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細細想來,終究是葛羅浮口念三清,心卻不夠清淨。他信了楚鼎鳴的邪,願追随他建一番功業,為他妙手回春,與他同夢莊周。

楚鼎鳴身邊還有別人,有一名男寵喚銀雪,便喜愛得緊。一般人以為葛羅浮這樣“癡情”,定不能容這些事,但令人意外的是,葛羅浮容忍了。

楚鼎鳴問他為何能容,他答曰證道,而後閉目養神,好似真的是一尊超脫了人間煙火的仙神,楚鼎鳴沒戳穿他,只含了一縷莫測微笑。

在野心上,其實他們是同類人。

葛羅浮不計較,不過是因為他還沒有計較的資格。練功不可能一蹴而就,對楚鼎鳴這樣的人,自然也要慢慢攻克。葛羅浮從小便擅養氣,他看中了楚鼎鳴做他這一生功業的同謀,夜半交頸的愛人,那便會耐心等楚鼎鳴接納自己。

直到自己越來越重要,黯淡了其他人的光輝。

葛羅浮是光明正大用計,其餘人好似也紛紛铩羽而歸。

只有一位銀雪公子,比起葛羅浮的清朗君子之風,他是貌若好女,膚如白雪,更難得有一顆玲珑剔透的銀心,能驗出所有人心裏沉浮的毒。

他聰明,機警,楚鼎鳴能舍了旁人,卻舍不下他。

但前些日子這點争風鬥氣的事還不是楚鼎鳴心頭最重,天命樓再次卷土重來,老閣主為護兒子一命,公開決鬥,和對方同歸于盡。葛羅浮只想着多救幾個人,一時顧不上對楚鼎鳴溫柔體貼。

自然,銀雪便替了他陪伴在有喪父之痛的楚鼎鳴身邊。

只是誰也沒想到對方竟還有不死心的死士留在京中,謀害行刺。

葛羅浮經受住了所有酷刑,無論如何烈焰熊熊,哪怕是燒紅的鐵簽子已經逼近了他的眼睛,他也只有一句:“我無愧于心。”

大概是見從他嘴裏實在審不出什麽來,葛羅浮難得清清靜靜過了幾天。徐貓兒來送飯時他還有心思開解小姑娘,順便套幾句話來。徐貓兒早就對他真心相待,把自己的出身都告訴了他,小姑娘因為自己的名字而羞憤:“我爹娘在世的時候忙着江湖闖蕩,只把我當個小貓兒狗兒。”

葛羅浮想了一想道:“宋室許多公主也叫貓兒鳳兒,想來是為了女孩子先取個小名好養活,若他們能看到你平安長大,一定會為你另擇大名。”

他始終很冷靜,哪怕滿身血污鬓發疏亂,他也依舊有着能安定人心的眼神。

徐貓兒念他的好,小聲對他道:“葛大夫,這幾日我偷偷聽說,那行刺的事終于調查出個眉目了,刺客雖不得手自盡了,但閣中老供奉們和江湖上的神醫,還有六扇門的捕快差爺,都細細勘察過,想來不用幾日就能還您清白!”

葛羅浮終于露出一點點笑意,貓兒打聽不到太細,能知道這麽多,便說明這件事的風向應該已經變了。他苦熬了這麽多日沒有松口,終于等來一個沉冤的機會。貓兒或許不清楚,但聽到“江湖神醫”,他便知是父親派了人來助陣。

葛羅浮不禁長嘆,愧疚萬分,不僅沒能給老父帶回喜訊,反而要他援手,自己真是糊塗。

貓兒見他神情微微松動片刻,随即便又是一副雪山明月的傲岸姿态,不由好奇,小聲問道:“您真的不問問我別的事了?”

葛羅浮搖頭,最重要的事知道了,別的他不在意,他只是不能咽下這口窩囊氣。

徐貓兒卻憤憤地攥緊了小拳頭一揮:“那一位這兩日才擔驚受怕呢,您剛被審訊的那兩天得意得了不得,現在卻關起門來不見人,待到公論的那一天,還不是得——”

葛羅浮知道她說的是那位銀雪公子。天命樓的刺客趁楚鼎鳴為父守頭七時下手,葛羅浮被認定為是幫兇,銀雪公子卻是救駕的功臣。

但葛羅浮已不在聽,他有些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數日來終于能放心眠一眠。

徐貓兒見此,替他提了提被角,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葛羅浮的猜測是對的。

連貓兒都知道要有個公論了,果不其然,三日後他便見到了其他人,不是貓兒,而是送他去公審的守衛。

葛羅浮落難時固然悲憤,可被人請着去沐浴時,倒覺得人一生實在是該歷幾次難的。落難,才見人心,明己性。

因着他是楚鼎鳴愛寵過的人,行刑者沒敢動他的臉,楚鼎鳴又留了一線,沒讓人動他的手,所以他的傷還可恢複。楚鼎鳴做事确實缜密,想來公審葛氏的人也會在場,還派人讓他好生沐浴梳洗,免得讓人以為他被苛待。

葛羅浮已不願去想楚鼎鳴沒廢了他的手有幾分是因為情意,幾分是因為忌憚葛氏一脈。畢竟天師醫道雖衰,玄脈卻仍在。

他強忍着身上瘡疤翻起新肉的癢痛,氤氲水霧打濕了俊秀的長眉。這些他都可以不懼,無畏,只要他還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走到楚鼎鳴身邊——

走到那尾自初見時他便知絕非池中物的虬龍前,換他同等相待。

不多時,葛羅浮随守衛走到天機閣議事堂內,數道目光齊齊看向了他。他辨認得出,那些目光裏有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銀雪、充滿審慎和狐疑的天機閣門人等等,沒有葛氏之人。

是避嫌,還是楚鼎鳴怕事态超出控制?

葛羅浮誰都沒看,只清清明明地直視着楚鼎鳴。

楚鼎鳴的傷應該已經好了,他也回看葛羅浮,眼裏沒有半點情意,但葛羅浮的神光能擊石裂玉,不依不饒地看着他,要向他求個公道。

最終,楚鼎鳴微微扯動嘴角,轉過了頭。

“可以開始了。”

他對一位長老做了個“請”的手勢。

其實在事發之時,楚鼎鳴給過他選擇。

葛羅浮記得,楚鼎鳴單刀直入地對他道:“你最好立刻離開。如果你現在走,就算這件事是你做的我也當做沒發生過,但如果你不走,就算不是你做的,我也必須對你動刑才能服衆。”

他的眼神帶着點悲憫,情意像隔夜露水,蒸發得那樣快。

葛羅浮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心尖抽痛的感覺,但比起情情愛愛,他更在乎自己的聲名:“我留下,我不能蒙受你不清不白的疑心做人。”

楚鼎鳴看了他一眼,忽然間又和初見時一般居高臨下了,然而此時再沒有率直,只剩殘忍的割舍:“這是你自己的決定,一應後果你自己承受?”

葛羅浮篤定地點了點頭。

楚鼎鳴揮手讓人把他押了下去,葛羅浮清楚地聽到他嘆了口氣:“我是有意放過你的。”

如今葛羅浮終于熬過了證明清白、淬煉聲名的酷刑,天機閣的長老也開始陳述:楚鼎鳴獨守老閣主頭七的那日,天命樓的刺客趁着喪事車馬繁多,疏于防查混入樓中。楚鼎鳴哀恸不已,數日未能成眠,愛寵銀雪便帶着養神湯去靈堂看望,和楚鼎鳴跪在一處。然而他到時楚鼎鳴已經跪着睡過去了,他一直在楚鼎鳴身旁守着,有數名他帶去的下人可以作證。

銀雪開口自陳,他一身素衣,眼圈兒微紅,說不盡的風情楚楚惹人愛憐:“我見閣主疲累,難得入睡,就沒敢打擾,但後來才知,閣主竟不是自行入睡,而是被人拍了穴位……”

他有意無意地看向葛羅浮,表現得十分害怕,好像他就是那個冷血內應。葛羅浮只筆直地跪着,熾烈的眼神一刻未曾從楚鼎鳴面上挪開。

有憐香惜玉的江湖漢子附和道:“是啊!若不是銀雪公子替閣主擋了刺客致命的一劍,拖延時間到守衛趕來閣主蘇醒,我們天機閣焉能存留!”

銀雪顯然身體還未完全複原,此刻因為也有嫌疑,跪在地上,低頭輕聲咳嗽,眼角餘光卻一直在瞥楚鼎鳴。他不敢大大方方地看,但就着餘光他也看到,楚鼎鳴在微笑,而且一眼都沒有看自己。

銀雪心頭一涼。

楚鼎鳴看向了葛羅浮:“葛大夫,你有何辯解?”

葛羅浮坦然回答:“不錯,我見你神思疲乏,确是以醫術點了你的神門等穴位,但只會讓你休憩片刻,并不會陷入沉眠,因為我知道你還有事料理。這件事我也招認過多次了。”

一名白胡子老頭怒瞪他:“放肆!”

葛羅浮此刻并不想尊稱楚鼎鳴,那讓他覺得有一口濁氣在心頭吐不出。他的膝蓋受了傷,跪在地上被陰寒的磚瓦滲得刺痛,但這痛卻讓他清醒,甚至是驕傲地昂着頭直視楚鼎鳴。

他像個涅槃過的烈士,等待一場轟烈昭雪。

那一日葛羅浮是在銀雪之前到的,他見楚鼎鳴數日未眠,神志已不清醒,心生不忍,便替他按摩穴道,又去炖了一盞安神的藥膳。

但當他回轉時,卻見銀雪親密地依偎在楚鼎鳴臂彎之間,他只能看見楚鼎鳴的背影。雖然他有耐性,但這不代表他能不動忍性,他無言地看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想來銀雪也未必是內應,極有可能銀雪不過是還想争寵,自己靠在入睡的楚鼎鳴懷裏而已,而葛羅浮心緒浮沉間沒有注意。

葛羅浮心平氣和地想,若一開始便将內應局限在不是他便是銀雪這一點上,天機閣未免也太鼠目寸光了些。

事态發展果然如他所想,供奉長老在楚鼎鳴的默許下一一拿出證據。那些刺客自盡所服的毒出自雲貴一代,葛羅浮不通毒術,葛氏醫脈替他擔保不是他的手筆,而葛羅浮炖藥膳之事也有廚娘為人證,他自己也經受住了刑罰。

他的嫌疑洗清,葛羅浮凝神靜聽,天機閣乍然死了鎮閣之寶老閣主,難免驚吓過度,但仔細調查之後的結果,竟然是沒有內應。

又或者真的內應已被處決,不過不方便公之于衆。

銀雪一聽長老胡須微顫地說出:“實是我們誤會了葛大夫”,便吓得長吸一口氣,整個人像泥鳅一樣軟倒在地。

葛羅浮眼眶微酸,若在往日,醫者父母心,他會關切一下這人有沒有被吓出病來,但此刻他心跳如擂鼓,只想聽楚鼎鳴對他致歉,那必将是振聾發聩的一句。

楚鼎鳴要舍棄他,和他之間的眷愛浮于表象,甚至在父親死後為了大局将他入刑,他都可以理解甚至忍耐,但他一定要楚鼎鳴承認,他葛羅浮絕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楚鼎鳴縱有一念懷疑,也是眼盲心瞎疑錯了人!

葛羅浮的腰背挺得更加筆直,他目光如雪似電,縱對結局有微詞的人也不敢直攫他的目光,一時倒都服膺了長老的判斷,坐鎮一旁的六扇門官人也願做保證。

然而楚鼎鳴還是沒有說話,他本就是個縱情任性的人,父親身故後更加無法無天,他笑得莫測高深,但熟悉他的心腹都知道,一旦擅長滔滔不絕的閣主閉上了嘴,那就是無聲地催促他們快些辦事,因為他下一次要說出的話必然是決定性的,而在他說出那致命詞句之前,旁人只得戰戰兢兢揣摩着說下去,等待懸在頭頂的刀落下。

有人連忙跑來要扶起葛羅浮,沒人理會癱倒在地的銀雪,但葛羅浮卻甩開了那攙扶的胳膊,終于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楚鼎鳴——

楚鼎鳴居然沒有一點要親手扶他的意思,甚至眼中連一絲愧疚都沒有!

楚鼎鳴見他不依不饒,眼睛要看出血來,似是大感為難,終于長嘆了一聲,站起身來。

葛羅浮期待地一仰頭,卻發現他不是沖自己而來,而是向官府的人應酬:“大人今日辛苦,閣中已備下接風洗塵的水酒,還請大人務必賞光。”

官府的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笑眯眯與供奉長老互相謙讓而去,随即楚鼎鳴揮了揮手,堂中人便退了個精光,只剩下早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銀雪、滿心憂憤的葛羅浮,和面帶微笑的楚鼎鳴。

楚鼎鳴嘆了口氣,走到葛羅浮身邊,遺憾的神色并未落進眼底,也看都沒看銀雪一眼:“起來吧,你跪在這兒到底還想要什麽?”

葛羅浮一字一句從牙齒間發聲,脖頸激起青筋,呼吸前所未有地急促:“……你冤枉了我,難道不該向我認錯?!”

楚鼎鳴訝異地看着他:“認錯?我何錯之有!你當日既選擇自己留下,那無論什麽後果都是你自己承受,如今你已經清白了,我當日說得那麽清楚,今日又有何過錯?”

葛羅浮目瞪口呆,一時找不出反駁他的語句,只得道:“可是你認錯了犯人,你該知道不會是我所為!”

楚鼎鳴笑:“認錯,又如何?”

楚鼎鳴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葛羅浮便寧可自己聾了,但楚鼎鳴的話語還是源源不斷灌入他的腦海,而且楚鼎鳴越說越興奮:“本來我以為你不是俗人,沒想到還是和俗人同流合污。你以為就算你是冤枉的,我們還能回到最初?你經此一遭對我心裏一定有怨,是也不是?”

葛羅浮就算再沒怨,被他這麽一說眼神也兇得很了。

楚鼎鳴更笑道:“那若我對你道了歉,你就能全無挂懷,從此後還像從前一般,絕不害我誤我或對我指手畫腳嗎?”

葛羅浮正要怒斥他小人之心,但被他氣急,一口淤血堵在心頭,腰身終是折了下去,就算這麽一瞬脆弱的遲疑,換來的卻不是攙扶,而是楚鼎鳴毫不間歇的又一聲大笑:“你看,你遲疑了。哪怕你遲疑短短一霎,我也不能放個敵人在枕席之間,所以我道歉又如何,不道歉又如何?完全毫無意義!”

“這件事我已給過你選擇了,你是瓜田李下,懷璧之罪,我的疑心大,容不下你這樣有了瑕疵的人,若你那時候轉身就走,我們還能留幾分薄面,不至于像今日這般扯破面皮,彼此難看。”

楚鼎鳴緩緩搖着頭,似是非常可惜難得的鐘靈毓秀之人也想不通這最簡單道理。但他轉眼一看,卻見本已癱軟的銀雪已強撐着支起了身,眼底閃爍着狂熱的光,想來是以為他既然沒有和葛羅浮重歸于好,那便也不會計較自己的嫌疑。

楚鼎鳴被銀雪試探着向他靠近的舉動蠢得失笑:“你,還有你,你是替我擋了一劍,但絕不等于救我一命,那一劍就算穿胸我也不會立死,反倒是你,現在人人都會懷疑你是苦肉計裏應外合,今天才會做賊心虛癱軟如泥。”

“和你這樣的人多費唇舌真是無趣。”楚鼎鳴不斷搖頭:“罷了,今天我也乏了,你們兩個蠢笨之人惹出這樣的事,實在冒犯了我父親的祭禮,我便不再追究你們的過錯,你們可以離開了,此後永不得出入天機閣!”

葛羅浮這次看到了銀雪瞬間失血慘白的面容,那一定也是他自己現在的面容,原來人氣怒交加到了一定程度,竟然是手腳冰涼毫無反抗之力的,他聽到自己用前所未有的尖刻聲音問道:“我們倒還欠了你的?”

一部分的葛羅浮在心底大驚,自己為何會被楚鼎鳴變得如此瘋魔,但另一部分的他在進行一場永不能結束的奔跑。如果不發足狂奔踩碎面前的一切,就會被自己狂怒的氣血反噬。

然而楚鼎鳴似是對他們的眼神視而不見,頗為可惜地點了點頭道:“是,你們就不該在風口浪尖去看我,平日争寵也就罷了,此時争寵只能惹禍上身,還牽連閣中興師動衆調查你們。”

——他竟一張口将別人對他的關懷之情踩落塵埃,還要嫌棄地唾上幾口。

葛羅浮已經被生平頭一次産生的龐大感情淹沒了,他的胸中蘊含着一疊疊泡脆了的紙張,不斷發出摧枯拉朽的破裂之聲,憤怒和酸楚令他暈眩,往日情愫的浮沫令他窒息,一滴水從他眼睛裏流出,他才發覺自己真的在哭。

而一旁的銀雪看起來已經要不成了,面如青灰,竟是活生生被連氣帶吓打擊所致。

葛羅浮在極致的痛苦中,心底卻仍有一道聲音響徹,他看着滿懷興味地笑着的楚鼎鳴,忽然明了,從開始之時便是自己太傻,楚鼎鳴的言語尖刻不是僞裝,但他偶爾流露的率直卻是,如今他無所顧忌,楚鼎鳴才發覺原來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心口合一,不過是心口合一的惡毒。

他想開口,卻發覺自己唇齒間也流下濕潤的液體,顏色慘烈,是血。他斷斷續續地問楚鼎鳴,現在他這樣惡毒言語,是不是對自己二人給他添了麻煩的懲罰?

楚鼎鳴眼底又有了一點興味,想是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明白了自己的邏輯:“這是自然,畢竟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他還沒說完,便見葛羅浮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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