因此只得忍了。
只是,他的有心忍讓,在劉老三看來卻成了心虛。
“不說話了吧?呸!我就知道,什麽神醫,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我明明身子發冷,你還給我開瀉火的藥,這火都洩完了我不凍成冰坨子了?”
襄荷一直在一邊看着,直到聽到那句“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便跟條火撚子似的,“騰”地一下給點着了。
要直接按她脾氣,指着劉老三的鼻子大罵“江湖郎中怎麽了江湖郎中就是招搖撞騙麽”才是最痛快的,不過這顯然是下下之策,因此她只得按下火氣。只裝作年幼不懂事,劉老三話聲方落,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劉老三轉頭瞪襄荷,“小丫頭笑啥?”
襄荷笑道,“我笑大叔說話有趣,人怎麽會活活凍成冰呢?大叔放心,按謝小神醫的方子服藥,您肯定不會變成冰坨子。”
劉老三卻有些不依不饒:“你咋知道我不會凍成冰坨子?”
襄荷看了看少年,見他仍舊端坐着,似乎全沒注意周遭事物,便繼續跟劉老三解釋道:“方才謝小神醫說的清楚,大叔您的脈振指有力,這就說明斷斷不可能是陽虛之症,恰恰相反,您這是火氣太盛的脈象。”
萬安有些驚奇地望了襄荷一眼。
襄荷繼續道:“先前謝小神醫不是問您是不是畏飲熱湯?按說身子發寒應該喜歡熱燙的東西才對,但您卻不喜熱湯,這說明啊,您身子自個兒明白,它知道它裏面有火,裏面已經夠燙了,所以才不喜同樣的熱燙之物。”
劉老三聽了這話,想想便點了點頭,道:“這個你說的倒有些道理,不過,為啥我身子裏有火,還老覺着發冷呢?”
襄荷便笑着問道:“大叔,您小時候有沒有玩過砸雪球?”說着做出一個團雪球的姿勢。
劉老三有些摸不着頭腦:“你問這幹啥?自然玩過。”
襄荷道:“那大叔還記不記得,雪球初初拿在手中時冰冷異常,但倘若時間一久,手掌不僅不覺得冷,反而會發燙?”
這下不止劉老三,圍觀的衆人也一并點頭。
襄荷笑道,“這叫做寒極反熱,與謝小神醫說的‘熱極反寒,反似勝己之化’恰恰相對,但道理都是一樣的。簡單來說,就是您熱過頭了,反而生出與病源相反的症狀,但其實病根還是沒變。您之前說已經吃過藥卻不見好,想來吃的都是溫補的藥吧?”
劉老三點頭:“我不懂啥溫補不溫補,就記得藥方裏有附子、肉桂。”
“這便對了。”襄荷點頭,“附子肉桂都是溫補之物,若您真是體寒陽虛,附子肉桂正對症,可您吃了許久卻沒效果,這就說明還是沒對症。”
聽到這裏,劉老三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叫道:“怪不得我吃了許久的藥也沒效果,原來是庸醫害人!看我不找榮生堂那黑心大夫算賬!”說着一手抓着方子一手大步向前走,像是立刻便要去榮生堂找人算賬似的。
襄荷心裏一“咯噔”,心想會不會給榮生堂帶來麻煩,榮生堂兩位大夫人都不錯,她可不想給他們添亂子,這劉老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茬。不過也是奇怪,據她所知林、戴兩位大夫醫術都不錯,尤其林大夫診脈功夫更是一絕,往常都沒出過誤診的事兒,怎麽就在劉老三身上栽了跟頭?
心急電轉間,猛然瞅見劉老三手裏的方子,忙叫道:“大叔,您診費還沒給呢!”
人群中登時一陣哄笑。
劉老三被人群擋着沒來得及出去,回轉身來惱羞成怒道:“我不過一時忘了,這不正要給呢麽?小丫頭瞎嚷嚷啥!”
說着不情不願地掏出五十文錢,扔到攤子上便要離去。
襄荷卻又攔住了他,“大叔,能問問先前是榮生堂哪位大夫給您看診的麽?姓林還是姓戴?”
劉老三丢了臉,沒好氣地道:“我哪知道姓林姓戴,只知道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子,我說怎麽診費那麽便宜,定是那小子學藝不精就出來禍害人,看我不找他算賬!”
襄荷松了一口氣,林、戴兩位大夫一個五十多一個四十多,顯然都對不上。若劉老三說是林、戴兩位大夫,那或許還有可能是失手誤診,但榮生堂只有林、戴兩位大夫,劉老三口中那“二十出頭的小子”便只能是冒充的,只是不知是學徒還是夥計,許是學了個皮毛,卻自以為已經能坐堂看診了,只是礙着醫館的規矩不能光明正大,因此便打着醫館的旗號偷偷摸摸給人看病,劉老三許是想貪小便宜,誰知卻被坑了。
捋清了了其中關鍵,襄荷便不再攔着劉老三,見他急慌慌朝着榮生堂的方向走去,心想給那學藝不精的倒黴蛋一個教訓也行。
待轉過身來,才發現身後的老人正在收拾攤子,對着還在圍觀的衆人道:“今日看診結束,想來看診的諸位明日請早!”
人群中頓時發出一陣抱怨之聲,有些人散了,有些人卻還圍着不想離去,倒是沒有情緒過激的。襄荷瞄了眼那兩尊門神一樣的捕快大哥,覺得這興許便是理由了。
趁着人流散去,她貓着腰也要溜走,卻被旁邊一道不甚悅耳的低沉聲音叫住:“你通曉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