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2.01|

襄荷呆呆地看着來人。

“小姑娘,幫我将病人擡高一些。”那個蒼老又尖利嗓音的主人——萬安笑着朝發愣的襄荷說道。

襄荷驚醒過來,趕緊按着萬安的指示,與萬安一起一人一邊将躺在地上的寧霜半扶起,使其上半身稍稍高出輪椅。

輪椅上坐着的自然是謝蘭衣,他臉上仍舊蒙着白绫,寬大的衣衫将腿部嚴嚴蓋住。周圍學子竊竊私語,有驚訝其容貌的,有好奇其身份的,但更多的,則是或惋惜或嘲弄其身體的殘缺。

但他卻似乎什麽也沒聽到,不悲不喜,不嗔不怒,仿佛一尊白玉佛像,不染塵埃,寶相莊嚴。

無視衆人狀似隐秘實則昭然的議論聲,待襄荷扶着寧霜站定,視線與他胸口平齊的時候,謝蘭衣伸出那只皓玉般的手腕,準确無誤地撫上襄荷的頭頂。

“莫慌。”他輕聲道。

襄荷眨了眨眼,方才一直拼命抑制的恐慌和害怕卻被他的話全都勾|引出來,淚水毫無預兆地湧出眼眶,她忍着淚,看着他蒙着白绫的眼睛處,聲音哽咽:“救……救救寧大哥……拜托……”

“嗯。”他又應了一聲,說話同時收回摸着襄荷腦袋的手,轉而在輪椅右側的橫杆上摸索起來。

輪椅右側忽地發出一道清脆的、似乎是機簧彈開的聲音,那原本看似一根普通實木的橫杆上方忽地彈起一扇薄板,露出裏面的別有洞天。薄板下是一個一尺見方的儲物盒子,盒裏整整齊齊地擺放着一些常用草藥和許多盛藥的瓷瓶,而薄板上則刻了一道道細小的凹槽,凹槽□□有三排,每排九道凹槽,凹槽□□嵌以鑱針、圓針、鍉針、鋒針、铍針、圓利針、毫針、長針、大針等九種針具,三排二十七根針具,從上至下分別為金、銀、石材質。針具下方是更深一些的凹槽,槽中嵌着幾片薄如柳葉的刀具,刀具下還有少許繃帶和紗布。

萬安飛快地自下方盒中取出一只裝着烈酒的圓肚瓷瓶,然後取出一片幹淨的紗布,将烈酒傾倒于上遞到謝蘭衣眼前。謝蘭衣仿佛能夠視物般,準确地從凹槽中挑出一根銀色長針,将針身在紗布上揩拭過後,便極輕極快地在寧霜的孔最、定喘、膻中等穴上落了幾針。

寧霜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緩了一些。

謝蘭衣又換了根石針,在同樣的穴位又落了針,只是這次落針的力道與速度重而緩,指尖輕撚,使得細如毫發的長針緩緩刺入皮下。

兩道針過後,寧霜呼吸之間已經不再粗喘,臉色也逐漸回複紅潤。

謝蘭衣收起針具,将其放回凹槽,右手輕觸機簧,薄板便“啪”地一聲又阖上,嚴絲合縫地嵌上下方的儲物盒,且從外面絲毫看不出任何痕跡。放好針具,他輕舒一口氣,朝眼前一直愣愣看着他的襄荷道:“病人已暫時無礙,但咳喘乃急症,倉促幾針并不能除根,平日還需多加小心,不可勞累過度多思多慮,且需注意調養。”

當薄板彈開,露出下方盒子裏一排排白釉蘭葉瓷瓶時,襄荷當即便愣在了原地,直等到謝蘭衣開始為寧霜施針時,才重新将注意力轉回來。此刻聽了謝蘭衣的話,她眼睫顫動,嘴唇嗫嚅着正想要說什麽,卻陡然被一道驚疑不定的喊聲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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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公子?”茍無患滿是褶子的臉上露出驚訝至極的神情,上前一步失聲叫道,“您您竟精于醫術?”

圍觀的學子不由好奇心起:這人究竟是哪路神仙?腿腳有疾又目不能視,顯然不會是來考試的學子,但若說是游學的名士則更不靠譜——哪有那麽年輕的名士?但若不是名士,為何書院山長會認得他,且還是一院之長?有細心的學子還注意到其餘衆院長的神情,見他們均未對茍無患叫出那少年姓氏顯露異色,便猜想恐怕他們也是認得這少年的。

正在這時,人群一陣騷動後便再度分開,被吩咐取藥箱的小童決明氣喘籲籲地跑到茍無患面前:“先生,藥、藥箱來了!”茍無患卻沒接藥箱,只看了看寧霜的氣色,便擺擺手對決明道:“用不着了。”說罷便又熱切地盯着謝蘭衣,等待他的回答。

“茍院長,”一個身穿墨色衣衫的中年男子越衆而出,皺着眉道:“先将這學子找地方安置了吧,餘下諸事稍後再議。”他又皺着眉掃視圍觀的學子們,道:“今日授課已畢,若無事便都散去吧,栖風院有客舍可供午休,第一場考核在申時,莫要誤了時辰。”

茍無患一聽連忙點頭,朝圍觀的學子們揮揮手:“相裏院長說的是,快都散了都散了!別圍在這兒,這兒還有病人呢!”

眼前這戲一波三折,如今又出來個奇怪又神秘的絕色少年,正看熱鬧看得高興的學子們便都有些不舍得走。但兩位院長發話,尚未正式進入書院的學子們自然不敢不聽,無論下午有無考試,報考的學子們都紛紛散去,跟着導引的書院學子去了專門為報考學子準備的栖風院休息。

頃刻之間,偌大的經義坪便只剩下各院的院長山長們,以及一些山長的得意弟子。

如果襄荷這時候擡起頭看一圈兒的話,便會發現留下的人中有兩個熟人——周清柯與趙寅年。周清柯就站在周冷槐身後,與一旁臉色清冷的兄長周清晗不同,他笑如春風,觀之可親,一雙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一切,不知在想些什麽。而趙寅年則站在商院院長錢青茯身後,白胖的臉龐一臉憨厚。

人都走地差不多了,說話的墨衣中年男子,即墨院院長相裏渠稍稍上前,眼角狀似無意地瞥了眼那恢複如初的橫杆一眼,稍稍放低聲音,朝謝蘭衣道:“謝公子,此處人多喧鬧,可否借步說話?”

謝蘭衣卻仿若未聞,無論是茍無患還是相裏渠,都未得到他任何回應。

兩位院長臉色便有些難堪。

氣氛正僵滞間,謝蘭衣轉動輪椅,來到襄荷身前。他微微低頭,使得頭部高度剛好高出襄荷一點點,好似他能看到襄荷一般。

“你,想進書院?”依舊是與容貌全不相符的沙啞聲音,輕輕地,仿佛不帶一絲感情地問道。

襄荷擡起頭。

這已經是她第三次被問到這個問題了,蔔若地問了兩次,她都未來得及仔細思索,而現在謝蘭衣又問了一次。

可是,現在她想不想入書院還重要麽?

寧霜的身體肯定無法支撐他考試,今年他注定會錯過,而且方才周冷槐已經做出了對寧霜的處罰,整個鶴望書院,誰會反駁周冷槐的決定?其他幾位院長雖然有能與周冷槐抗衡的,但誰又願意為一個的确犯了錯的普通學子,而與周冷槐當場争執?自然是沒有的,即便是一直幫着她的蔔若地,在周冷槐說出那番話後,也沒有再出聲。

只因在他們眼中,寧霜不過是處罰一個犯了錯的學子,犯錯便需承擔其所帶來的後果,因此不論如何,寧霜如今的下場也是其應得。這想法并無不妥之處,但他們或許永遠不知道,那樣的處罰對于寧霜這樣一個一心想要靠入書院而改變命運的寒門學子來說意味着什麽。

襄荷其實并不怨,不怨做出處罰的周冷槐,也不怨不再幫忙的蔔若地,只因她知道,她和寧霜的确是犯了錯,書院并無不公正之處。但站在寧霜的立場,想起寧霜寧願拖着病軀也不願放棄的堅持,她卻無法不對這結果感到灰心喪氣。

她原本不想入書院,便是因為心裏其實很清楚書院并不會輕易招收女學生,說是想入農院,不過是為了幫寧霜推脫。她與蔔若地交好,平日聽蔔若地說起過農院的考核,提及的農書她有不少都看過,真要考試也有幾分把握,若是碰上好說話的山長,能讓她試上一試,或許也可以使得她的借口可信一些,加上書院這邊其實并無直接證據證明寧霜有作弊,那麽也許真的能讓寧霜逃脫處罰。

可現在一切已經塵埃落定,她已經不需要這麽做了,那麽她進不進書院又有何意義呢?

不……當然有意義。

一個弱小的聲音忽地從心底冒出。

自己選擇放棄和被迫放棄是不一樣的。

她不想入書院,何嘗不是因為心裏清楚書院并不會招收女學生?無論出身豪門富戶,還是書香顯貴,這時的上層階級女子若想入書院便只能入女院,即便是當今公主也是如此。那麽,難道這些女子真的全部甘心,甘心在女院學那侍奉取悅男子的“學問”?襄荷想,即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甘心,也總還有百分之一的不甘心。但這百分之一的不甘心,卻也只能将不甘咽下,将棱角擠壓磨平,将抱負沉入心底,按着世人的期許,做一名溫婉乖順的合格貴女。

連出身上層階級的女子尚且要如此,她一個小小農女又怎麽可能例外?

她還記得當初初讀《列女傳》時的向往,既向往那些塵封歷史中的傳奇女子,又向往那培育出這些奇女子的鶴望書院。家住鶴望峰下,聽着鶴望峰的傳說長大,她時常遙想着這個迥異于前世古代書院的地方是何模樣,百家争鳴的思想碰撞交鋒是否仍舊如春秋時般溢彩流光,因此等到長大一些,她便不顧辛苦地爬登天梯,既是為了學東西,也是為了想看看鶴望書院究竟是怎樣的存在。但從始至終,她都沒有親眼見過書院真正的模樣。一切都是想象,也只能是想象,只因為她心中清楚,她不會有機會以學子的身份進入書院。

那麽,如果真的有機會進入書院,以學子的身份進入書院,她願意麽?

“你,想進書院麽?”

襄荷張開口,只覺得喉嚨有些發緊。

“想,”她看着謝蘭衣,盡管看不到他的眼睛,卻還是堅定地看着他,輕輕地道,“我想進書院。”

謝蘭衣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輕微的,仿佛是笑容的神情來。

他嘴角微微上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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