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入書院
背着寧霜的書簍走上幾步之後,襄荷真是徹底理解了孫氏的擔憂。
她還以為孫氏心疼兒子會讓他少背些東西,誰知那書簍沉得要死,她力氣已經算大了,走一段路之後都覺得兩肩上仿佛壓着一座山,更別提身體虛弱,又有哮喘的寧霜了,居然走了一半山道才犯病,看來他的哮喘并不嚴重,不然真難以想象這麽折騰都沒死。
她打開書簍想要看看裏面都是什麽東西,結果,這一看之下差點沒吐血。
四書五經、筆墨紙硯,還有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将足有襄荷半個身子高的書簍填地幾乎全滿。筆墨紙硯之類的還可以理解,但那些書帶着幹什麽?襄荷随意翻了翻書,發現都是些儒家典籍,不由懷疑寧霜是不是把所有考試可能涉及的書都帶來了,那一本本大部頭摞在一起,再加上筆墨紙硯等物,不沉才怪!
“你帶這麽多書做什麽?難道考試時還允許看書?”襄荷一臉黑線地問道。
寧霜臉色還有些蒼白,聽了這話不由低下頭,低聲道:“娘說,休息時可以溫習一下……”
襄荷只能無奈地翻白眼。
“小荷,還是我背吧,你還小,我怎能害你如此受累?”寧霜邊說着邊伸手要奪書簍,卻被襄荷一把擋住,“你好好活着就算是對我好了,這麽沉還要背,想找死直說!”
想了想,襄荷将幾本最沉最重的書拿了出來,瞅了瞅那茂盛的黃槲樹,旋即便将書塞到黃槲樹下一叢茂密的野草中。這樣一來,去了最重的幾本,果然輕松不少。
“好了,先放這兒,待會兒我下山時再幫你帶回家。”
寧霜看着襄荷的動作,伸伸手想要阻攔,最後卻又頹喪地将手收回。
襄荷背着書簍,寧霜跟在後面,兩人重新開始向上爬。爬了還不到一刻鐘,當石階旁出現一座石砌小屋的時候,襄荷猛地拍拍自己的額頭,做賊般看了看左右,發現空無一人才舒了口氣。
那座石砌的小屋是守山人居住的地方,而這樣的守山人小屋,整個登天梯從上至下共有五座,每一座裏面都住着一個守山人。守山人平日的職責自然便是守護山林,而到了經義坪開放或是學子考核入學時,守山人主要負責的,便是監督學子是否真正不憑借絲毫外力爬上登天梯。
登天梯九千九百九十九道臺階,每隔約兩千個臺階便有一座守山人小屋,而眼前這座,便是第三座。
襄荷也是看到那小屋才想起還有守山人這事兒。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才發現許是因為心裏沒鬼,爬前一半路程時,她竟完全沒注意是否有遇到過守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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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猶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把書簍還給寧霜讓他自己背,可轉身一看他那依舊沒有血色的臉和搖搖欲墜的身體,便又抓緊了書簍。
接下來的半段路程,襄荷簡直走地如履薄冰。
她時刻注意着寧霜的情況,一旦發現他臉色稍有不對便立刻停下休息,不管寧霜怎麽抗議都無效。
一邊注意寧霜的情況,一邊還要注意守山人的行蹤,一有個什麽風吹草動便趕緊将書簍放在寧霜身旁裝作休息。大多數時候都是虛驚一場,有時只是山間的動物偶爾經過,有時是後頭趕上的學子,但也真的碰上兩次守山人。
兩人這般走走停停,一個時辰的路程生生被他們走了一上午,到了将近午時才快走到盡頭,這時經義坪授課早已開始,等到兩人爬到峰頂,估計還能趕上散場。
不管怎麽說,襄荷今日聽課的計劃是徹底泡湯了。
當然,襄荷現在已經完全沒了聽課的心思,如今繼續走下去,不過是要看着寧霜安安全全地到達峰頂,不然她于心不安。
又避過一個巡邏的守山人,襄荷拍拍因為緊張而狂跳的心髒,背起書簍繼續往上爬。拐過一個拐角,便見深林掩映間露出一間小巧玲珑的青磚房,房頂鋪着稻草,房檐下挂着幾只銅鈴铛,風一吹,鈴铛便“叮叮咚咚”地響起來,鈴铛旁邊還有兩只紙糊的紅燈籠。
此刻青磚房屋門緊閉,只有牆壁高處開的小窗口半掩着,但因為逆光,也看不清裏面具體情形。襄荷松了一口氣,臉上也不由露出一絲笑意。
這是最後一個守山人小屋,過了這個小屋,便只剩下最後兩千層臺階,而且剛剛已經避過了一個守山人,接下來一段路應該不會再遇到。
但這裏離經義坪已經不遠,而經義坪上人來人往,難保哪個無聊的家夥想下下臺階玩兒,保險起見,襄荷便想着将書簍還給寧霜,接下來一段路走得更慢些,她在一旁照看着應該不會出事。
只是心裏仍舊存着一旦寧霜狀況不好便立刻找人求救的念頭。
不論如何,人命最重要。
她停下腳步,正要将書簍從背上卸下,耳中忽然聽到背後銅鈴聲嘩然大作,而與銅鈴聲同時響起的,還有木門被推開的“吱呀”聲。
“你是要參加書院考核的學子?”
那聲音清冷澄澈,如金石相擊,但這在常人聽來十分動聽的聲音,卻如一道霹靂般落入襄荷兩人耳中。
寧霜瞬間臉白如紙。
襄荷猛地轉身,便看到那自小屋中走出的清俊少年。
他一身白底黑緣的儒院制式深衣,峨冠博帶,振袖當風,襯着點漆般的星目和白皙的膚色,站在山林之中,宛如畫中仙。
但此刻,在襄荷與寧霜眼中,他卻比地獄裏的惡鬼更讓人害怕。
“爬登天梯不可憑借任何外力,違者立即除去考試資格,且之後三年內不可再行報考,你既是報考學子,該不會不知書院這條規定。”問過那一句,他看了眼襄荷背後的書簍,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似乎認定了寧霜的身份,随即便不等寧霜回答,徑自說道。
他話裏并無訓斥之意,聲音淡漠,仿佛在說着什麽無關緊要的事,卻不知他這短短幾句話對于他人意味着什麽。
寧霜的身子如風中落葉般顫抖,已經平順的呼吸瞬間再度急促起來。
“趁着時辰還早,即刻與我上峰,禀明諸位山長罷。”那少年又說了一句,随即便甩袖前行,走得卻是小屋旁另一條平坦許多的小路。
“不……”
寧霜顫抖的雙唇中漏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呢喃,瞳孔驀地緊縮,其中透出一股深深的絕望來。
“等等!”襄荷忽然出聲叫道。
少年轉身。
襄荷深吸一口氣,臉上綻出童叟無欺的笑容,一副天真爛漫狀道:“大哥哥是不是誤會了什麽呀?”
“寧大哥可沒有憑借外力,因為——這個書簍是我的!”
空氣瞬間凝滞,寧霜睜大眼看着襄荷,而那少年眉頭卻皺的更深,半晌才發出一聲嗤笑:“你的?”
“——你一個稚齡女童背着書簍做什麽?難不成也想參加考核?”
說完後一句,少年似乎覺得自己說了個笑話,搖搖頭一臉無奈。
襄荷卻重重點頭,道:“有何不可?”
“鶴望書院建學之初便有女學生,如今也有女院,我為何不能參加考核?!”
登天梯上一時沉寂起來。
同一時間,經義坪。
若是襄荷趕到這裏,便會發現此時的經義坪與往常大不一樣。
經義坪是一個巨大的廣場,廣場地面上塗了朱砂,朱砂将廣場均勻地十一等分,這十一個部分分別對應書院的十一個院,即儒、墨、道、法、名、農、醫、兵、商、陰陽、縱橫,女院為書院建學數十年後另置,且其作用與其他各院相差十分懸殊,故經義坪上并無女院的位置。每部分的中心位置都有一座漢白玉砌的圓臺,往常開放授課時,各院的山長學子便是在圓臺上講授。
這時候來聽課的附近鄉民多已散去,但經義坪上卻并未如往常一般安靜下來,反而較鄉民還在時更加喧鬧,只因前來趕考的學子們此時幾乎都集中在經義坪上,正在進行考試前的最後一道程序:擇院。
鶴望書院的入學考核并不是統一的,而是根據學子報考的院別,考核的內容便也大不相同,如醫家便需考核醫理方技,而其餘諸院卻不必如此。
這便需要學子們在考核前選擇自己所要報考的院別,之後再分別進行考試,考試時間與場次均有不同,比如寧霜要參加的儒院考核便需連考三場,下午時的第一場也是整個書院的第一場考核,但幾個勢小的院,比如名院、農院等,便只需一場考核。
報考學子人數衆多,為免耽誤考試,許多學子在幾天前便上了峰,早早地便擇了院,此時還待在這裏不過是為湊熱鬧,真正還未擇院的人寥寥可數,各院今年的報考人數已經基本塵埃落定。
而各院的報考人數比例,在此時的經義坪上,可以十分直觀地看出來:儒醫商等家的圓臺前人頭攢動,尤其以儒家為最,而名、農、陰陽,乃至縱橫幾院的圓臺前卻寥寥落落,幾乎沒幾個人。
此時圓臺上的講課并未停止,但與方才鄉民們還在時不同,那時圓臺上講課的多是各院學子,很少有各院的山長親自授課,但此時,圓臺上的人幾乎都是各院山長甚至院長。那些已經擇了院卻還滞留在經義坪的,便多半是為了聽這些山長們講授,畢竟對于這些還未進入書院的學子們來說,此時聽聽山長們的講授便似乎離書院更近一些,還有些學子深信此時聽了課。而對于各院來說,這也是吸引學子的一個手段,為了争取到更多更好的生源,各院山長們無不使出渾身解數。
此時到了尾聲,負責講授的山長們便也有些意興闌珊,許多都已下了圓臺,如此一來還在圓臺上講授的便多是山長們的得意弟子。
日頭逐漸到了正午,距離下午的第一場考核沒剩多少時間,許多學子都紛紛散去,只有部分心大或者今日無需考核的學子還滞留在此。放眼望去,十一座圓臺之上,講授的人基本都已從長須飄飄的山長們變成了身着各院院服的學生。
只有一個圓臺上例外。
蔔若地已經講了整整一個時辰,直講得口幹舌燥,但看着自家圓臺前稀稀落落的小貓三兩只,再看看旁邊儒院的黑壓壓人頭攢動,硬是撐到了日頭升到正中才下了圓臺,将農院的另外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除他以外的山長換上圓臺。
方一跳下圓臺,便見一個瘦臉無須身着儒服的中年人朝自己走來。
“蔔山長,今日費了這許多唾沫,可有招攬到一二學子?”那中年人摸摸自己沒胡須的下巴,旋即又似恍然大悟般說道:“哎喲,我怎麽忘了!農院不過每年不過收三五十人,名額如此稀少,想來此時報考的學子定已是招收人數的十數倍了吧?”
說着便走向圓臺旁的一副桌椅旁,那裏坐着個身着土黃色制服的農院學生,學生面前的長桌上放着一卷名冊和許多未用的白紙,以及印章等物。
見山長到來,雖說是別院山長,那農院學子還是忙起身致禮,只是還未等他禮數做全,那儒院山長便看也不看她,一把撈起桌上的名冊,兀自翻閱起來。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咦,沒了?”他将名冊從前翻到後,一一念着名冊上報考學子的序號,一直念到了三十九,随即便一臉訝異狀。
帶着那一臉訝異,他轉過身,朝着身後皺着臉跟過來的蔔若地揚聲道:“蔔山長,我記得今年農院可是要招收四十個學生的,可都到了這時了,報考的學子竟才三十九,你說這可怎麽是好啊?要不,我去勸勸那些一心要進儒院的學生們?儒院今年的報考學子人數可又超出預計的十倍之數了,那些沒信心考中的學子,興許會另辟蹊徑想入農院?畢竟農院可比儒院好進得多,就怕這些學子心志堅定,勸不動!不過蔔山長放心,你我相交一場,急友之所急,好友有難不得不幫,今日我好歹也要給你哄來一個,湊夠這四十之數!”
蔔若地冷笑一聲,劈手奪過記名冊子,口中毫不客氣地罵道:“崔王八,我農院的事不勞你費心!”
被喚作“崔王八”的儒院山長臉色登時鐵青。
他姓崔名實,號望齋,又因在家中行八,外人便多以崔忘齋或崔八郎稱之,唯獨蔔若地,因兩人向有不合,便惡心人地給他起了個“忘八”的外號,說是取其名號第一字和排行,加上姓便是“崔忘八”,可有耳朵的都聽得出,他方才喊的不是“忘八”而是“王八”!
上次蔔若地這般喚他,兩人便當着其他數位山長的面好好鬧了一場,只差沒如那後院婦人一般撓臉抓頭發,嘴裏的損話兒卻俱是一溜兒一溜兒的,雖還沒跑到下三路上,卻也實在算不上雅。
這是蔔若地第二次這麽喚他,雖然仍舊是他先撩撥的,崔實卻還是不由怒火沖天,上前一步正要跟那老小子好好理論一番,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蔔山長,這女童說是要參加農院的考核。”
聞言,蔔若地、崔實,連同那空氣般站在一旁的農院學子,都齊齊朝聲音來處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