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潑髒水
看着那眼前說話的清俊少年,崔實驚訝地叫道,“周賢侄?”
周清晗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朝崔實微微欠身,道:“崔山長,清晗既在書院求學,與山長便是師徒之誼,山長直呼學生名字即可,無需以家中關系論交。”
崔實臉色微僵,正待說些什麽,就聽蔔若地又驚又疑,還帶着一絲極不明顯的喜悅的聲音:“蘭丫頭?!你想入書院?!”
崔實這才想起方才周清晗那句話,目光掠過周清晗,便看到他身旁站着一個臉色蒼白的儒服少年,而少年旁邊,是一個年紀不過七八歲,背着個大大的書簍的小姑娘。
思及周清晗方才那話,崔實當即笑不可抑,捂着嘴巴指着那小姑娘,又指指蔔若地,斷斷續續地道:“這可真是好消息啊哈哈哈……蔔山長你不正愁沒人報考麽?這不,打着瞌睡送枕頭了!哈哈哈……”
蔔若地鼻子輕哼,全不管他,只來到那小姑娘面前,又問了一句:“蘭丫頭,你真想入書院?”
一圈人都望向那背着書簍的小姑娘。
盯着一圈人的目光,襄荷只覺得壓力山大。
想入?她當然不想入!
可如果她當時不這麽說,寧霜便要被除去考試資格,而且是今年連同之後三年,失去全部資格!看寧霜當時的模樣,她毫不懷疑寧霜會立刻暈過去。
她不指望那少年會信,因為這謊言太拙劣,但她不得不這樣說,不僅要說,還要說地像真的一樣。
想騙別人,起碼得把自己給先騙過。
她擡起頭,目光正對上那望着自己的老人,心裏不由有些愧疚,可一想到寧霜的情況,還是硬着頭皮道:“是的,山長,我想入書院求學!”
剛剛笑地稍稍停歇的崔實立刻又笑了起來,指着襄荷道:“小娃娃,你這是跟誰學的話喲,個子不高,心氣兒倒大,一介女流想要入書院?行哪,去女院!不過我倒要問問你,你是有才名呢,還是有賢名,抑或有孝名?女院雖與其他諸院多有不同,卻也不是那麽好入的,以上三者起碼得占其一,若三者皆不占,哪怕你是當今公主,也入不得書院門!”
周清晗聽了幾句,見襄荷仍然不改口,眉眼間便不由露出一絲厭惡,皺着眉朝蔔若地道:“蔔山長,學生去甲字小屋去找鄭老對弈,遍尋不着時才想起今日是書院考核,鄭老定是去巡視登天梯了.尋不着人,學生本欲立刻離開,誰知在小屋中見着這兩人在登天梯上,當時這儒生兩手空空,倒是身旁的女童背着沉重的書簍,看上去十分可疑,學生便出面問儒生是否是書院考生,當時他只沉默着并未作答,待學生說出登天梯的規矩,令他與我一同來禀明山長時,這女童才忽然說書簍是歸她所有,她也是想要參與考試的考生,而并非幫助這儒生作弊。”
他将方才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沒有人任何扭曲和偏向但聽了他這話,崔實和蔔若地哪還有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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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實原本只是想看蔔若地笑話,聽了這話,目光轉向寧霜,見他一身儒服,顯而易見是要報考儒院的學子,又見那儒服雖整齊簇新,但布料卻只是尋常的料子,便知是個家境不怎樣的。
崔實心裏登時冒出一股火來,這儒生擺明了是他儒家學子,卻做出這樣的違規作弊之事,被發現了還推一個稚齡女童出來,找什麽借口不好,偏偏說要進農院,這下倒好,剛剛嘲諷蔔若地的那番話,都巴掌似地啪啪啪打在了他的臉上!
“啐,真真丢了天下儒生的臉!”他狠狠地剜了寧霜一眼,随即朝着法院的圓臺處叫了一聲:“莫山長!”
這裏的騷動早已引得一群人圍觀,聽了襄荷那句異想天開似的話,便都當作笑話般傳了出去,這又引得更多人圍觀,崔實一喊,便馬上有伶俐的學生跑去法院的圓臺處。
寧霜的呼吸急促起來,崔實的話反複在耳邊回響,仿佛一記重錘來回地敲擊着他的胸口,敲得他整個人搖搖欲墜。
襄荷一直關注着他的情況,見他這副模樣,心跳不由漏跳了一拍,一股說不出是什麽的情緒堵塞在胸膛之中,仿佛被地殼壓抑的熾熱熔岩,随時都會翻湧上來。
“這位山長,你也認定我在說謊麽?”她握緊拳,直視崔實的雙眼,“為什麽不相信我是真的想入書院?因為我年紀小?還是因為——我是女子?”
崔實眉頭一皺,正要呵斥,襄荷卻又繼續說道:
“鶴望書院建學之初,歂岳帝曾說過‘願令四海無白丁,無論長幼,無論貴賤,無論男女’,書院建立四百餘年,不算女院學子在內,歂岳顯德兩朝,正式登記在冊的各院女學生不足二十人,但這二十人中,可有哪一個辱沒了鶴望書院的名聲?”
“公孫磬代夫出征,血戰犬戎九日九夜,殒身沙場,換得北地十城數年安穩;賀同芳力挽危瀾,輔立幼主力抗佞臣,才有了顯德中興;韓三娘建東西商會,連南北交通,坐擁萬金富可敵國,卻在國難之際捐出全部家産支援前線戰事;章之蕙妙手仁心,為找出遏制瘟疫之法親身試藥,瘟疫得除後卻芳魂永歇……”
公孫磬、賀同芳、韓三娘、章之蕙俱是謝宋歂岳、顯德兩朝人物,是鶴望書院初建是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女學生。
歂岳帝征歐的結果并不那麽美妙。依靠改良過後的火器和更加鋒利的刀槍劍戟,他收服北地犬戎各部,蕩平東南倭國海寇,最後率領着八十萬大軍和無數精兵利器,踏上漫漫的西上征歐之路。
歂岳帝萬萬沒想到,這個世界的歐洲居然比前世提前發展了數百年,就像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暗中将歐洲的時針撥快,美洲新大陸發現和對美洲的殖民統治比前世提前了數百年的時間,當他邁上歐洲土地的時候,迎接他不是甚至還摻雜着青銅的中世紀冷兵器,而是與經他改良後不相上下的熱武器,以及……蔓延整個歐洲大陸的瘟疫。
八十萬征歐大軍只有不到五萬得以生還,而這五萬大軍不僅帶回了少許財寶和一些高産作物,更帶回了令人談之色變的瘟疫。
征歐大軍踏上大宋國土的第十日,歂岳帝因瘟疫纏身駕崩。
此時的太子,即後來的中興之君顯德帝尚且年幼,謝琰西征時,朝堂全靠昔日與歂岳帝一起打天下的幾個老臣勉力維持,以及歂岳帝的天命光環震懾,才鎮得住因歂岳帝興科舉、除門閥、廢奴婢等一系列措施而被惹怒的諸方勢力。
歂岳帝的死訊甫一傳開,天下登時大亂。
內有世家門閥逼宮奪位,外有犬戎倭寇卷土重來,謝宋江山,乃至整個中原大地,轉眼卷入一場浩劫。
亂世出英雄,這個時期湧現了無數的英雄,而公孫磬、賀同芳、韓三娘、章之蕙等女子,也是在這個時候,才進入了歷史的視線。
襄荷是随蘭郎中四處游醫,偶然得到一本書坊間早已絕跡的《列女傳》時,才看到這些塵封已久的故事。
這冊列女傳并非襄荷前世據傳是劉向所著的那冊,而是鶴望書院第一任院長的妻子連氏所著。連氏著書不宣母儀,不講貞順,入連氏《列女傳》者,有酸儒們深惡痛絕的悍妻妒婦,有抛頭露面數次易嫁的商戶女,有出身坊間的妓子伶人……但無論這些女子有多少令道學家們不恥、輕蔑的“污點”,卻同時也有着史書無法抹去的功績或才華。
列女傳中所記歷代著名女性人物共二十七人,活躍于歂岳、顯德年間的一十六人,而在這一十六人中,九位出自鶴望書院那唯一一批女學生。
顯德中興後,皇權與世家妥協,謝琰在位時的許多法令條規被廢除,其中關于書院招收女子入學這一規定,雖未明文廢除,卻也已形同虛設。出身書院的那幾位女學生中,賀同芳是許多世家都想拔掉的眼中釘,韓三娘在門風清正的世家眼中也是“不守婦道”、“自甘下賤,與販夫走卒為伍”的堕落标杆,餘下諸人中雖也有柔順貞婉的,卻畢竟是少數。
這樣一來,世家自然不願将女兒送去書院,可書院是天下俊傑最為集中之處,因此當時的世家硬生生逼得顯德帝在鶴望書院中再辟一女院,女院學生不學經世致用考科舉的學問,只學針織女紅,烹調禮樂,詩詞歌賦。
如此一來,世家貴女憑借女院學生的身份為自己的婚事加上一重籌碼,出身書院的世家或寒門學子從女院中尋得溫柔解意知書達理的賢良妻子。
真真是皆大歡喜。
顯德一朝至今,鶴望書院再無鶴望書院女學生,唯有鶴望女院學生。
襄荷要入農院,那便自然不同于女院的那些貴女們。
崔實說地義正言辭,什麽才名、賢名、孝名必須占一才可入書院,但“名”字下面一個“口”,有名無名,還不是人說了算。
可農院不同,哪怕農院再怎麽沒落,它也是鶴望書院自建學起便有的十一院之一,而想要入這十一院的學子,即便是天皇貴胄,也得經過考核這一關,當然——考核時有無放水作弊是另說。
那唯一一批女學生便是與當時的男學生一樣,一樣擇院,一樣參與考試,合格者入學,不合格者被刷掉。二十個女學生中,公孫磬出自兵院,賀同芳出自法院,韓三娘出自商院,章之蕙出自醫院,其餘女學生則遍布除名、農、陰陽、縱橫四院以外的各院。
理論上說,若襄荷真能入得農院,那她将是農院四百多年來第一個女學生。
當然,目前看來只是理論。
襄荷說了一通,崔實臉上的嘲諷卻更重,他鼻子裏輕哼,哂笑道:“小娃娃懂得到不少,還知道歂岳帝說過的話啊,那你知不知道,如今是哪朝哪代?如今是大周朝,不是大宋朝!大宋朝的書院有女學生,大周朝只有女院學生!”
“再說如那賀同芳之流,越俎代庖,牝雞司晨,沒一絲婦人賢德不說,居然還公然豢養男寵面首,實在是天下女子之恥!若非顯德帝感念舊情,準她老死宮中,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得将她淹死!你這小丫頭竟拿她做榜樣,可見心思淫邪,我鶴望書院院風清正,又怎能收你這種壞胚子!”
“崔王八,閉上你的臭嘴!”蔔若地忽地爆喝,黧黑的面皮上青筋跳動,“她一個七歲的娃娃懂什麽,別拿你那腌臜心思揣測人!”
這個世界雖不像襄荷前世宋朝那般注重女子名節,但被鶴望書院的山長當衆說成“心思淫邪”,對一個無根無據的農家女孩兒來說,卻不啻于一盆污水從頭潑到腳,洗也洗不清。
這時的人,尤其是大字不識的人,對讀書人天生便心存敬畏,譬如秀水村中,孫氏只因有個秀才娘子的身份便比村裏其他婦人多受份尊敬,寧秀才在世時,雖身子羸弱又一心死讀書,說的話卻也被一般莊稼漢有分量的多,扯起那些玄乎的大道理來,更是能将秀水村的村民們給忽悠地心悅誠服。
一個秀才尚且如此,更何況鶴望書院的山長?
鶴望書院的山長們要麽是名動一方的名宿大儒,要麽是因種種原因致仕的朝廷官員,于功名上,便起碼也得是個進士。崔實便曾是一州長官,當年也是二等進士出身,寫得一手花團錦簇的好文章,可惜實在不通政務,任州府長官時反被下面人架空,他又沒什麽背景,只得任人擺布,後來實在憋屈,斂了些財後便索性效仿名士,做出一副兩袖清風狀挂冠歸去,并寫了篇頗有名氣的《忘齋筆記》,表明其不慕富貴權勢,只願遨游清風明月間的傲氣,當時書院招攬他,便有一大半是為他那篇《忘齋筆記》。
對于鶴望書院的山長們甚至學子,附近鄉裏可以說是奉若神明。
一方是德高望重的書院山長,一方是無依無靠的農家女,輿論會相信誰可想而知。若崔實今日這話傳出去,襄荷絕對免不了被指指點點。
這也是蔔若地将話說成那樣的原因,以往他與崔實雖有龃龉,但起碼還控制着,這般當着許多學子的面喝罵,已經是撕破臉的節奏。但若他不出頭,襄荷的名聲就真的毀了。
每隔十日的經義坪授課日,其他各院的山長們多是讓門下弟子在圓臺上授課,只有蔔若地,雖然擔了一院之長的名頭,卻幾乎事事親力親為,尤其是圓臺授課,他幾乎每次都到場,有時自己講授,有時讓弟子講授,自己在一旁提點。
但是,來經義坪聽課的人還是有志科舉的學子占多數,每次授課時,儒、法、墨三家的圓臺前都是最熱鬧的,因這三家在科舉上占了大頭;其次是醫、商、道三家,這三家一個吸引醫者,一個吸引商戶,最後一個最有趣,吸引的竟多是信徒;至于名、兵、縱橫等幾個則是與農家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這幾家的圓臺前最是冷清。
會聽農院的課的,幾乎只有附近的鄉民,而鄉民們多是于稼穑上有了疑問才來,鮮有一次不落只為聽課的。這樣一來,襄荷便顯得格外顯眼,女娃、年紀小、來地勤快,蔔若地想不認識她都不容易。
蔔若地冷板凳坐久了,早就習慣了自家圓臺前寥落的樣子,冷不丁有個“忠實粉絲”,雖然是個幾歲的小姑娘,也足夠他大感安慰。
襄荷培育大南瓜的法子便是從他這兒聽來的,有時看醫書有什麽不解,但醫院那邊人又多時,也會拿着去問蔔若地,蔔若地即便不能解答也會幫着參詳,一來二去,兩人倒好似忘年交。前陣子襄荷一直沒來,蔔若地還暗暗失落,想着到底是小姑娘,就跟他那小孫女似的,大了就喜歡好看的衣裳首飾了,又哪裏還會對髒兮兮的土坷垃感興趣。
誰成想,再一見面,襄荷便給了他這麽一個大“驚喜”!
他當着衆人的面跟崔實撕破臉,雖然能将襄荷的名聲挽回一些,但也只是一些。
若想真正消弭影響,如今的情況下,則只有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