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4|

襄荷又叩了幾次門,卻始終沒有等到任何回應。

她像只追逐線團的貓,不斷地在原地團團轉,望着緊閉的石門,就像貓望着用玻璃罩子罩住的魚。

夕陽西斜,滿牆的月季都被蒙上一層柔軟的霞光,城堡裏依然阒然無聲。

襄荷最後拍了一次門。

依舊沒有回應。

暮色漸漸降臨,她只得垂頭喪氣地先離開。

高大月季樹下的卧榻上,謝蘭衣已經起身,扶着卧榻坐上了輪椅。萬安收起書卷,走到輪椅後面欲要推。

“不用。”謝蘭衣搖搖頭拒絕。說着雙手按上車輪,使其緩慢地向前滑動起來。

萬安瞧了眼大門,搖搖頭跟上。

襄荷回去之後立刻找到了蔔落葵。

蔔落葵自小在書院長大,若要找人詢問城堡主人的事,自然是找她最合适。

“……那裏呀,”蔔落葵雙眼亮晶晶地道,“據說是歂岳帝駕崩之前下的最後一道谕旨,着工部修建玫瑰園,賜予女官賀同芳作為新婚之賀,玫瑰園裏的玫瑰都是歂岳帝西征帶來的呢!”

“賀同芳?”,襄荷驚訝地瞪大眼,那不是《列女傳》上那位被稱為“顯德中興之基”的著名女官麽?但是——“她不是終身未婚麽?”

既然未婚,又怎麽還會有新婚賀禮,而且,送什麽賀禮不好,送座玫瑰園,還是一個現代穿越而來的人送的一座玫瑰園?

“是一生未婚哪。”蔔落葵點點頭,咯咯笑起來,“……據說成婚前夕,賀同芳未來公公被查出貪贓枉法,搜刮民脂民膏無數,實乃國之大蠹。賀氏出身法院,執掌內廷律令,平生最恨知法犯法之人,因此婚服一扯,一紙訴狀将未來公公告到了禦史臺,這麽一來,可不就成不了婚了?”

原來還有這麽一樁轶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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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女傳》上多述賀同芳如何輔佐顯德帝力挽狂瀾,對其私事并未多費筆墨,只在述其晚年生活時提了句“蓄面首數百于宮闱,引帝怒”。

蔔落葵繼續道:“成不了婚自然收不成賀禮,之後賀同芳再也沒有婚嫁之念,因此這玫瑰園雖建成,卻始終沒有送出去,據說賀同芳自離開書院後再也沒有回來過,因此也無緣得見這玫瑰園的美景吧……不過過去那麽久,爺爺說看守玫瑰園的謝氏家仆又培育出許多新品,現在的玫瑰園與百年前定然大不相同……我小時候經常去哪兒玩呢,很漂亮,好多好多花,外面都看不到……”

襄荷恍然,怪不得玫瑰園裏的月季品種如此之多,且與現代月季幾乎沒什麽區別,原來是因為一直有人培育。

現代月季追根溯源,是由中國古老月季和法國等歐洲國家的薔薇屬植物反複雜交而來,玫瑰園裏的月季是謝琰從歐洲帶來的,加上大周本土便具有的古老月季品種,經過三四百年的培育,的确可能培育出襄荷前世那樣的現代月季。

在襄荷的前世,真正的現代月季在1867年才育成。而如今,在相當于唐宋時期的大周,卻早已有一個擁有無數新品種的玫瑰園,而這些品種,則全是由蔔落葵口中那些照顧玫瑰園的家仆,世代苦心孤詣,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才育出。

襄荷心裏湧起敬佩之情,問道:“那現在玫瑰園裏居住的便是謝氏家仆麽?”

蔔落葵卻搖搖頭:“早就沒人了……新朝建立時,看守玫瑰園的最後一個謝氏家仆也死了,之後都是書院的人定時去打掃維護,不過最近爺爺不許我去那兒了,說——”

說道這裏,她臉上有絲困惑:“說是——主人回來了。”

“主人?”聽到謝氏家仆盡已逝去,襄荷心裏有些遺憾,聽到主人二字,同樣疑惑地道,“是謝氏或是賀氏的後人?”

玫瑰園是謝琰下令建成,但卻是送給賀同芳的,可無論謝琰還是賀同芳,都早已作古百年,因此這所謂的主人自然不會是他二人,而是二人的後人可能性還居多,只是不知蔔若地口中的主人是說謝氏後人還是賀氏後人。

蔔落葵瞪大眼睛:“謝氏還有後人麽?”

襄荷語塞,今上估計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忘記被他吳家奪了皇位的謝氏,當然不會對謝氏有無後人大加宣揚。這種會被新朝刻意掩蓋的前朝遺事,自然也不會再百姓中廣為流傳,襄荷以前未特意關注過,自然也不得而知。

又與蔔落葵閑談了一會兒,卻再也沒有得到任何與玫瑰園主人有關的信息。不過蔔落葵倒是因此被襄荷勾起了好奇心,說回去要去向爺爺打探。

可到了第二日,蔔落葵再來找襄荷時,卻是哭喪着小臉來的。

“爺爺不許我去那兒!說若發現我再去,便讓我跟周清芷住一塊兒!”蔔落葵抽抽噎噎地抱怨,襄荷也只好安慰她,心裏便想着另尋他法。

可是接下來幾天,她問遍了農院幾個相熟的學長,得到的信息卻與從蔔落葵那裏得到的大同小異,關于玫瑰園如今是誰人在住,仍舊沒有得到一個确切的消息。

秋色愈濃,書院中許多樹木都已開始落葉,一場秋風過後,書院主幹道上便落滿了或紅或黃的落葉。再經幾場秋雨,秋季便也該走到盡頭,寒冬即将來臨。

襄荷又去了玫瑰園許多次,眼見着開得繁盛的花朵漸次凋零,雖然仍舊不斷有新花綻放,但終究不如初見時那般聲勢浩大。月季的葉子也被秋色染地有些暗紅,想來再過不久,秋花期便要過去了。

秋花期過去不要緊,關鍵是,月季修建和扡插的時機也要過去了。

雖然在門外不告自取地折幾根枝條也沒人知道,但襄荷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關。

又一次下課後來到玫瑰園蹲守,還沒來得及叩門,緊閉的石門卻“咔噠咔噠”地開了。

不知為何,襄荷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将身子藏在了一片月季枝條後面。

“……這些書勞煩茍院長帶回去,下次公子想看些墨家典籍,不知是否方便?”一個有些熟悉的尖利聲音說道。

襄荷驀地瞪大眼,透過月季花葉之間的縫隙看過去。

門口站着三個人,二老一少。

老的那兩人還全是襄荷認識的。

一個是謝蘭衣身邊的老仆萬安,一個是醫院的院長茍無患。

少的那個卻不是謝蘭衣,而是茍無患身邊的小厮。

“方便,自然方便,要看什麽書差決明去藏書閣自取便是。”茍無患面色紅潤,中氣十足地笑道,“不過公子不想看醫書麽?依公子天分,若精心研讀書院所藏醫書,醫術定能更進一步,假以時日,定能遠超吾輩啊。”

萬安笑着搖搖頭:“茍院長過譽了,我家公子不過是久病成醫,雖于一些偏方小道上有些擅長,但又如何比得上茍院長。”

茍無患便也不再多說,似是想到什麽,嘆了一口氣便告辭離去。

目送茍無患離去,萬安便欲關門。

門口左近的月季枝葉卻忽然簌簌作響,一個小小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跌到身前。

“等、等等!”

萬安驚訝挑眉:“原來……是你啊。”

話裏帶着恍然。

城堡房間的窗戶都是透明的玻璃窗,有些還是彩色的,大扇大扇地自高處幾乎直達地面,從房間內便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

謝蘭衣坐在鬥室之中,目光正對着窗外。傍晚的陽光不甚刺眼,又有玻璃窗的一層阻隔,因此茍無患告辭後,他便取下了白绫,面色無波地看着空無一人的窗外。

直到窗外傳來細碎的說話聲。

以常人耳力來說,如此遠的距離根本無法聽清那低低的聲音,但他卻一字一句聽得一清二楚。

久處黑暗之中,耳力自然比常人敏感一些。

不止是此時,之前的數次叩門,他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與茍無患來時叩門的聲音不同,茍無患雖年長,但身體健壯,敲門聲也有力,“咚咚咚”地極好分辨。有時是茍無患身邊的小厮決明敲門,決明性子有些急躁,敲門也是個急性子,狂風暴雨似的一陣猛拍,生怕人聽不到似的。

但那個叩門聲不同。

因為年小力弱,拍門之聲便不如茍無患有力;因為心存忐忑,敲門頻率便也不如決明那般急促。

每次總是先敲三聲,第一聲過後會一邊敲一邊叫着“有人麽?”,得不到回應後再敲兩聲,之後便歸于沉寂。

萬安年老,耳力不如從前,只聽得敲門之聲,卻不知敲門的是誰,也聽不到那貓兒一般稚嫩的喊聲。

他聽得到,但每次萬安請示時,他卻永遠只有一個回答。

不必理會。

一次兩次三次……一再被無視,縱然再有毅力也該放棄了吧。

他這樣想着。

但是沒有。

叩門聲每隔一天便會響起,仍舊是熟悉的頻率和力度,仍舊是熟悉的前三聲後兩聲,得不到回應後便歸于沉寂。

只是喊卻越來越弱了,似乎擔心自己的做法會惹人厭煩,那喊聲不再如最初時清脆響亮,而是多了絲遲疑。

旁人再多呵斥,也抵不過自己的一絲動搖,所以,再過不久就該放棄了吧?

他又這樣想着。

但是,叩門聲依舊風雨無阻地響起。

他每日生活規律,來到此處後更甚,除了茍無患偶爾拜訪,所能言語者唯有萬安一人。

寂寞是有些的,但卻正是他所求,求仁得仁,不亦樂乎。

自有了那叩門聲後,他的生活依舊如常,但是心底隐隐約約似乎埋下一道極細的絲線,平日無事,一聽到那熟悉的叩門聲便不由被輕輕牽動。

不疼,只是有些微微發癢。

仿佛春天楊絮漫天時,偶然落了一朵在面頰上。

從面頰,直落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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