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此後五年,葛羅浮不曾見過楚鼎鳴。

他回山後便一意清修,或周游人間深研疑難雜症,或閉關參玄煉藥,不過三年,行動間已帶道骨仙風,不再是當初那個猶有幾分青澀的小道長。從前他混進妓院去給人看病,守門的龜奴還以為他是個別有情趣的客人,現在若要穿着道袍再去,恐怕立刻就會被懷疑地攔下來。

山上的小弟子們都自發自覺地尊敬他,連着他帶回來的貓兒和銀雪也是,他不常笑,面如冠玉,常帶清輝,仿佛不屬于這個俗世。

銀雪因絕情棄愛,反而修得比他還深,已是個規規矩矩的小道士,因天資出衆被一位師伯收入門下,現在按例要叫他師兄。貓兒生性活潑,經他關懷照料,已經能如魚得水行走四方,在山下一座小酒樓當了掌櫃,時常回來給山門中人提供江湖情報。

葛羅浮近日在山上主持祖師祭禮,父親身體不好,這事就全交給了他。祭禮後他占星起卦,結果星盤失靈,茭杯碎裂,葛羅浮當即便手指一抽,直覺要有大禍臨頭。

果不其然,貓兒連夜上山告訴他一個大消息:“楚鼎鳴又被人刺殺了!”

葛羅浮看着貓兒因興奮而亮閃閃的大眼睛,失笑:“他哪天不被刺殺?”

依楚鼎鳴的性格,他固然能披上一層人皮,但內裏人渣的本性是掩蓋不了的,雖然他撐住了天機閣,但天機閣門人也每天都在戰戰兢兢,生怕被閣主作死。所以刺殺他的人有敵對者,也有受不了他所以反叛的下屬,更有被他棄如敝履的無數個可憐情人。偏偏世上就是有傻子,總有自視甚高者認為能征服淬了毒的楚閣主,楚閣主對各種引誘也來者不拒,但次次都是他大笑離場,留別人被掏空了心肺。

貓兒卻搖了搖頭,咬着茶杯邊沿笑得樂不可支:“哪次他也沒傷筋動骨過,但這次不同。”

這話倒是真的,就連葛羅浮被他背叛的那次,楚鼎鳴本人也沒受傷。葛羅浮終于有點好奇:“哦?”

“這次他可是重傷了,因為傷他的人據說、據說是他的愛人。”貓兒做了個鬼臉:“這話太可笑了,要說是愛人,我看還不如說是他自己苦肉計算計別人呢。”

經過這些年的成長,貓兒已經很明白楚鼎鳴的秉性。

葛羅浮挑眉:“詳細講講。”

貓兒猶豫地看了看他,葛羅浮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道:“我對他沒有半點餘情,我只是好奇,誰倒了八輩子血黴被他愛上?”

貓兒這才放心,對他徐徐道來。

楚鼎鳴遇到的命中魔煞有個好聽的名字,但葛羅浮想那大概不是真名,所以貓兒也只叫他作“殺手”。楚鼎鳴參加旁人婚宴時着了道,那場婚宴的新娘原本和楚鼎鳴有過一段,之後心死如灰,萬般無奈下想出了嫁給別人刺激他嫉妒的馊主意,誰料楚鼎鳴根本不為所動,還親切地祝她早生貴子,要多真誠有多真誠。

新娘悲憤交加,自盡于當晚,本就對楚鼎鳴所為看不慣的新郎一怒之下關門閉戶,要在自家的塢堡內将楚鼎鳴斃命。楚鼎鳴倒是不急,他帶來的新情人先替他擋了一刀,本以為他會萬分感動地救治自己,沒想到他只可惜了一會兒還沒來得及玩弄人家感情,便把人家扔下,自顧自逃命去也。

貓兒說得咬牙切齒,葛羅浮倒覺得有點怪異的親切,楚鼎鳴真是沒良心的十年如一日。

“然後呢?”

“那個殺手救了楚鼎鳴,而且很安靜,沒邀功,還能自保全身而退。楚鼎鳴這才想起他來,調查發現他已經在身邊護衛了五年了,不過因為長相平平人也低調,一直沒得到重用。”

葛羅浮似在聽一出戲文,剝了個花生磕着:“讓我猜猜,他此後一定給楚鼎鳴帶來了很多驚喜?”

貓兒撇嘴:“是,楚鼎鳴正好死了個沒用的小情人,只能先拿他玩着,調他到身旁伺候。這說是賞賜,旁人都覺得是折磨。呸!”貓兒吐掉一個陳了的花生,憤憤地繼續,“他先是讓楚鼎鳴發現自己是易容的,真容俊朗無雙,然後又被發現性情堅忍不多言,但每次都能避開楚鼎鳴惡意的陷阱不深陷,那位楚閣主當然來了興趣。”

“期間我聽說他看起來還是動心了,楚鼎鳴利用這個給了他好幾次難堪,但每次都是楚鼎鳴先堅持不住認輸,而且他一受苦楚鼎鳴就莫名煩躁,誰敢親近他楚鼎鳴也會發怒,這可是前所未有的。”

“這次楚鼎鳴重傷,就是他反叛了。不過據說這個殺手的武功還不能和楚鼎鳴相比,楚鼎鳴明明有機會将他斃命于掌下,但卻放了他一條生路,自己如今卻是茍延殘喘,不知道逃到了哪裏。”

葛羅浮意識到不對:“逃?他不在帝都?”

“是,他本來打算帶他的‘愛人’一起去拜見他的師父,江湖中人人咂舌,都說楚閣主也有被攻陷的一天,聽起來還真像那些什麽‘魔王虐愛傻大俠’的話本子,一波三折的。”

“人家好好的話本肯定不是這麽個名字。”

“随便啦,就是在路上,他輕裝簡行,可能還有點‘害羞’,所以才中了殺手背後勢力的埋伏,又被‘愛人’穿胸一劍。人家怕他死不了,補了好幾下呢,他現在就是活着,恐怕也不能運功了。”

“想來他的屬下們定是不安分得很。”

“自然,這麽個煞星沒了,大家都蠢蠢欲動,恐怕沒什麽人會真心去找他。”貓兒幸災樂禍地拍掌而笑:“他恐怕要自生自滅啰。”

葛羅浮想了想他那碎了的茭杯,眉心一跳,笑不出來。

銀雪近年已很少開口說話,但這次連他都和貓兒一起提議,要不要趁機給楚鼎鳴好看。葛羅浮卻搖了搖頭:“看他氣運,仍是兇煞之氣,刑克不分敵友,這不是殺他的好時機。”

思來想去,葛羅浮決定借閉關的名頭,住到後山自己的小茅草屋裏去,那裏人跡稀少,他相信他會等來該來的人。不過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他帶上了銀雪。

葛羅浮終于打磨好一對新茭杯的夜裏,他有些歡喜地和銀雪蒸了道家五香糕,松仁、芡實、人參、茯苓等藥材細細打磨出松軟蒸糕,帶着樟香和果仁清苦,是自小吃慣了的藥點。他遣藥童去取在山門大竈裏蒸好的糕,藥童不多時便回來了,深深伛偻着背。

葛羅浮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手中的書,閑閑散散靠在竹椅上:“我的藥童身上可沒有這股血腥氣。”

那藥童笑了,警惕地望了一眼四下無人,随即便開始伸展骨骼,發出一陣陣“咔嚓嚓”的聲響,不多時身量恢複如常,開口一句:“多謝款待。”

葛羅浮了然地伸手去拿食盒,果然空空如也,盤子上還留着幾點粉末。

他蒸藥點是為了自己吃,倒不是為着這人會來,但楚鼎鳴顯然知道此物對他的傷勢有益,畢竟葛羅浮用的可是山上天生天養的老參,故而統統吃了下去。

楚鼎鳴笑微微的,風度不改容顏未老,是個靠傷害別人延命的瘋子:“只有我一個人。”

葛羅浮一哂,不知道怎麽和他解釋這是他自作多情的誤會:“你不用取信于我,你帶不帶手下我都不會相信你。”

楚鼎鳴口中還有松仁香氣,淺淡而不散,像極了葛羅浮初見時給他的印象,而盡這人越發風姿韶秀了。他深深打量着葛羅浮,端起一個成竹在胸的笑容,只以為葛羅浮是等着他來,口是心非:“踐行承諾倒不用你信我,我信你便可。”

“閣下還真轉性成情聖了?”葛羅浮傾身向前,嘲諷地看他。

楚鼎鳴就喜歡他這個樣子,好像永遠不會被任何人所掌控:“你猜呢?”

葛羅浮用目光把他大卸八塊,半晌,冷淡道:“你是中了蠱吧。”

楚鼎鳴瞳孔一縮,眼中變換過懷疑、驚訝,欣悅等種種情緒,終歸于浮誇的戲谑:“有人告訴你?”

“我猜的。你不可能愛上任何人,因為你的心裏有毒。“葛羅浮看着他的胸膛笑了:“給你下情蠱,可謂是以毒攻毒。”

“你猜的沒錯。”楚鼎鳴緩緩道:“我知道事情不對頭,也多次對他起了殺念,但臨到關頭我就是下不去手。倒不是你們常人所謂的‘百感交集’,單純只是心頭劇痛,就好像他在我心裏吊了個絞刑架——”

他若按動機擴勒死那囚犯,那囚犯就會變為刀鋒,将他的心髒絞成肉泥。

“你說,這算是情種嗎?”

楚鼎鳴難得疑惑,問得也很認真。

葛羅浮緩緩搖了搖頭:“我沒見過你這種中了情蠱還能如此鎮定的,你對待他像對待一個勒索你的山匪,而非愛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特意帶他去見你的師父,也是為了引蛇出洞罷?”

“不錯,可惜我還是沒抵禦住這邪物發作。”

葛羅浮冷着眉眼看他,如一尊玉做的清淨神像,能洗滌世間一切污垢。

楚鼎鳴道:“現在,我要你替我拔除此物。”

葛羅浮能聞聲斷病,楚鼎鳴雖然強裝無事以震懾他,但出聲虛濁,顯見是牽動五髒六腑,受傷頗深。他沒說話,只将空了的茶盞放在桌上。

銀雪聞聲而入,替他倒茶。

銀雪的臉已經被葛羅浮醫好,楚鼎鳴看了一眼便警惕起來,他倒不是記住了這個舊情人,而是記得可能的敵人。

銀雪無動于衷地看着楚鼎鳴,還有幾分嘲諷,站在葛羅浮身旁道:“天命樓的人已經求到山門前了。”

葛羅浮一笑:“他們還真是謀劃深遠,處心積慮。楚閣主,要是救了你,我可就和他們梁子結得深了。”

楚鼎鳴不是那麽容易放棄的人,他從容道:“有件事你或許不知道,他們是因為你,才想到要用這招來傷我。”

他定定地凝視着葛羅浮:“那個人的真容,像極了你。”

銀雪愠怒,當即便要上前,被葛羅浮一手攔下:“所以呢?”

楚鼎鳴終于有點驚訝,這是葛羅浮平生第一次見他如此明顯地驚訝:“你難道不受辱,不想殺了此人?!”

葛羅浮和銀雪對視一眼,相視大笑。

銀雪笑着走到楚鼎鳴身邊,楚鼎鳴已覺不妙,起身欲逃,葛羅浮只笑道:“楚閣主,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們對你早沒想法了,你也太會自作多情。”

他的話剛說完,楚鼎鳴便覺一陣暈眩,頓時心腸冷透,竟有幾分被他戕害的那些弱者的感覺:“是……那盒糕點……”

銀雪道:“師兄猜你近日必會來,我見你舉止有異,便在糕點裏加了點料,沒想到你蠢得真的會吃下去。”

眼看楚鼎鳴臉色發青,咬牙切齒,完全沒想到正道君子也能做出這種事,銀雪笑得眼中帶淚。葛羅浮拍了拍他的肩安撫他,而後微笑着湊近軟倒在地的楚鼎鳴,溫和道:“——你猜,我會不會守諾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