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葛羅浮出師門下山游歷,已有三年。

他精研的是葛天師醫道,如《肘後急備方》等少有人知的醫術,佐以武學,濟世救民。必要時,也學葛天師親筆寫“豬圈該如何布置”、“公驢該如何去勢”,方便百姓。

他不是俗世佳公子,也不是濁世豪俠客,他只是個小醫生,不巧長了張惹人注意的面孔。

按照他自己的想法,鼻子應該扁些,鼻頭應該寬些,臉頰應該圓些,眼睛應該矮些。不求長一張福壽雙全的面相,像個普通憨厚的農夫已經足夠。

然而有種人天生适合闖江湖,他們是天地精奇,除江湖無處能容。葛羅浮的師父,也是父親,曾親為他起一卦推宮測命,只測出他要犯兇險的紅鸾煞,當即便昏了過去,醒來後囑咐他一定要找個靠得住的人,趁老父還在世,越早找到越好,老父還能掌一掌眼。

但葛大夫懸壺濟世三年,見了些人間冷暖,翻了些納垢藏污,自以為已可将老父忠告高懸腦後,便一頭撞進了白骨陣。

他遇見一個人,天機閣閣主楚鼎鳴。

二人年齡相仿,不過一為草莽,一為不世出的俊傑。

初次遇見楚鼎鳴時,葛羅浮正在青樓喝酒。

他喝的是應喝的酒,米酒,糙酒,抵診金的酒。

酒清苦,帶點草木氣息,但他卻喝得很認真,一小口一小口,如品珍釀。

那座青樓裏最美豔的女子就坐在他身旁,看他喝酒,掩口而笑。

楚鼎鳴便在此時推開繡門,不請自來。

也只有天機閣的閣主,才能在京師群花之魁的房中出入自如。

楚鼎鳴一眼便看到了葛羅浮,他眼中所見是一個鬓發烏黑的少年人,眼睛是兩丸黑水銀,清清透亮,白皙的手挽起烏青道衣的袍袖,握着黃楊木杯飲苦酒。

在這普天下極鬧熱之地,有這樣一番極清冷的景致,可算得奇遇。

楚鼎鳴挑眉一笑,坐在了葛羅浮身旁,不顧花魁娘子尴尬的神情,依然笑問:“你的新客人?”

葛羅浮一驚,他認得楚鼎鳴的容貌,每年新年天機閣的老閣主都會和他一起登大相國寺施米果,觀者如堵,這一寸寸飛揚眉目早成了京中一景。但他沒想到楚鼎鳴說話如此不客氣,他以為楚鼎鳴也會像一般嫖客,斯斯文文問一句:“哪家的小公子?”

後來他才知道那已經是楚鼎鳴難得客氣的時候了。

葛羅浮起身,振衣,行禮。他如一株風中松般靜默站立,仿佛道袍也染了酒中的苦,卻苦得令人振奮,令人清醒。楚鼎鳴看他的眼神炸了一炸,炸出一片星火光。

葛羅浮替花魁娘子解圍:“在下只是個醫者。”

楚鼎鳴笑問花魁娘子:“是你還是你的哪個小姐妹又得了花柳病?”

不僅花魁娘子臉色慘白,葛羅浮也皺起眉頭:“閣主慎言!”

楚鼎鳴不以為意,拿起葛羅浮用過的杯子自斟自飲起來,旁若無人道:“你雖是醫者,也是個男人,已經來了青樓診過了髒病,還怕聽人言語失禮?”

他品了品口中酒味,又道:“除非你敢說,你不是來替這裏的姑娘或客人看髒病的。”

尋常疾患自可延醫問藥,只有這等病是一般醫者避之不及的。

葛羅浮有點詫異,他本以為是楚鼎鳴小人之心,以為和他相好的花魁娘子染了病,有傳染的可能,所以才言語刁難,但見楚鼎鳴眼神明厲,行止自若,卻又顯然不是。

花魁娘子想要解圍,又不敢在楚鼎鳴面前開口,楚鼎鳴倒習慣了這種他一開口便萬籁俱寂的環境,直接說:“行了,我知道了,你要麽是收了重金——從這杯破酒來看不像,那就是出于仁心,肯治被人嫌棄的病人,袅娘過來坐吧,我方才也不是疑你背着我通奸,這小道士一看便是童子雞,你莫生我氣。”

葛羅浮目瞪口呆,楚鼎鳴捏了捏袅娘的臉,笑語了一會兒,才擡頭看他,疑惑地問:“你怎麽還不走?”

“……我見你一進來就看着我,所以以為你有話要和我說。”

“是啊,我話已經說完了,你再待在這兒會影響我花前月下,可以走了。”

葛羅浮氣結:“我以為你對我有興趣。”

楚鼎鳴大笑,眉目間灑落了滿天星光:“我對你是有興趣,但絕不比我現在對袅娘的興趣大。”

花魁娘子氣得鼻子都歪了,還要強笑。

葛羅浮卻鄭重搖了搖頭:“不是這種興趣,我覺得你對我的醫術會有興趣。”

楚鼎鳴這才正眼看他,也松開了懷中的袅娘,直接便把人推開:“這還像句聰明人說的話,看來你沒白長了個漂亮腦袋。”

袅娘氣得扯着懷中的手帕,沖葛羅浮露出一個同病相憐的同情微笑,便匆匆退了下去,氣急敗壞的背影毫無花魁風度,楚鼎鳴看在眼裏卻笑得開懷。

葛羅浮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他好像長了根淬毒的舌頭,從惡意中攫取歡愉,但某一剎那,他又覺得楚鼎鳴很率真。

“你是天機閣的閣主,天機閣是江湖幫派,自然要管江湖兄弟姐妹的事,而從老閣主開始,便一直厚待這一行。”葛羅浮負手而立,腳步踏方圓,不自覺擺出在山上練劍時的站姿來,一派道骨仙風。

“淪落到這裏的姑娘多是苦命人,有些病發于微時還可救治,但若藏着掖着,就壞了事。我擅自接受邀請來診治,連袅娘姑娘都親自出來留客,我便知道是有人要見我。你講話雖不中聽,但我不覺得你會因為我救治這些姑娘而懲罰我。”

楚鼎鳴道:“過來坐,你真是聰慧,我不僅不懲罰你,還要獎賞你。”

葛羅浮也不拘束,直接在袅娘坐過的位子上坐下,好奇地看着楚鼎鳴。香風猶在,楚鼎鳴卻覺得這苦苦的小道士已濃烈得蓋過了袅娘的春色。

但他還是盯緊了葛羅浮道:“我聽說過你行醫的名聲,但我猜多半又是個江湖騙子,所以才讓人試你一試。現下看來,你有膽量來煙花地,也已診好了許多人的風流病和其他随便什麽毛病,我便要獎賞你去診一個要命的病,一個要命的人。”

葛羅浮看着他意味深長的眼神,以為他也要像一般大人物一樣賣關子,但楚鼎鳴卻籮筐倒豆子一般全說了:“朝中有位閣老害了這個毛病,上朝的時候陽物都癢痛不已,屢屢禦前失儀。我們用他暗中寵愛的一名妓子,去賣他一個面子。治好了是你的本分,治不好,你就死。”

葛羅浮失笑:“這如何是獎賞呢?”

“你沒聽過一句話麽?富貴死中求,險還不夠,要敢于冒死。不管你想不想要這個富貴的機會,我卻是很少賞別人這樣要命的富貴的,我既賞了你,當然是便是獎賞。”

葛羅浮接了這個賞,他不得不接,因為楚鼎鳴已經口無遮攔地全告訴了他,他接了尚有活路,不接便是立時要命。

他這才知道,為何京中人形容楚鼎鳴是“病從口入,禍從口出”。

病是他幼年的一場大病,其時京華的天機閣和遠在雲貴的天命樓尚是一家,老閣主的親兄弟不滿老閣主傳位幼子而非長弟,暗中将毒下在他喜食的果品裏,險些要了他的命。

禍便是他這張嘴,江湖草莽多重面子,往往因為一句看不起人的話便能要了對方的命,在這樣的江湖裏,楚鼎鳴應該是活不下來的。

但他活下來了,并且活得越來越好。

葛羅浮治好那位閣老後楚鼎鳴親自為他慶功,葛羅浮便對他說出了心中所想。楚鼎鳴這“禍從口出”其實很高妙,首先,他有這樣一張欠打的嘴卻沒被人打死,便可知他的功夫深淺,江湖上傳楚鼎鳴武功深不可測,恐怕一多半是因為他臉上長了這麽個禍害還活得活蹦亂跳。

其次,楚鼎鳴會對親信說一些好聽的話,說得很少,但更加可貴。他也在親信面前肆意痛罵共同的敵人,當他嘲諷的是仇人時,他說的話便十分悅耳。故此,他有很多死心塌地的親信。

再次,楚鼎鳴的一張嘴在對陣要面子的敵人時,便往往有意外之效。差點毒死他的那位伯父被老閣主打得遠走雲貴,曾多次反撲,直到親身出陣卻被楚鼎鳴罵得走火入魔,這才铩羽而歸。

老閣主認為楚鼎鳴結了深仇,辱及伯父最重視的自尊,早晚有一日會招致大禍,但楚鼎鳴卻不以為意:“恐怕沒等我遭報應他就已經老死了,如果老得不夠快,我還可以時常給他寫寫信,談談心。”

葛羅浮将這番推測告知楚鼎鳴,便立刻被楚鼎鳴引為知己。

楚鼎鳴還讓他給自己診脈:“他們都說我是被毒壞了頭才這樣,請神醫診一診。”

葛羅浮從小守清規,長大後又見慣了口蜜腹劍,實在沒見過他這樣張狂的生靈,不可一世,卻又深沉刻骨。

葛羅浮定定看了他半晌,楚鼎鳴也含笑回望,葛羅浮不自禁伸出了手,搭在他的腕上,凝神片刻後道:“你的頭本來就是這樣,和毒沒有關系。”

楚鼎鳴滿意:“如果毒能毒出一個我,恐怕天下人要争相飲毒。”他頓了頓,忽而又道,“也不一定,畢竟世間盡是庸人,只你例外。”

楚鼎鳴愛說怪話,在此之前葛羅浮已經見識到了。

但楚鼎鳴善說好話,他卻實在是第一次聽。

他不該聽的。

楚鼎鳴說完那句話,便抱着他吻了下去。

而葛羅浮沒有推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