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葛羅浮足足昏迷了十天,他醒來時身旁的貓兒已經哭得不成樣子,葛羅浮清楚地從她的眼睛裏看清了自己的消瘦。他舉起手,發現自己那雙從小就能采百草煉丹藥的手已經變得蒼白透明,好像連屈張一下都會斷掉。
貓兒見他醒了,大喜過望之下反而更小心,生怕一縷聲氣便吹散了他蕩悠悠的魂魄。
然而葛羅浮本人卻清醒得很,他先是要了吃食,貓兒告訴他,楚鼎鳴近來倒對他很客氣,有求必應的,否則葛大夫可能早就命在旦夕了。葛羅浮卻是一挑眉便想明白了楚氏邏輯,事情已經解決了,他要是現在死在天機閣裏,對楚閣主的聲名可不妙。
他毫不懷疑如果不是這麽多雙眼睛盯着的話,楚鼎鳴絕對會讓他死在外面,故而清粥下肚,一能開口說話,葛羅浮便問貓兒:“那個名喚銀雪的小男寵怎樣了?”
“他呀,不知道發了什麽瘋,閣主說要遣散他,他說要向閣主辭別,卻拿了把貼身的匕首刺殺閣主!”
葛羅浮現在聽這話只覺六根清淨,毫無雜念,原來放下情愛有這樣酸楚的痛快:“楚鼎鳴肯定猜到了,一個帶着恨意的人如何會來辭別?所以肯定有所圖。他是故意放銀雪去‘刺殺’他找樂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銀雪的下場一定很慘。”
貓兒一驚,不願相信閣主竟是這樣的人,但也不願懷疑葛大夫,只想了想道:“銀雪公子是個最重面子,最愛惜容貌的人,閣主寬仁,沒有要他的命,只花了他的臉。”
葛羅浮失笑,劃壞了銀雪一張臉,他還能活得下去麽?
于是他摸了摸貓兒的頭:“以後別再誇那個姓楚的了。我傷好了就會離開,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貓兒雀躍點頭:“願意的!可是我從小長在天機閣,總要閣主點頭才能出去。”
葛羅浮沉吟,一旦放棄了對楚鼎鳴的期待,他發現他前所未有地清明。直覺告訴他楚鼎鳴就算對他還算禮遇,也不一定會答應見他,他必須很小心警惕,才能不落到銀雪的下場。
最好,是能讓楚鼎鳴自己來見他。
葛羅浮于是強打精神,用了十二萬分的心力恢複身體,一能下地便托貓兒帶他去見了銀雪。
銀雪如今比他還不如,在舊日華麗的房間裏殘喘度日,随時會被人打将出去。按理說他早該走了,但他已經陷入了巨大的惶恐,神志近乎瘋癫,還打碎了屋裏所有的鏡子,将自己的手足抓撓得血跡斑斑,縮在床帳一角牙齒打着顫。
葛羅浮點了他的穴,不顧他猛然擡頭時眼中的驚悸和懼恨,按着他的頭逼他面對鏡子,神情語調都冷得沒有一絲煙火氣:“你就甘願這麽被人毀了一生?”
銀雪的瞳孔在看到鏡中自己的面容時遽然收縮,他引以為傲的臉上縱橫交錯着數道可怖傷疤,那都是楚鼎鳴戲谑地用刀尖劃下的,一邊劃還一邊用素日恩愛時的語調哄他:“哭什麽?哭得發膿可就更醜了,變醜了我還怎麽寵愛你——”
“哦,這話說得不對,我其實并不怎麽寵愛你,是你自以為得寵罷了。”
葛羅浮心下一嘆,楚鼎鳴這話何嘗不是他葛羅浮的寫照,他和銀雪本是一樣的人,所以他才會動了恻隐之心,想拉銀雪一把。
銀雪想逃,卻被恢複了的葛羅浮按着死死不能動,眼神中的怨恨直逼葛羅浮,但口中不再呓語,看來是明白了點。葛羅浮又下了一劑猛藥,貼近了對他道:“我知道你絕不會是內應,因為沒有你這麽蠢的內應。”
“他也知道這一點,我們兩個都蠢到會被人利用,所以他也就不費心替我們洗冤了。”
葛羅浮一席話說完,銀雪只覺天旋地轉,嘶啞問道:“為、為什麽……為什麽這樣待我……”
葛羅浮眼中終于露出一點屬于醫者的憐惜,撫摸着他的脊背安撫道:“因為你沒有自保的能力,只想着依靠他。”
這句話說得銀雪陡然開始急喘,胸膛裏發出“呼呼”拉風箱般的震蕩,葛羅浮拍開了他的穴位,一掌拍去他的濁氣,銀雪頓覺身體輕了一些,這讓敏感的他沒有立刻去攻擊葛羅浮,而是順勢被葛羅浮拉着站了起來。
這還是這麽多天以來他第一次自己站起身來,而不是被人當罪犯一般毫無尊嚴地拖出去審問。
銀雪茫然地看着葛羅浮,他又想問為什麽了,為什麽葛羅浮對曾經為難過他的自己這麽好?但他尚算聰穎,終究沒有問出來,而是垂睫思考。
葛羅浮見此,微笑:“我受了拷問的重傷,只會比你嚴重,但現在我已經能來去自如了。我也可以醫好你,你若願意的話,跟我回山。你的臉雖然看起來嚴重,但不是不能救治。”
銀雪沉默了許久,葛羅浮幾乎能聽得到他心底天人交戰的聲音,他面上最終浮現出一抹心死的寂然,平平定定對着葛羅浮大拜了下去,嗓音枯澀道:“……謝葛大夫救命大恩。”
葛羅浮做完了這件事,便安安靜靜回到自己的房內開始整理不多的行李,同時繼續養氣。他依舊沒去找楚鼎鳴主動辭行,而沒有楚鼎鳴的指示,門口的侍衛便還是警惕地盯着他。
楚鼎鳴最終還是自己來了。
他上門時葛羅浮正盤坐養氣,左掌平放于右掌之上,拇指與食指彎折拈成法訣,洞開三光,存養寂照,身體仍單薄,但容顏中的靈蘊神光卻已歸來,再不複前些日子的糊塗模樣。
聽到他的動靜,葛羅浮不敢大意,立刻睜眼,手臂下沉,雙腿運勁,防住命罩,口中卻淡淡:“楚閣主來了。”
楚鼎鳴仍是笑眯眯的,感受到他的防備便沒有靠近,還有些遺憾:“為何如此防着我?”
葛羅浮神情冷淡:“楚閣主說笑了,馬上我們便是陌路人,也沒有親近的道理。江湖行走,不得不防。”
“看來我教會了你一個很重要的道理,你是不是該給我點酬勞?”楚鼎鳴饒有興致地笑了起來,從小到大他氣死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葛羅浮是振作最快的一個,他想再氣氣他,看有沒有別的驚喜。
葛羅浮果然沒生氣,反而點頭贊同:“不錯,所以我幫你一個忙,替你帶走銀雪,解決你這個大麻煩。”
這個邏輯很楚鼎鳴,楚鼎鳴當時便笑了:“不錯,我不想留着他,但殺了他又要被人說薄情,真是個大麻煩。”
葛羅浮微微一笑,楚鼎鳴心中那種奇怪的異動忽然又開始作響,葛羅浮又成為了他們初見時的樣子,對他而言帶着一種苦澀的吸引力,曾經他被自己親手打碎了,可現在呢?現在是已然複原,還是強撐?
他開口問道:“你知道嗎?如果你自己不能站起來,也沒展現出還能繼續行醫的能力……”他走近葛羅浮,似要伸手摸一摸對方帶着清苦藥氣的頭發,卻被葛羅浮一把揮開。
他也不惱,仍是笑:“我會考慮把你們都斬草除根。”
葛羅浮絲毫沒有訝異,擡眼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
楚鼎鳴在他身上敲不出裂隙,好奇地繞着他轉了一圈:“或許對你我會多留幾分情面,只廢去你一雙手,不過對于別人,我就沒那麽好心了。”
葛羅浮并不動容,從死裏逃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學會了把楚鼎鳴當敵人看待:“比如一直照顧我的貓兒。”
楚鼎鳴見他居然猜到,眼底興味更濃:“那姑娘一直跟着你,難保不會恨上我,身邊的小蟲子最難防。”
“現在呢?”
“現在,我可以放你們走。但你帶走銀雪是幫我的忙,帶走那個小姑娘卻是給我留了個禍患,所以我要你的承諾。”
“說。”
“我要你永遠不得加害我,并在我需要的時候救我的命。”
葛羅浮聞言笑了,大笑:“你還真有讨打的自覺,不過免談。我不主動追殺你已是寬仁。”
楚鼎鳴終于摸到了一點他堅忍表象下的憤怒,像一團夾着冰塊的岩漿,撞得楚鼎鳴有些興奮,情不自禁眼角泛紅。他像個怪物,只有帶着利刃的溫度才能刺入他胸膛,否則他難以感知世間的感情:“你不想要那個小姑娘的命了?”
葛羅浮冷笑:“大不了玉石俱焚。”他危險地看着楚鼎鳴,就好像他已在屋子裏布下了機關。
無論是真是假楚鼎鳴都不想去賭,葛羅浮太有趣了,他願意暫且放他一條生路。
“看來你是真的放下了,我倒有點遺憾。這樣如何,我只要你一次的承諾,一次救命的機會。”
葛羅浮看定他:“哪怕我剛救了你的命就下手殺你也無所謂?”
“你要是下得去手,當然無所謂。”楚鼎鳴得意地笑着。
葛羅浮想了想,颔首答應。
楚鼎鳴敲定了這樁交易後便毫不留戀地轉身欲走,天地都是他的一場游戲,葛羅浮忖度他會提出這樣的條件應當是預料到了未來有致命的危機,但依他的個性,他只會去玩,玩到別人遍體鱗傷或他自己終于粉身碎骨。
而現在他們将暫時永別,楚鼎鳴當然不會在此浪費時間。
和他談情說愛,無異于飲鸩自盡。
葛羅浮緩緩吐出最後一口濁氣,手臂舒展,手指屈張,立定望着他的背影,朗聲道:“楚閣主!”
楚鼎鳴背着他一笑,來了,他就知道還有不甘:“何事?”
楚鼎鳴沒有回頭,也就看不清葛羅浮眼底的譏诮,他抱臂泠然道:“沒什麽,只是多謝你給了我一個鑽研奇症的機會。我醫術不精,上次竟未能看出你幼年中毒太深,原來毒的不是頭,而是心。”
“天機閣有你這樣心胸狹隘、刻毒陰狠的閣主,想必難以長久。待我回山,必将把這樁‘絕症’寫入書冊,供後人研讀。”
葛羅浮說得十足十真誠,充滿了一顆感恩的心,真誠到甚至有一刻楚鼎鳴都被說動了,背影微微顫抖,但随即他就點了點頭,腳步如飛地離開了葛羅浮。
葛羅浮仰頭望天,依舊是天闊雲舒,自在寫意。
他應該落淚,但眼眶卻很幹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