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葛羅浮拈着懷中的針走進天機閣時,心裏久違地有了一點忐忑,一點迷茫。

他拿的針還是初見楚鼎鳴時用的那套,不過那時他帶着針走進此地,是楚鼎鳴引見的,現在他來,卻是人人都認得他,人人都要停步拱手向他行禮。

也有人小聲議論:“閣主不是負過他嗎,他怎麽還記恨閣主?”

“嗨,我們閣主魅力無邊吶!總有人前赴後繼、死心塌地!”

葛羅浮心如止水,他如今修行得耳目清明,那些自以為高明的竊竊私語都逃不過他的感知。但他既沒有笑話這些人不過是小卒子,也沒有自憐自傷,他只是很平靜。

他走到楚鼎鳴約他見面的地方,是他從前在天機閣所居住過的。他擡眼看了看錦繡雕梁,只覺這地方還不如貓兒給他送藥的小黑屋親切。

因為這裏曾經讓他有過不切實際的期許,有過魔障執念。

他揮手讓伺候的人退下,本想直接進入,但一種直覺讓他停步在了門外。

他低聲自語道:“你若真心悔改,我便不下狠手……”

緊接着,葛羅浮便聽到了內中的聲音。

楚鼎鳴的心腹陪伴在側,聽話音是當年曾在公審時支持殺死葛羅浮的人,果然能坐到這個位置,必然和楚鼎鳴臭味相投。

心腹小心翼翼問:“閣主今天請葛道長來,可是有什麽要事?”

楚鼎鳴笑:“他喜歡研究藥膳,我尋了一冊《老君膳方》,找他來,不過是想多見見他。”

“這就好,這就好。”

“你怎麽如此緊張?喲,還擦上汗了。”

“呃……屬下……”

“你莫不是怕我再次招攬他入閣,賜他處事大權?”

葛羅浮聽到了楚鼎鳴的笑聲。

“你不用擔心,他疑似背叛過一次,這是永遠洗不清的。我也不會因為他救了我一次就轉頭內疚當年做的事,否則當年的我豈不是像個傻子?!”

葛羅浮都忍不住要為他的邏輯擊節贊嘆了,心腹更是谄媚,連連稱是。葛羅浮在心底暗算自己好像救了他兩次,但也是,一次是約定好的,一次楚鼎鳴已經在還了。按照楚閣主的意思,沒算他半次已經是買一送一,大方至極。

“那閣主……您還是對他?”

楚鼎鳴把玩着手中珍本古籍的錦盒,沒有去看一臉忐忑的屬下,他知道屬下不過是擔心葛羅浮報複,嗤笑:“你不用擔心他以後找你的茬。你是不是傻?如果他因為當年的錯找你發洩,而我又默認了的話,豈不還是等于當年我做錯了!”

“我從未做錯,無論從前、現在,以後。”

心腹這才放心,長出了一口氣:“閣主英明。”

葛羅浮在外聽得忍不住笑了。

英明,是真的英明,楚鼎鳴就算會為他動心,就算會真的喜歡上他,也絕不會因此改變自己一分一毫。這甚至是個近乎于道的問題,如果楚鼎鳴對愛人的表現只有“有仇”或者“有病”兩個字能形容,那他的愛還是愛嗎?

又或者世間情愛本身就如此,是恨的一體兩面。

忽然間,葛羅浮心中生陰陽,衍化太極、天地。

紅塵翻覆,原來不過如是。

可惜了,楚鼎鳴若去修魔道,應當是一代禍世魔頭,他的話不止不會被鄙棄,反而會被人争相習效。

門內,楚鼎鳴還在答心腹的問題,想到要見葛羅浮,他心情很好,莫名願意多說幾句。但他說話從來是只圖自己快活的,因此當心腹問他“日後該如何待葛道長時”,他聽到自己的心在詭異地劇烈跳動,但口中卻流暢之極地吐出一句:“他早在當年卷入風波的時候就該去死,只要他不死,我對他的興趣便不會消磨,注定我要在他身上空耗精力,因為他的回應對我而言可有可無。”

他頓了頓,忽然覺得不太舒服,皺了皺眉道:“所以他欠我的,遠遠超過所有我身邊的男女,非一世不能還清。你們對他放尊重些。”

心腹調笑道:“是,一定要看好了,我們小本生意,得供着欠了債的大爺。”

楚鼎鳴說完這句話,落地時刻薄的回音還在他胸膛裏震蕩,他莫名煩躁,揮了揮手,心腹見他神色不愉,連忙躬身退下。

心腹出門時正巧見到葛羅浮走入,賠笑行禮,葛羅浮一眼沒看他,也裝作不知道他在自己背過身去後惡狠狠瞪了一眼。

葛羅浮心裏只想速戰速決,斬斷孽緣,前往蓬萊肩負職責。

故而當楚鼎鳴見到他,滿面含笑雙眼放光地丢下手中被當作借口的珍本,飛快向他走來時,葛羅浮唇邊浮起了一個訣別的微笑。

其實他的僞裝一直不怎麽精妙,他也沒有費力掩飾自己的冷淡,但他莫名知道,這一刻楚鼎鳴對他定然是全無防備。哪怕他剛剛聽了那麽一大篇話,但他就是很确定。

也許楚鼎鳴一生唯一一刻的真心,就只有這麽短,也注定被踐踏、辜負。

當楚鼎鳴試圖擁抱他時,葛羅浮手中的銀針插入了他的喉頭,是他吐出過情蠱的傷口處,銀針飛速沒入。

楚鼎鳴頓時捂着喉嚨咳嗆着倒地,想要發聲卻發現自己啞了。

他本能地知道,葛羅浮絕不是暫時點穴,自己這次大概是真的啞了。

就連被薛忌追殺到孤家寡人,他都沒有這麽驚慌過,他像個壞了的人偶一樣不停揮舞着胳膊,擊打自己的喉嚨,試圖掐出幾個惡毒的音節來。

葛羅浮看着他,如天神宣讀法旨,将他的罪孽分辨得明明白白:“你一生作惡,雖不是殺人放火,卻令人割心斷情。我奪了你的口業,你好自為之。”

楚鼎鳴暴起粗喘,眼神驚痛而憤怒,葛羅浮退後一步,笑:“我也很驚訝我居然這麽了解你——不用試圖用我門下弟子來威脅我,接受你的庇護不過是個幌子。如果不這樣,怎麽讓你放心?他們早已四散各地,不會有人再找得到他們。”

“我會去蓬萊,修習仙道,告訴你也無妨,因為你還是找不到。”

這一刻是未來的葛仙長最後一次調皮,楚鼎鳴雙目暴漲赤紅,踉跄地來撈他飄逸的衣擺,卻被他靈巧閃過,連衣擺上的雲紋都沒能摸到。

楚鼎鳴雙手緊攥成拳,只想仰天大喊,但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狼狽地捂着喉嚨,咳嗽到滿眼眼淚,看着葛羅浮逍遙長去。

楚鼎鳴用盡畢生功力悶啞地嘶吼出一聲:“啊——!”他也說不清自己是想表達那沒完沒了的恨意,還是只想喊一句別走,但他總算認識到,葛羅浮是很認真地在和他訣別。那種惶恐甚至淩駕了他失聲的恐懼。

他不知道他的眼神有沒有表達出這一點,在葛羅浮看來,他一會兒想挽留,一會兒又想殺人,面容扭曲,如同修羅,實在是苦極。

慈悲的葛仙長終于停住腳步,在門檻邊将長披風從他手中撤出,微微側身望他,含笑,神姿清逸遠勝當年初見:“最後贈你一簽罷——”

“愛恨生殺皆自取,謹記,禍從口出啊。”

END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