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14|
城堡之內的月季品種果然更加繁多,一路行來,襄荷已經看到不知多少在牆外看不到的品種。
但襄荷此時卻有些心不在焉。
雖然襄荷将這裏稱呼為城堡,但其實這并不太恰當,因為相比真正的城堡,這裏更加小巧玲珑,房屋也并不複雜。從大門到房屋的距離也并不算遠,穿過一個圓形月季花壇中間的石子小徑,便能直達房屋正廳。
因此襄荷很快便來到房屋前,也很快看到了廳內端坐在輪椅之上的人。
謝蘭衣。
果然不出所料啊。
所謂的城堡主人,只能是謝氏後人或者是賀氏後人,而在看到萬安的那一刻,過往的所有迷霧便霎時一清。
謝氏後人,謝蘭衣。
她曾猜測他是哪個杏林世家子弟,又哪會料到,竟然是前朝皇族之後。
怪不得對傷人的統領又厭又忌,怪不得手持沉香令卻只提出一個微不足道的要求,也怪不得姿容人品出衆卻只有一老仆随行。
落地的鳳凰不如雞,而前朝皇族這個身份,可比落地鳳凰還不如。
時時刻刻要提防着新君的忌憚,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想要活得自在,更是難上加難。
城堡正廳寬廣而華麗,高高的穹頂上雕刻着繁複的玫瑰花葉,因為年代久遠室內顏色有些暗沉,但通透的玻璃窗讓陽光肆無忌憚地落進來,給那些暗沉的顏色蒙上如金如玉的柔光,室內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沉靜而古舊的溫暖。
謝蘭衣坐在輪椅上,面上蒙着白绫,陽光透過玻璃窗投射在他白皙的臉頰,身後是雕镂着西式圖案的長桌,高高的玫瑰花樣式的燭臺,以及挂着華麗壁毯的牆壁。他穿着灰色罩衫,長發束起,明明是與城堡風格截然相反的中式裝束,卻奇異地與周遭融為一體,毫無違和感。
他眼上蒙着白绫,襄荷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沒來由的,她只覺得此時他的目光定然如這沉靜的古堡。
萬安不知何時悄悄退下,偌大的室內只剩一坐一站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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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荷從不覺得自己是好色之人,或者起碼不是好男色之人,因為以她非人類的審美,以往從未有哪個男性讓她感覺賞心悅目。
唯一的例外便是謝蘭衣。
難得的,她的審美終于與正常人接軌了一次。
不見時也不如何想念,再見時才發覺滿心歡喜。
只是想起方方得知的他的身世,那歡喜便生生地被什麽按了下去,讓一貫愛笑的她此時有些笑不出來。
只能愣愣地注視着他。
謝蘭衣卻先開口了。
“坐。”
他指着自己旁邊的一把太師椅道。
襄荷便乖乖地走上前。太師椅太高,她又矮小,因此只能扶着扶手爬上去,坐上去後,兩條腿還懸空着觸不到地面,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她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并攏雙腿,壓住裙角,努力做出一副端莊的樣子來。
等做出這些後才猛然想起:謝蘭衣根本看不到。
雙腿毫無憑依地并久了也會累,因此想起謝蘭衣看不到的事後,襄荷又悄悄将并攏的雙腿松開,以最自然最舒服的姿勢任其垂下。
終于坐舒服了,襄荷才擡頭繼續看他。
卻見他微微側着頭,将面孔正對着她。
——好像在注視着她似的。
真是想多了。襄荷率先搖搖頭,搖去腦海中不靠譜的念頭。
“原來你住這裏啊,”她趕緊起了個話頭,“我還以為你是來書院做客呢。”
謝蘭衣點了點頭:“嗯。”
襄荷又道:“那以後都住在這裏麽?不走了麽?”
謝蘭衣道:“若無意外,便不會走。”
若無意外,便不會走。
不會走。
襄荷心裏驀地湧起一陣喜悅,這喜悅甚至讓她忽略掉了那個前提條件,她高興地道:“太好了,那以後就可以天天見到你了!”
話一出口,她便捂住了嘴。
這樣是不是顯得太不矜持了?
可馬上她又松開手。
管他呢,不矜持又怎樣。
她喜歡見到他,這沒什麽好隐瞞的。
謝蘭衣卻似乎愣了一下,雖然面色依舊毫無變化,聲音卻有了一絲波動,似乎是疑惑:“為何要——日日見我?”
襄荷被他問住,也愣了一下,既是因為沒料想他會問地那樣直白,也是因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但是很快,理清思路後,她肯定地、笑眯眯地道:“當然是因為喜歡見到你啊。”
“為何喜歡?”
“因為你長得好看。”襄荷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立刻迅雷不及掩耳地捂上了嘴,且仗着謝蘭衣看不見,這次不止捂嘴,連臉都捂上了,要是地面上有條縫,她肯定也得團成一團縮進去。
雖然是實話,但就這麽直白地說出來,好像總有點羞恥呢……
等了半晌,卻沒有預想中的反應。
手指頭悄悄露出條縫兒。
謝蘭衣依舊維持着面對她的姿勢,沉穩的面上看不出什麽波動,無喜無怒,真真個白玉菩薩。
襄荷舒了一口氣,腰杆一挺,捂着臉的手也若無其事地放下來,好像方才什麽都沒發生似的。
然後她便見謝蘭衣緩緩點了點頭:“這倒的确如此。”
襄荷風中淩亂了。
神馬叫的确如此?他的确長得好看?
雖然這的确是大實話,但是,有這麽誇自己的嘛?!
襄荷正淩亂着,謝蘭衣很快又補上一刀:“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必為此感到羞恥。”
“誰羞恥啦!”,襄荷差點從高高的太師椅上跳下來。
謝蘭衣默默地用蒙了白绫的臉對着她。
好吧,她的确是覺得羞恥啦……但他是怎麽知道的!他不是看不見麽!
謝蘭衣卻又問起了她:“為何叩門?”
襄荷那一丁點兒憤怒立即煙消雲散,乖乖将身子縮回太師椅,小聲道:“我很喜歡花草。”
謝蘭衣颔首。
“無意中看到這座園子,園子裏有很多外面沒有的花。”
沒有回應。
“想讨一些回去種。”
“哦……”他輕輕哦了一聲。
襄荷忙補充道:“買也可以的,我不要成株,只要幾根枝條就行了。”旋即想起謝蘭衣随手給的那顆賣了一百兩的珍珠,心知他不缺錢,便又弱弱地道:“我知道你不缺錢……”
“的确不缺。”謝蘭衣又說了句。
“那你缺什麽,我給你找!”襄荷順着話鋒接下去。
謝蘭衣臉部朝向廳外的花園,仿佛思索了片刻,才道:“缺人。”
襄荷也順着他的動作看向廳外,再聽他那話,轉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偌大的一個園子,卻沒半個人影。從大門到廳堂這短短的一截路上,萬安曾與她簡單交談,她從中得知,這玫瑰園中如今只有謝蘭衣與萬安兩人居住,平日衣食起居幾乎都要靠自己。
一些打掃和采購菜蔬等粗重活計有書院的仆役來做,但謝蘭衣不喜人多,也未另買仆役,因此平日一些雜活都是萬安來做,至于穿衣等自己能夠完成的小事,謝蘭衣從不假于人手,都是自己來做。
萬安說的輕松,但他畢竟年紀已長,照顧這麽大個園子和謝蘭衣,想必不會多輕松。
所以……這是要她來當小丫頭麽?
“我沒學過怎麽服侍人……”襄荷讷讷地說道。
以工換花,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具體如何還要細商,再說,她還真不會服侍人。她從抱香那裏聽過,大戶人家的仆役規矩一堆一堆的,絕不是只要會幹活就行了。
“不用服侍。”謝蘭衣卻搖了搖頭
說罷忽然搖動輪椅,向大廳右側的駛去。
襄荷忙跟上。
駛過一條灑滿陽光的走廊,謝蘭衣在一扇門前停下,推開門,緩緩駛了進去。
襄荷站在後面,不由先探了探頭。
竟是一間書房。
四面的牆壁都是書架,只是此時上面空落落的,連一面都未放滿。
謝蘭衣指着書房中唯一一把椅子道:“坐。”
襄荷看了眼,嘴角不由抽了抽。
又是高高的太師椅。
待有些狼狽地爬上太師椅後,便見謝蘭衣從唯一有書的那面書架上随意抽出一本,遞給她道:“念。”
襄荷疑惑地看了一眼,是《墨子》。
她有些疑問,但卻乖乖地沒有問,而是翻開了書,翻到備城門篇,照他所說,輕聲念了起來。
“……凡守圍城之法,厚以高;壕池深以廣;樓撕揗,守備繕利;薪食足以支三月以上……”
白绫之下,謝蘭衣閉上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四處寂靜無聲,唯有女童稚嫩的讀書聲起起落落。那聲音不似他那的嗓子那般因被熏壞而沙啞,也不似萬安因被去勢且年老而尖利怪異。這個聲音稚嫩、清晰,仿佛初春融化的冰河之水,帶着一股子清冽的銳氣,淙淙地流過山間亂石草木。
果然好聽許多啊。
他臉上露出一絲笑來。
襄荷目光凝注在書頁上,卻沒注意到他的表情。書房很安靜,除了她的讀書聲便是翻書聲,謝蘭衣靜靜地坐在輪椅上,沒有任何動靜,似乎已經睡着。既然他不叫停,襄荷便一直讀了下去,直讀地玻璃窗外霞光一片火紅,大片大片絢麗的色彩投射進書房,落在謝蘭衣背對着夕陽的身上,落在她的臉上手上。
翻頁間隙,她擡頭看那夕陽,看被夕陽籠罩的謝蘭衣,腦海中忽地湧出前世在網上被用爛的一句話: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