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03 (10)
,在書院如今的形勢下,尤其在李恒泰掌握着書院把柄的形勢下,也不能為她帶來絲毫助益。
所以,想要憑借她的力量正面壓下李恒泰的怒火,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那一問,既是問抱香,也是問自己。
拒絕是一定要拒絕的,關鍵是怎麽拒絕。
在自己沒有足夠力量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借力打力,但如今的襄城,能夠讓襄荷借的力,卻屈指可數。
書院一派全不用指望,而襄城的其他權貴,這時候也必然不願對上風頭正盛的李恒泰。
原本襄荷還想借助輿論的力量,但孫氏的那番話卻點醒了她。這時代終歸跟前世不同,什麽婚姻自由,什麽情投意合,這時代信奉的是男尊女卑。姑娘家只要失了身子,那麽不管是怎麽失的,在世人看來,最好的結果就是嫁給*的那人。再加上李恒泰的身份地位和抱香丫頭的身份,打輿論戰,抱香占不到任何便宜。
所以,此路不通。
不能借助輿論,一般權貴也指望不上,那麽整個襄城不懼怕對上李恒泰的,似乎只有一家。
——端王府。
端王的地位絕對高于李恒泰這個貴妃親弟,加上他雖然出身書院,卻沒有把柄落在李恒泰手裏,所以滿襄城都懼怕李恒泰,他卻不怕。
可問題是,襄荷跟端王府真心不熟,而端王此人平日除了跟幾個好友交游,算得上深居簡出無欲無求,襄荷完全找不到可以利用的地方。
那麽,排除端王後,唯一有希望的突破點,只能是端王獨女,宣城郡主。
哪怕請不動端王這尊大佛,請得動宣城郡主也不錯。端王沒有兒子,獨女的地位便比較超然,哪怕李恒泰如何驕橫,也不敢當面折了宣城郡主的面子。
而且,宣城郡主是女人,對于抱香的遭遇應該更有同感。
可是,襄荷嘆息一聲,她又能拿什麽來說動宣城郡主幫這個忙呢?除了宣城生辰宴上那次,兩人幾乎全無交集。
但是,無論希望多小,總要嘗試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襄荷就去了端王府。襄荷前腳剛走,兩個衣着講究的婆子來到秀水村。
沒有事先遞拜帖,到了端王府,襄荷只好用郡主同窗的名頭請門人通報,好在不同于周府,這次這名頭比較好用,門頭聽了便報了上去。襄荷在門外等了沒多久,就見一個眼熟的丫鬟走了出來,似乎是宣城郡主身邊的人。
她松了一口氣,由那丫鬟引着,邁入端王府。
依舊是生辰宴那日宴客的庭院,只是再也不複那日的熙熙攘攘,偌大的庭院除了進出皆屏聲靜氣的下人外,只有端坐在亭中的宣城郡主。
時值隆冬,亭子四周卻沒有任何遮擋,呼嘯的寒風穿亭而過,侍立的丫鬟嘴唇凍地發紫。
而宣城郡主則斜斜歪在鋪了厚厚錦緞的榻上,身上裹着大紅的狐裘披風,頸間一圈雪白兔毛,襯得她面容更加嬌豔。
她懷中抱着個精致的紫銅纏枝蓮紋手爐,身前還有個小巧的炭爐,爐上架着一口小鍋,鍋中盛水,水中又有一口紅陶酒壇,壇口汩汩冒着熱氣,水汽氤氲着宣城郡主的面,讓人看不清楚。
“你來的可真是時候,是知道我正溫酒,欲要與我對飲一杯麽?”隔着氤氲的水汽,宣城郡主微笑着對襄荷道。
“郡主雅興,莫敢辭耳。”襄荷道。
宣城郡主脆聲而笑,拍了拍手,旁邊侍立的侍女立即拿了酒具,從滾熱的水中穩穩抱起紅陶小壇中,随即将酒壇微微傾斜,琥珀色的酒液線一般落入杯中。
宣城郡主端起一杯酒,做了個舉杯的動作。
襄荷端起另一杯,閉着眼一飲而盡。
襄荷不喜歡喝酒。即便是度數極低的黃酒,仍舊不喜歡。所以,遇上不得不喝的場合,她便像喝藥似地,仰起頭,閉上眼,一口氣喝個幹淨。
長痛不如短痛。
溫熱微甜的酒液甫一入腹,酒杯尚未離唇,便聽到對面一聲輕笑:“這般鯨吞牛飲的喝法,真是糟蹋了我這壇上好的石凍春。”
襄荷放下酒杯,不在意地笑笑:“俗人一個,讓郡主見笑了。”
宣城郡主笑笑,目光瞥向襄荷空了的酒杯:“這石凍春需得慢慢品,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侍女立刻有眼色地将酒杯再度斟滿。
襄荷暗暗嘆了口氣,端起杯,做足心理建設,便要開始照宣城郡主所說,慢慢地品。
“罷了罷了,”宣城百無聊賴般地揮揮手,“意不在酒,喝再多也品不出其中滋味。”
襄荷心頭一跳。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為什麽登門?”宣城仍舊是那副慵懶的樣子,仿佛午睡初醒,但說出的話,卻直白地讓人心驚。
襄荷舒了一口氣,緩緩地道:“今日登門,是想求郡主一件事。”
“所以,你想讓我幫那丫頭?”聽完襄荷講述,宣城似笑非笑地道。
襄荷緩緩點頭。
宣城輕笑,用頂端裹着綢緞的火鉗輕輕撥動小爐中的木炭,使火勢更加旺盛,小鍋中熱水咕嘟咕嘟地沸騰起來,氤氲而起的水汽甚至讓相對而坐的兩人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可是,”宣城放下火鉗,似乎要拍去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般輕輕拍了拍手,“
我為何要幫她?“
“——或者說,我為何要幫你?”
襄荷深吸一口氣,目光透過氤氲的水汽看向對面宣城的面容。
“郡主有何要求,但請吩咐。”
“吩咐了你就照辦?”
“并非。”
“哦?”宣城不怒反笑,“所以你是在戲弄我麽?”
襄荷面色不改,認真道:“當然不是。一來,以我之力能夠辦到,二來,不妨礙他人,若滿足這兩點,無論郡主有何吩咐,我當盡力而為。”
宣城目光一閃,将她口中需細品的那杯石凍春端到唇邊,一飲而盡。
“好,我只有一個要求。”
“郡主請說。”
“告訴謝蘭衣,我要見他。”
“只是傳個話而已,算不得妨礙他人吧。”宣城郡主掩唇而笑。
襄荷回到秀水村時,抱香正與兩個婆子争執不下。
一個瘦長臉兒尖下颔的婆子道:“我們大人心善才讓你回來,要不然說納你也就納了,不過是一個妾而已,還指望着三媒六聘,擇個良辰吉日再過門不成?回來這一日,該說的也都說了,姑娘還是趕緊随老身回去,不然回的晚了,惹得大人震怒,到時吃虧的還是姑娘您自個兒。”
抱香與寧霜與那婆子據理力争,争取讓抱香多留在家中兩天,而孫氏則不見人影。
見此情景,襄荷心下一沉。
不能讓這兩人帶走抱香。
襄荷走上前去,也不多說話,只掏了掏荷包,數出兩張最大面額的銀票,塞到兩個婆子手裏。
“還望兩位媽媽通融一下,不管為妻為妾,姑娘家出嫁總是大事,若太倉促了,難免讓人看不起。只要再等兩天,容我們将嫁妝備好,府裏便可來接人了。”
兩個婆子偷偷觑了一眼手中的銀票,待看到面額後,臉上都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來。
總算打發走兩個婆子,襄荷卻輕松不起來。
兩天,只有兩天的時間。
安撫了抱香後,襄荷沒有回蘭家老宅,而是一步一步,緩慢向着書院的方向走去。
到了山腳,她沒有坐馬車,而是登上嚴霜覆蓋的千層石階,像未入書院之前的每一次那樣,不借助任何外力,沿着登天梯,一個石階一個石階地向上攀登。
隆冬天寒,石階凝霜,登天梯比以往難登數倍,一不小心腳下就會溜滑。
但襄荷走得很穩。
雖然很慢,雖然登上山頂時暮色已經降臨,但終究走完了全程。
來到玫瑰園時,寒風刺骨的天氣裏,襄荷卻已經額發濕透。
她舒了一口氣,沒有敲門,而是整理了下狼狽的形容,随後便在門前久久伫立。
但不等額發被冷風吹幹,眼前厚重的石門便“吱吱呀呀”的開了。
濃濃暮色中,石門裏面,那坐在輪椅上的人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99|7.1
“哎呀,怎麽出了一身汗?”萬安驚訝的喊聲飄入耳朵,随即那輛黑色輪椅駛到面前,右手被一只幹燥微溫的大手握住。
“進來。”謝蘭衣道,随即一只手驅使輪椅,另一只手仍舊握緊襄荷的右手。
襄荷沮喪地低下頭,不發一言,跟了上去。
來到室內,萬安趕緊生了火,讓襄荷圍着火爐烤火。
溫暖的爐火很快将身上又濕又寒的難受感覺驅走,身子也逐漸暖和起來,襄荷将手從謝蘭衣的大手中輕輕掙出,望着跳躍的暖黃色爐火出神。
“說吧,怎麽了?”謝蘭衣攏了攏她汗濕的額發。
目光從爐火移開,襄荷瞪眼看他,故作疑惑:“什麽怎麽了?沒事就不能來啊?”
謝蘭衣沒說話,只拿那雙鳳眼看着她。
襄荷好不容易鼓起的情緒便向漏氣的氣球一樣飛速地癟了下去。她雙肩一垮,眉毛都皺成了委屈地八字形。
“我問你件事啊……”她小小聲說着。
謝蘭衣挑眉。
“……你跟宣城郡主,什麽關系啊?”終于說出口,好像一塊大石從胸口移開,襄荷又放松又緊張。放松是因為終于問出口,緊張是因為不知道答案将會是什麽。
奇怪,她幹嘛緊張答案?心頭忽地閃過一道疑惑,但很快又被甩掉不見蹤影。
她緊張地等着謝蘭衣的答案。
謝蘭衣臉上卻露出疑惑地神情:“宣城郡主?”
襄荷緊張地點點頭。
“好像——”謝蘭衣一副回想過去的模樣,“沒什麽關系,只不過在宮中時見過幾面而已,算不上熟悉。”
一直提起的心終于落回原處,但想起宣城郡主的那些舉動話語,襄荷又皺起眉毛,“我才不信,她明顯喜歡你!”
“嗯?”謝蘭衣難得愣了愣,随即恍然點頭,“哦,那也很正常。”
這下輪到襄荷愣住了,“這怎麽正常啊,誰會對沒見過幾面的人鐘情啊……”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對,別人是不可能,可……謝蘭衣這副模樣,別說幾面,一面就足夠了。
可就算是實話也不要這麽理所當然一樣的說出口好嘛……襄荷暗暗吐槽。
宣城如今也不過才十八歲,五年前謝蘭衣離京時她不過十三歲,仔細想一下便知道,兩人之間不會有什麽狗血私情,不然謝蘭衣不成蘿莉控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豆蔻年華的宣城春心萌動,見過謝蘭衣幾面之後便芳心暗許,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一方既知無望還仍舊念念不忘,一方卻完全沒注意自己無意中曾招惹下一朵小桃花。
襄荷搖頭晃腦啧啧感嘆着,忽然又覺得有點不對。
十三歲什麽的……她現在好像正好十三歲來着……
呸呸呸,十三歲跟十三歲能一樣麽,她才沒有春心萌動呢,絕對沒有!
知道了宣城與謝蘭衣之間的糾葛,襄荷大大松了一口氣,随即做出一副好奇地樣子道:“那,你想見她麽?”
“見她做什麽。”謝蘭衣随口接道,随後頓了一頓,目光看向襄荷,“怎麽,你想讓我見她?還是——你受她所托,要說服我去見她?”
襄荷雙眼望天:“不是,你想多了。”
謝蘭衣不語。
襄荷笑笑:“我只是覺得,你可能會想見見自己的傾慕者嘛。既然你不想見,那就不見。”
這句話一說出口,從端王府出來後的抑郁豁然一掃而空,襄荷笑地很真誠。
她想救抱香,但就如她所說,不管宣城提什麽要求,只有滿足了她那兩個條件,她才會答應。不應己力不及之事,不許妨礙他人之諾。謝蘭衣若想見宣城,那她只是捎個口信的。若他不想見,她也絕不會勉強他。因為是她想救抱香,而不是謝蘭衣想救,她不能因為自己的願望而把無辜的謝蘭衣牽扯進來,那是慷他人之慨,尤其是在謝蘭衣身份如此尴尬,又與李恒泰有過節的情況下。
所以她故作輕松,絕口不提抱香的事,只以宣城傾慕他的由頭,問他想不想見宣城。只因為她知道,哪怕他原本不想見,知道了抱香的事後,八成也會改變主意,為了幫自己而去見宣城。那不是她想見到的。
只是,宣城這條路走不通的話,就只能再想別的辦法了……裝瘋?裝病?帶足銀子背井離鄉躲到李恒泰找不到的地方?
好像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法子,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用為妙。
襄荷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出什麽事了?”謝蘭衣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襄荷吓了一跳,擡眼便見一張貌比花嬌的臉在自己眼前不斷放大,一雙鳳眼靜靜的看着她。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她奇異地看出了他眼中的意思:一定出事了,別想騙我。
她結結巴巴了半天,但在那雙鳳眼的凝視下,終于還是放棄掙紮,老老實實将抱香的事說了出來,只是沒說她去求宣城的事。
只是,她不說,謝蘭衣卻猜得出來。
“所以,你去求宣城,而她的條件是見我?”
襄荷沮喪地點頭。
那張給她以極大壓迫的臉終于稍稍後退,她剛剛舒了一口氣,就差點沒被謝蘭衣下一句話吓死。
“哪裏用得着那麽麻煩,以勢壓人,終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想治本,把病源滅殺了就好。”
襄荷一手捂住胸口,像只鼓滿氣的小青蛙似地,眼睛鼓登登地看着謝蘭衣。
謝蘭衣拍了拍她的背,笑眯眯地道:“很吃驚?放心,他會死地神不知鬼不覺,誰也查不到我們身上。”
頓了頓,他又道:“而且,能背黑鍋的人很多。”
要說現在襄城仇人最多的人,絕對非李恒泰莫屬。
之前拔了那麽多蘿蔔,現在哪只蘿蔔的小蘿蔔要報仇,一刀把他宰了,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事實上,最近李恒泰已經遇到過幾次刺殺了,只不過消息掩蓋的好,沒有流傳開來罷了。
李恒泰死了,抱香的麻煩自然迎刃而解。襄荷越想越覺得謝蘭衣這提議好誘人……
不過——“你保證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他?”
謝蘭衣微笑點頭。
想想木工房裏那些功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還有輪椅藥箱裏各種各樣的成藥,襄荷靜默了片刻,終于不再懷疑謝蘭衣下黑手的能力。
不過,她還是有些疑問,“那你五年前在京城的時候幹嘛不幹掉他?”
謝蘭衣似笑非笑,“因為,當時的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襄荷又問:“可萬一皇帝因為李恒泰的死遷怒書院怎麽辦?”
謝蘭衣搖搖頭:“布了那麽久的局,現在正該收網,皇帝不會因為李恒泰一人而改變大局。”
襄荷狠狠心咬咬牙,“好,那就幹了!”
距離與兩個婆子約定的時間只剩一天,也就是說,幹掉李恒泰,最好在這一天內完成。
雖然做了決定,但襄荷還是免不了提心吊膽,回到秀水村後仍舊做了兩手準備,一是讓抱香吃了許多發物,吃得起了滿臉疹子,再不複平日嬌美才罷休,這樣就算謝蘭衣沒有在一天之內解決李恒泰,也可以借疹子再拖延幾天,二便是為抱香一家準備好車馬銀票,随時準備跑路。
當然,她希望這些準備都用不上。
提心吊膽地在村裏等了一天,李恒泰的消息還沒傳來,朝廷派了欽差調查書院的消息便飛一般傳了出來。
秀水村毗鄰的那條官道不久便迎來了大隊車馬儀仗,村長組織了全村人在路邊跪拜,襄荷躲在樹叢中,遠遠望着那隊車馬,不禁覺得十分牙疼。
這個時候來,皇帝是要收網了麽?
可是,謝蘭衣好像就是要在今天動手……這可真是太湊巧了。
送走欽差大人的儀仗,襄荷剛回到老宅,便見院中井架上停了只灰撲撲的鳥兒,猛一看似乎是只麻雀。
襄荷不經意地路過,剛走兩步忽然回頭,一把抓住那只“麻雀”。
麻雀一動不動。
摳開“麻雀”圓滾滾的肚子,一個小紙團掉了出來,攤開紙團,赫然是一個用毛筆描摹的分毫不差的表情。
“勝利暗號就是這個~(≧▽≦)/~!”
“什麽意思?”
“壞蛋死啦好高興!”
☆、100|7.02
欽差大人到達襄城的第一天,迎接他的不是當地官員準備的盛大接風宴,而是案件前任主管李恒泰的死訊。
按說皇帝派了欽差來,李恒泰應該是最早知道的官員之一,而欽差代天出巡,按理說,李恒泰應該在欽差來這天與當地官員一起,去城外十裏長亭處迎接欽差.
但欽差大人卻沒在迎接官員中見到李恒泰的面,一打聽才知道,李大人昨晚上就跑去喝花酒了,至今未歸呢。
欽差大人心裏明白,這是國舅爺想給自己個下馬威呢:別看你是欽差,來了襄城就得聽我的話,想讓爺去給你接風,沒門兒!
身為京官,欽差大人很熟悉這位國舅爺的作風,也足夠了解其權勢,因此欽差大人一點沒生氣,反正他被派來就是來協助國舅爺的,雖然在襄城可以憑着欽差的身份抖抖威風,但回了京城,脫了欽差這層皮,他也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刑部四品官,能不得罪炙手可熱的國舅爺自然是不得罪的好。
所以,心中毫無芥蒂的欽差大人歡歡喜喜地準備赴接風宴,可是,宴席還沒開始,那位國舅爺的消息又傳來了。
——李大人喝了花酒後鬧事縱馬,結果不小心摔下馬背,摔斷了脖子不說,腦袋還被馬蹄子一腳踩上,腦漿迸裂,當場死地不能再死!
得,欽差大人的接風宴徹底泡湯。
還有什麽周家黃家的案件都先放到一邊,先往京裏發訃告,然後想想怎麽應對皇上的怒火吧。
官署裏一片愁雲慘霧,玫瑰園裏襄荷激動地一把抱住謝蘭衣。
“太棒了,你怎麽做到的?死在鬧市,那麽多人親眼看見他自己摔下馬背,官府的人想找替死鬼都找不到,皇帝再怎麽惱火也只能怪李恒泰貪杯,哈哈!”
謝蘭衣坐在輪椅上,襄荷本來想跟他來個慶祝的擁抱,但因為高度差異,這樣一來,一抱之下沒抱住腰,反而直接将頭抱進懷裏。
柔軟的少女的身軀突然撲上來,謝蘭衣猝不及防被抱個滿懷,鼻息間瞬間盈滿淡淡的少女氣息,柔軟的、輕盈的、混雜着一絲不知在哪兒沾惹的花香,好像春末瘋狂開放的荼蘼,散發出濃烈的、使人醺醺欲醉的香氣。
少女大笑着,胸腔随之震動起伏,即便隔着厚厚的冬裝,那震動依然清晰地被謝蘭衣感知。
陌生的觸感和氣息讓他的身軀不自覺僵硬,一慣白玉般的面孔忽然湧上濃重的血色,煮熟的蝦子一般,一直蔓延至耳根。
耳邊回蕩着少女暢快的笑聲和話語,耳朵卻好似打雷一般,轟隆隆聽不到任何除了彼此心跳以外的聲音。
“這下秋菊姐沒事了,只可惜秋菊姐沒親眼看到那人渣被馬蹄踩死的樣子,聽說腦漿都濺出來了……唔,不對,那麽惡心的場面還是不要看到比較好,不然會做噩夢的……啊對了我還是很正常的,腦漿飛濺什麽的很惡心的我才不想看呢……對了對了,你到底是怎麽做的?我才不相信什麽不小心墜馬呢,肯定是你幹的對不對?不過完全看不出破綻呢,仵作驗屍也就是走個過場,完全沒有人懷疑不是意外呢……”
少女還在叽叽喳喳喋喋不休,他想要伸手推開少女,但手臂方一動作,心裏便忽然湧出濃重的不舍,手臂擡起,放下,擡起,又放下……無聲地将動作重複數遍後,終于還是放棄,雙臂下垂,任少女依舊将自己的頭顱禁锢在綿軟的胸懷。
等襄荷話聲終于落下,放開一雙狼爪時,謝蘭衣面色已經恢複正常。
襄荷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手有點癢……好想摸……
壓下心底的蠢蠢欲動,他慢條斯理地道:“沒什麽難的,說起來也多虧了他配合。他若縮在周家不出來倒還有些難辦,但鬧市之中,有太多方法可以讓他‘意外身亡’了。”
襄荷咯咯笑起來:“所以說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謝蘭衣微笑點頭。
說笑了一會兒,想起剛來的欽差大人,襄荷托着下巴喃喃道:“不知道這位欽差大人要待多久,真希望快點走啊……”
多事之秋,人心浮動,這一場皇權與書院的博弈,波及了不知多少無辜,整個襄城上空都籠罩着緊張的氣氛,這場博弈一日不落幕,這緊張的氣氛便一日無法散去。
但是,襄荷的願望沒能實現,欽差大人在襄城足足待到第二年春末。
李恒泰的死自然惹得皇帝震怒,李貴妃更是早朝時不顧太監阻攔,披頭散發跑到大殿上,跟皇帝朝臣哭訴,勢要找到兇手為弟弟償命,還惹來一群朝臣抨擊她不合禮法妨礙朝事,只是被被心疼愛妃的皇帝統統壓下而已。
但謝蘭衣下手毫無破綻,官府的人查了好幾撥,仍舊認定李恒泰是意外身死,李貴妃一腔怒火無處發洩,便将矛頭對準了書院。
反正人是在書院的地盤上出事的,也是在查書院案件的時候出事的,那麽拿書院當出氣筒也不為過。感情用事起來的女人毫無理智可言,尤其當這個女人有一個願意寵着她,手握重權,還腦子不太清楚的男人的時候。
于是,由于李貴妃的故意攪局,原本欽差到達襄城便已經是收網的最好時機,卻生生拖到次年春天。
而從冬到春這段時間,欽差大人也透露了皇帝真正的意圖。
鶴望書院擁有将近半府之地的學田,且這些田地不用納任何賦稅,因此這也成為鶴望書院之所以超脫皇權之外的底氣之一,也因此,學田案的爆發才讓皇帝的震怒顯得理所當然。
朝廷賜你半府學田是為了培養天下英才,結果書院的管理人員卻貪蠹無數,這怎麽不讓皇帝生氣?
于是生氣之下的皇帝表示:既然你書院不會管理學田,那就讓朝廷替你管!
欽差大人并非單槍匹馬前來,跟随他來的,還有朝廷派來的專門接管學田事務的官員。
至此,皇帝的意圖才暴露無遺。
學田是書院維系日常運轉的經濟之源,皇帝将管理學田的權利要過去,無疑便是握住了書院的命脈,這樣一來,鶴望書院将大大受制于朝廷,與其他官辦書院逐漸同化,再不複往日超然的地位。
從任命李恒泰為學院監察開始,皇帝一方便開始了這場針對書院的棋局。第一步,查出幾個書院真正的蠹蟲,趁機将學田案大白天下;第二步,借着之前查出真正蠹蟲的勢頭,雞蛋裏挑骨頭,将惡行無限放大,不斷将“鶴望書院總出蠹蟲”的印象灌輸給天下人;第三步,借海運案拿捏住周家,又引得黃韬之孫殺人,拿捏住黃家,至此,握住了書院中對于朝堂勢力影響最大的兩家;第四步便是如今的收網階段,在書院聲勢降到最低時,借學田案露出真正目的,掌管書院學田。
逮到全部收網之時,書院聲望不複以往,學田事務也不能自主,這就是皇帝最想達到的結果。
書院人士自然不可能同意,但如今形勢比人強,無論是周家的海事案還是黃家的殺人案,真正目的都是為了此刻。書院派知道,周黃兩家便是捏在皇帝手中的兩枚棋子,想要周黃兩家脫困,書院派就不得不低頭。
周黃兩家一為儒家之首一為兵家之首,門生遍布朝堂的文武官員之中,周黃兩家如今被皇帝捏住把柄,這些官員便投鼠忌器。
就算有人不在乎周黃兩家,也沒有多少理由反對,因為如今的鶴望書院,經過李恒泰那一番折騰,聲望已經下降到歷史最低點。更因為之前學田案被鬧得天下皆知,如今皇帝派人接管學田事務的理由便顯得很充足,書院派即便想反對,皇帝只憑學田案就能把他們的嘴給堵住。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書院這次務必要在學田事務上吃虧了,區別只是吃虧大小而已。
朝廷掌控學田也分什麽程度,對于書院來說,全權接管自然是最壞、也最無法接受的結果,他們頂多能接受朝廷派個監工,或者書院方起碼掌控學田事務上的大半權利,不然就真的淪為朝廷的附庸,與其他官辦書院無異了。
皇帝自然是想完全将學田握在自己手裏,但他也知道,這并不現實,他要真想那樣幹,就得預防朝堂上半數的臣子暴動了。
所以雙方雖然各有訴求,但都心知對方底線,欽差大人要做的,便是跟書院人士不斷扯皮,盡力為皇帝謀求最大好處。
原本若沒有李恒泰的事,雙方扯皮一番後應該就能達成協議了,但現在出了李恒泰的事。李貴妃心有不忿想拿書院撒氣,磨着皇帝将幾個自家子弟派去襄城,就是為了給書院、給周家找麻煩,私底下又像欽差大人施壓,務必要欽差大人給書院點顏色。
欽差大人倒還不糊塗,但到底礙于李貴妃威勢,不得不斷給書院找麻煩,撩撥地一衆書院派怒火郁結,簡直是沿着書院派的底線走鋼絲兒,學田事務也一再扯皮,遲遲未能達成協議。
欽差不糊塗,皇帝也沒糊塗透頂,即便再怎麽寵愛李貴妃,他也不會一直壓着書院,因此雙方扯皮到春末時,便已經彼此有了停戰的準備,欽差大人只等着皇帝令下,便準備見好就收。
然而,不等皇帝的谕令下來,那幾個被李貴妃派來當攪屎棍的李家子弟便出事兒了。
☆、101|7.04
李家這幾個子弟就是被李貴妃派來專程給書院派添膈應的,幹的事兒其實跟以前的李恒泰差不多,就是每天找書院人的茬,雞毛蒜皮一點事情無限上升,只是如今還在和談階段,無論他們如何構陷,欽差大人轉身就把人放了,因此除了惹了些怨言咒罵,倒沒出什麽大簍子。
而除了找茬之外,纨绔們的任務還少不了向欽差大人施壓,讓他在學田問題上向書院獅子大開口。當然,欽差大人腦子不糊塗,依舊像處理那些被找茬的人一樣,當面應承,轉身就把他們的話當屁放了。
除了這些之外,李恒泰吃喝嫖賭敲詐勒索的本事,也被這幾個纨绔完美繼承,襄城所有與海運沾邊兒的商戶們的錢櫃再次慘遭洗劫,就連鶴望花鋪,都因為曾出售襄荷托趙寅年帶來的南洋植物而被狠敲了一筆。
雙方和談的關鍵時刻,又剛弄死李恒泰不久,襄荷怕事多生變,也就暫且忍耐,權當破財消災了。
但不得不說,這又一次敲詐以及那些纨绔這些日子在書院攪風攪雨的行徑,着實引起許多人的不滿。如今只要腦子還算清楚的書院學子也都看清了李恒泰和這幾人的真面目,當面罵不得,背後卻可這勁兒地咒罵這幾人早死早托生。
不巧的是,學子們又一次聚衆痛罵時,剛巧被這幾個纨绔聽到。
都是血氣方剛的少年,結果自然是天雷勾動地火,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最後還上演了全武行,打得難解難分,直到官兵來了才分開。
纨绔們自然不肯吃虧,但這幾個學生中不乏出身顯赫的,欽差大人照舊做做樣子便把人放了,轉頭繼續忙着跟書院扯皮。
但就在這事後的第二天,李家幾個纨绔出事兒了。
四個人夜歸時被堵在小巷子裏套麻袋打,最終三死一傷。而傷的那個,據說還是因為暈過去血糊了一臉,被誤以為已經死了才逃過一劫。
這個幸運兒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傅元辛狗賊害我!”。
傅元辛正是當日與李家纨绔沖突的學子中為首之人。他出身的傅家與姜武所在的姜家可稱得上大周最為顯赫的兩個行伍世家,而這兩家又與兵院有着十分密切的聯系,其家中許多子弟都是出自兵院。
之前為了布局将黃韬的獨孫捏在手裏當棋子,卻又絲毫不動姜傅兩家,因此之前雖然軍中也有很多不滿,但到底還沒出什麽大問題,局勢還在可控範圍之內。
但是,李家纨绔這一句話,卻是生生把傅元辛也給拉入漩渦中。傅元辛并非普通的傅家子弟,而是如今傅家家主的嫡孫,深受家族重視。再加上那一行學子中還有好幾個同樣出身顯赫的世家子弟,如果這案子鬧大,那畫面太美不敢看……欽差大人都想哭了。
可他就算真哭也沒用,死的不是尋常人,他就算想壓也壓不下來,只能原原本本地上奏給皇帝。
而奏折中,幸存的那個李家纨绔的供詞十分不利于傅元辛等人。據李家纨绔說,那些襲擊他們的人以為他死了,所以最後離開時有些放松,低聲交談了幾句。
雖然被套了麻袋看不到臉,但聽聲音,赫然正是傅元辛幾人!
而且,不僅有人證,還有物證——衙役在事發現場找到一枚玉佩,正是傅元辛經常佩戴之物。
欽差大人沒敢把傅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