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女情分
且不說這位景王殿下在墳山上發着什麽奇談怪論,只說那馬氏急匆匆跑到翩羽大姨家,一進門,就果見那桌上放着只酒壇,她的丈夫王大奎和小叔王二奎正和妹婿吳木匠坐在一處說着話。
看着那酒壇,馬氏只覺一陣怒火沖頂,沖過去便沖着丈夫和小叔喝道:“怎麽還真喝上了?!家裏飯菜都做好了,不回去吃飯好歹也提前支應一聲啊!”
說着,又往桌邊一坐,怒道:“我早說了,凡事就該當面鑼對面鼓的說清楚,偏你們一個個顧慮這顧慮那,只把丫丫當個傻子似的瞞着。這麽大的事,豈是能瞞得住人的?!這下好了,她問起來了,我看你們怎麽回她!”
此時王大姑正在後院看着兒子和外甥們搭手修牛棚,忽聽到前頭傳來馬氏的聲音,忙轉身回屋,看着桌上的酒壇,想着之前她女兒捉弄六姐的事,便以為馬氏是為了這事發火,忙笑着解釋道:“大嫂你誤會了,咱們身上還守着二嫂的喪呢,哪能真叫他們喝酒。這都是二丫頭編出來戲弄你家六丫頭的渾話,壇子裏裝的不是酒,是我泡的酸豆角,原想要叫大哥帶回去……”
那吳木匠見她誤會了,忙過來小聲把馬氏的話重又說給她知道。王大姑一怔,不由問馬氏:“丫丫怎麽了?她問什麽了?”
馬氏便把翩羽回來問她的話學了一遍,又拍着桌子道:“當年我就說了,這什麽狗屁徐家,跟咱家門不當戶不對,根本就不是什麽好姻緣,”——卻是不敢跟丈夫動手,只伸手一戳小叔的腦袋——“偏你們兄弟被人家忽悠着,竟真拿那兩個老醉鬼的醉話當婚約!明明是他徐家要博個守誠信的名聲,硬要娶了我們小妹去,又不是我們家上趕着要嫁的,偏他們把人娶了去後又那麽百般看不上,只叫小妹一輩子都活得那麽憋屈,最後竟還死得那麽冤。依着我的意思,就該把丫丫她娘受的委屈全都告訴丫丫,偏你們還想着什麽父女情分,竟在她面前替那個徐世衡藏着掖着,只叫她到現在都還以為她爹是個好的。今兒我只把話撂在這裏,丫丫我寧願養她一輩子,也絕不把她還給徐家!”
所謂長嫂如母,因王家老一輩死得早,這馬氏在小姑和小叔面前甚有威信。且他們娘老子死時,翩羽娘還不滿三歲,等于是這馬氏一手帶大了翩羽娘,故而姑嫂倆的感情又比別人更為深厚。
那王家兄弟雖說如今都已年過五旬,卻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聽着馬氏發火,兄弟倆對視一眼,一個悶悶地低下頭去,一個從腰裏抽出旱煙袋,默默點上煙。
王大姑看看兩個兄弟,又看看坐在桌邊抹着淚的馬氏,過去扶着馬氏的肩勸道:“嫂子別急,有話慢慢說。”又道:“大哥和小弟的想法我是知道的,他們不過是覺得,丫丫怎麽說都是徐家的姑娘,就算咱們想要留下她,怕也是很難留得住……”
“怎麽就留不住了?!”不待她把話說完,馬氏便又惱道,“這幾年徐家都當丫丫是個死人,連看都不曾派人來看過她,他們不要她,難道還不許我們家養着她?!”
大姑道:“話是這麽說,可理不是這樣的。怎麽說丫丫都是姓徐,咱們再怎麽心疼她,終究只是舅舅家,就是把官司打上金銮殿,也沒個舅舅家能養外甥女一輩子的道理。丫丫的将來,終究還是捏在他們徐家人的手上。單是沖着這一點,咱們就不能叫她跟她爹生分了,丫丫将來還要靠着徐世衡呢……”
這句話,卻是叫馬氏又冒了火,瞪着大姑道:“靠他?!他若是能靠得住,母豬也能上樹了!我看他和徐家人一樣,都巴不得丫丫和她娘一起死了才好,不然他哪能這麽些年對丫丫也是不聞不問?!也虧得他不敢來,他若敢來,看我不大耳括子把他扇回去!”
她這般跳腳,卻是惹得王大奎一陣惱火,一磕旱煙袋,瞪着他媳婦吼道:“就你能!有本事,你倒是去扇扇看,看你能扇得到誰!”
所謂一物降一物,那馬氏雖在姑嫂兒女面前咋咋呼呼,可面對丈夫,終究是缺了點底氣。只是到底不服氣,便瞪着一雙眼怒視着那王大奎。
見他們夫妻二人對瞪着眼,大姑忙攔在二人中間,又對馬氏道:“嫂子莫惱,大哥的意思是說,咱王家雖說在長山一帶還能算是號人物,可出了這山,卻是連放屁都不帶個響的。那徐家可是縣城裏的大戶,家大業大的,如今徐世衡又中了狀元,咱家哪能鬥得過他們。”又道,“我知道嫂子是既心疼小妹又心疼丫丫,可怎麽說小妹都已經走了,咱們總要替活着的那個多想想。”
說到這,她不由又是一嘆,“要叫我說,不管那徐世衡是覺得對丫丫有愧才不敢接了丫丫回去,還是他真把我們丫丫給忘了,我倒寧願他和徐家永遠都不要想起丫丫來。不然就算他把丫丫接回去,要不就是把她丢在徐家受搓磨,要不就是跟着他受搓磨——他如今娶的可是個公主,怕就算他有心想要護着丫丫,也要受那個公主的挾制……唉,連個徐家咱們都對付不了,丫丫若是再受了那個什麽公主的委屈,咱們就更是沒法子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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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氏被大姑說得呆愣了半晌,忽地一陣委屈,拍着腿就哭起翩羽的娘親來:“這都叫什麽事喲!那個殺千刀的,哪有人還沒進洞房就先寫下休書的!他徐世衡若是真心不想娶,難道我們小妹還能死纏着非要嫁他不成?明明是他們家主動來求娶的,明明是他答應了會好好待小妹的,偏他一邊虛情假意哄得小妹對他死心塌地,一邊又留着那休書來羞辱人。這殺千刀的,若不是那休書,小妹哪能叫他傷透了心,大晚上的帶着丫丫往娘家跑嗎?她們娘兒倆也就不會遇上那種倒黴事了。老天怎麽就不長眼,竟還叫他這種人中了狀元?!偏還又娶了公主,這可叫我們丫丫怎麽辦喲……”
她的哭訴,直叫王大奎聽得一陣煩躁,喝道:“別號喪了!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又道,“他爹的事,能瞞着還是先瞞着,總不好壞了他們父女的情分。”
“情分?!”馬氏一抹淚,恨聲道:“若那徐世衡真對他們母女還有什麽情分,也不會打小妹死後就音訊全無了。他都當丫丫是個死人了,你們竟還指望着他會顧念到丫丫。要叫我說,就該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訴丫丫……”
“告訴她什麽?!”王大奎大怒,“告訴她,她爹還沒娶她娘之前,就已經寫好了休書?!還是說,他們家老太太拿着她爹當年寫的休書,要代她爹休了她娘?!”
馬氏不由一窒。雖說徐家老太太只是拿那封休書來羞辱翩羽娘,最終并沒有真的休了她,可對于翩羽娘來說,那封休書的存在,就已經是個沉重的打擊了,更是種無法容忍的背叛。
“不、不行!”忽然,一直沉默着的王二奎擡頭道。這王二奎的性子比他哥哥還要悶,且一着急就容易結巴。只聽他磕磕巴巴道:“不、不能告訴丫丫!丫丫她、她一直那麽相信她爹和她娘要好,這麽說,她會受不住的。”
大姑沉默半晌,望着衆人道:“我說這話,你們可別惱我。不是我向着徐世衡說話,那徐世衡寫休書時,原是在娶小妹之前。只怕那時他也是自己氣不過,才背着人寫的。可他後來不是想通了嘛,娶了小妹後,對小妹也一直不錯,連小妹自己都說不出他一個不好來。如果不是那個老虔婆翻出當年的那個休書,小妹也不會這麽想不開。”又嘆息道,“虧得丫丫不知道這休書的事,光一個船難,就已經折磨得她天天晚上做惡夢了,若再知道這事,還不知道要把那孩子逼成什麽樣呢。”
馬氏卻是一陣冷笑,道:“要叫我說,那個徐世衡也就漂亮在一張嘴上,什麽好話都叫他說了!他若是真心疼小妹,他娘折騰小妹時他就該站出來替小妹說話,而不是拿着什麽孝道說事,裝着他仿佛媳婦老娘兩頭受氣一般!偏你們跟小妹都看不透他這皮相,竟到現在還替他說話!”
正說着,王家幾個兄弟和大姑的兩個兒子一同進得屋來。
王家的下一輩中,不算王明娟兄妹,共有四男兩女。除了才十五歲的五哥和二姐是老二所出之外,其他三男一女全都是老大家的——因着莊戶人家沒那麽多的講究,且這老一輩倆兄弟又沒有分家,故而這些堂兄弟姊妹們不分男女,全都以年紀論了排行。此時除了在家的六姐和年初嫁到外村去的二姐外,其他四個兄弟全都在這裏了。
兄弟幾人原都以為,家裏長輩叫他們瞞着翩羽她爹的事,不過是不想壞了他們父女的情分,今兒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休書的事,不禁都是一陣義憤填膺。幾人在屋外商量半晌,都覺得這事不該瞞着翩羽,這才不顧長輩們的責罵硬闖了進來。
幾人中,一向是三哥最為能說會道,便代表衆兄弟們開口道:“丫丫那麽問,便是已經瞞不住了。我們都覺得……”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叫四哥搶過去直言道:“眼下已經不是跟不跟丫丫說的事了,而是看你們怎麽跟她說,和說多少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