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坦白
六姐曬完衣裳回來,就看到翩羽坐在堂屋的門檻上,背上爬着大寶,脖子上纏着大妞,任由那兩個小不點兒把她像只木偶般拽得一陣東倒西歪。
見她虛空着兩眼看着院門,一副心事重重不知在想着什麽的模樣,六姐不由過去一彈她的腦門兒,笑道:“想什麽呢?瞧你這模樣,我差點就要以為是王明娟坐在這裏了。”
敏感多思的王明娟和開朗粗犷的六姐完全是兩條道上的人,二人簡直就是天生的冤家,見面不見面都要忍不住在人前吐槽對方幾句。
翩羽茫然擡頭,拿渙散的眼神傻傻望着六姐,卻仍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樣。
見她如此,六姐不由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這一晃,才終于把翩羽晃得回過神來。她的眼神忽地一凝,伸手抓住六姐的胳膊,擡頭問道:“你也瞞着我嗎?!”
“瞞着你什麽?”六姐一愣。
“我爹中狀元的事。”翩羽直直盯着她的雙眸。
六姐被她盯得一陣疑惑,歪頭道:“都是幾個月前的話了,怎麽今兒又提起來了?我爹和小叔不是都說了嗎?那只是個跟你爹同名同姓的人。”——卻原來,因她的性子随了她娘,是個藏不住話的,故而大家也一同瞞了她。
見六姐神色坦然,全然不似作僞,翩羽不由嘆息一聲,放開手,望着大門喃喃道:“原來你也不知道啊。”
剛才她也纏着兩個表嫂問過了,兩個表嫂只推說她們什麽都不知道,可那避着翩羽的眼,卻是叫她明白,其實她們都是知道的。
“知道什麽?”六姐被她的話弄得一陣糊塗,伸手抓下侄兒侄女,趕着他們到一邊去玩耍,又和翩羽并肩坐在門檻上,扭頭看着她道:“你這是怎麽了?心事重重的。早上還好好的呢……”
說到這,她忽地就想起翩羽一早是和王明娟約着一同出門的,頓時一豎眉,直起腰道:“可是王明娟又欺負你了?!我說你也真是,你也不是那種軟性子的人啊,怎麽就只對她那麽軟着?竟處處都讓着她!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倆中間你才是年紀小的那一個呢!”
見她又開始指責王明娟,翩羽忙搖着頭道:“她沒有欺負我。”想着這兩個互不相讓的冤家姐姐,忍不住又勸道:“都是自家姐妹,哪有那麽多好計較的?不過是各自退一步的事兒,相互擔待着也就是了。”
“哼,各自退一步?!你啥時候見她退讓過?都只是人讓着她了!”六姐頓時一蹦三丈高,又伸手一戳翩羽的腦門兒,怒道:“就知道你會偏袒她!讓讓讓,左一步右一步地讓,我倒要看看你讓她能讓到哪一步!”——卻是對早上翩羽主動替王明娟擔了那竹簍的事仍是憤憤不平——“還說什麽不跟她計較!我不跟她計較,她還偏要跟我計較呢!也就是你這實心呆子看不透她的小算盤,整天盡被她那麽利用着!可別說我沒提醒你,你可別哪天被她賣了,竟還替她數錢呢!”說着,一跺腳,轉身便要走。
見六姐生了氣,翩羽忙伸手拉住她,擡頭笑道:“瞧你說的,我哪是那種沒算計的爛好人?我娘常說,不計較不是不計較,不過是不想計較罷了。”又道,“娟姐姐本性原也不壞,只是嘴上不饒人了些。那些粗活她是做不來,可這針線上的細活兒她可沒躲。”又一扯六姐身上的衣裳,“這衣裳可還是她給你裁的呢。”
說到這衣裳,六姐不由更惱了,拍開翩羽的手道:“快別提了,提起來我能被氣死!是她自己躲懶,覺得這做衣裳的活兒輕省,才總攬了過去。偏幾件衣裳竟叫她做了大半年,差點叫幾個哥哥們都光着腚下地,她竟還有臉說她怎麽受累!每回家裏有什麽事喊着她,她竟還好意思拿這做衣裳當幌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把家裏每個人一年四季的衣裳全都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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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頓叫翩羽笑了起來,指着大寶身上的衣裳道:“也虧得下面還有個大寶。原是做給大妞的衣裳,等她做好了,大妞已經穿不下了。”
姐妹倆對視一眼,不由全都笑了起來。六姐一推翩羽的肩,笑道:“看吧看吧,你也知道她是這樣的人的!”
二人正笑着,王明娟兄妹一前一後回來了。見她們在笑,明娟也笑着上前問道:“在笑什麽呢?”
六姐不客氣地一指大寶身上的衣裳,斜睨着她道:“笑這衣裳呢!”
王明娟一僵,笑容頓時就沒了,當即一沉臉,甩着門簾便回了廂房。
六姐看了不禁一撇嘴,沖着廂房叫道:“這會兒可不是回屋休息的時候,難道還想叫人替你做老媽子,盛好了飯菜等着你上桌不成?!”
王明喜看看六姐,又扭頭看看那晃動着的門簾,不禁一陣不知所措。翩羽則拉了拉六姐的衣袖。六姐甩開她的手,沖着廂房又翻了個白眼,轉身進廚房幫忙去了。翩羽想了想,知道若是她去勸王明娟,怕是又要被遷怒一番,便給王明喜遞了個眼色,扭頭招呼着兩個小不點,領着他們一同去廚房洗手了。
見衆人都走開了,王明喜抓抓後腦勺,這才悄悄掀了門簾溜進廂房。
廂房裏,王明娟果然在抹着淚。見王明喜進來,便頓着足對他道:“你也看到了,我才剛回來,不過是想回屋換件衣裳,她就那麽催命似的。這是娘才剛死的,将來還不知道要怎麽搓磨我呢。”
*·*·*
且說翩羽巴巴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兩個舅舅回來,她只好放下自己的心思,先過去幫着準備開飯。正布置着碗筷,就聽得外頭院門“吱呀”一聲響,翩羽兩眼一亮,當即将手上的筷子往六姐手上一塞,轉身就跑了出去。
擡頭一看,果真是兩個舅舅回來了,她忙不疊地迎上去。
見她迎過來,不等她開口,大舅舅就沖着她一擺手,沉聲道:“先吃飯。有話飯後再說。”
翩羽腳下一頓,不禁站在那裏眨巴了一下眼——她還什麽都沒問呢!顯然,大舅舅對她要問什麽,已經心裏有數了——再一擡頭,就看到大舅母跟在兩個舅舅的後面。
見翩羽看着自己,馬氏不由一低頭,假裝挽着衣袖,從她身旁繞過去,進了廚房。
舅母的身後,跟着翩羽的幾個表哥。見翩羽站在院子當中,大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三哥則是摸摸她的臉,四哥習慣性地伸手一揉她的脖子,便都沉默着往井臺邊去洗涮了。
這時,王明娟兄妹聽到動靜,也從廂房裏出來了。
五哥原本正要學着哥哥們的模樣去拍翩羽的肩,看到他們兄妹,頓時改了主意,過去一扒拉王明喜,悄聲問他:“可是你跟丫丫說她爹的事的?”——家裏的男孩中,就五哥和王明喜年紀相近,故而兩人甚是要好。
王明喜卻是被五哥問得一陣心虛,不禁偷眼看向王明娟。
王明娟忙上前拍開五哥的手,把她哥哥往身後一拉,揚着下巴瞪着五哥道:“是我說的。”
若是王明喜說的,五哥還能表示一下不滿,偏是王明娟承認了,且她一向刁蠻,是個誰都招惹不起的性子,當下五哥連瞪都不敢瞪她一眼,只得捏着鼻子灰灰地溜到一邊。
因着翩羽突然跑開,直把六姐弄得一陣摸不着頭腦,此刻也握着那把筷子跟了出來。聽到她爹那麽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又看到幾個哥哥們那奇怪的動作,她不禁過來問翩羽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翩羽搖搖頭,接過她手中的筷子,正要回屋,王明娟湊過來,一下子撞開六姐,拉着翩羽走到一邊,小聲道:“等下你可要問清楚了,千萬別叫他們再糊弄了你去。”
六姐被她撞得趔趄了一下,有心想要發火,可看她和翩羽竊竊私語,又很是好奇,便不計前嫌地探頭過來問道:“到底怎麽了?”
王明娟高高在上地看她一眼,卻是不答話,拉着翩羽就進了屋。
六姐不由撇着嘴白她一眼,才剛要開口,就聽她娘在廚房裏叫道:“小六兒,幹嘛呢?還不快過來幫着端菜!”
*·*·*
這頓飯,用得極是沉默。
桌邊的衆人都是各懷心事,翩羽更是味同嚼蠟。只有什麽都不知道的六姐不時溜着眼珠,好奇地看看你又看看他。
好不容易吃完飯,大舅舅放下筷子,擡眼看看敞着的大門,對坐在門邊上的三哥道:“去看看,你大姑咋還沒到。”
正說着,就聽到院門外傳來大姑說話的聲音,三哥忙起身迎了出去。
二舅舅則是把桌邊的衆人都看了一圈,扭頭對四哥道:“把他們幾個都帶下去吧。”
雖說四哥過了年就該十九了,早已不是孩子,可因着這幾年家裏窘迫,卻是耽誤了他的大事,以至于至今都還未能說上親。鄉裏人又有把未成親的人當作孩子看的習俗,故而他雖對他爹和小叔仍把他當孩子看心懷不滿,但看看那二人板着的臉,再看看六姐好奇的眼,只得皺着眉起身,一推六姐,又拉起明喜和明娟,招呼着五哥,便打算把這幾個小的全都帶出去。
每逢大人們叫帶開他們,六姐就知道,他們是有什麽正事要議了。因此,雖然她也好奇,卻是不敢多話。只是,她才剛要轉身跟着她哥哥出去,忽然看到翩羽竟坐在那裏沒有動,她忙彎腰去拉翩羽,不想手還沒碰到翩羽,就聽她爹在上頭道:“丫丫留下。”
六姐不禁一陣詫異,低頭看看垂着頭的翩羽,又擡頭看看她爹,只得帶着一肚子疑惑出去了。
大姑進來時,就見她兄弟和侄兒們都還圍坐在桌邊上,馬氏正領着兩個兒媳在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見她進來,馬氏一邊快手快腳地擦着桌子,一邊沖她抱歉道:“瞧這亂的。”
大姑忙笑道:“我也是剛吃過,碗筷也是丢在那裏沒收拾呢。”
說着,過去拉起翩羽,上下打量着她道:“這兩天咋沒往我家去?”又道,“才幾日沒見,咋又瘦了呢?瞧着更黑了。”
“可不是嘛!”見收拾好了桌子,馬氏便揮手把兩個兒媳都趕了出去,一邊在圍裙上擦着手一邊向大姑抱怨道:“這孩子就是匹圈不住的野馬駒子,整天就愛往日頭下瘋跑,能不黑嘛!偏晚上還睡不好,不瘦還能咋的?!”
大姑不禁道:“還是常做惡夢嗎?”
翩羽一吐舌,忙扯開話題笑道:“別看我瘦,骨頭裏面全是肉呢。”
四哥打發了六姐等人,正好回來,便站在門口望着翩羽一挑眉,道:“骨頭裏面長肉的,那是螃蟹!”
王家兄弟中,除了三哥像他娘馬氏那般愛說笑外,其他幾個都像他們的爹,是不愛開口的性子。但這不愛開口卻又各有特色。大哥是只做不說,三拳打不出一句話的悶漢子;四哥卻是不開口便罷,一開口,不是氣死個人就是噎死個人。
翩羽不由噘着嘴沖四哥翻了個眼。她雖性情爽直,卻不是個粗笨的,先前見大舅舅說那話,如今又見她大姨這時候過來,且一見面就拉着她扯閑篇,她便知道,幾個大人怕是有要緊的事跟她說,只是不知道如何開場。于是她在大姨懷裏扭過頭去,看着兩個舅舅道:“我知道我爹中狀元的事了。”
兩個舅舅不由就和大姑對了個眼。
翩羽又道:“我也能猜到舅舅們不跟我說的原因,應該都是為了我好。可不管怎麽說,那終究是我爹,他的事我原該知道的。”說到這,一垂眼,顫着聲音又道:“哪怕他不要我了……”卻是一個沒忍住,終究叫含在眼眶裏的淚掉了下來。
和兄弟們的沉默木讷,以及翩羽娘的固執剛強不同,王大姑是個最心軟不過的,又最看不得人掉淚,見翩羽哭,她忙一把将翩羽摟進懷裏,一邊陪着她掉淚一邊安撫她道:“你可快些收了這些胡思亂想吧,你爹怎麽會不要你呢?他只是因着你娘的事,覺得沒臉見你罷了。”
翩羽頓時擡起頭來,看向大姑的眼裏半是希翼半是懷疑。
大姑忙沖着她用力一點頭,又道:“你爹是個什麽性子,你還不知道?他最是講究君子節操的一個人,怎麽會抛下你不管?不過是因着他一時傷心你娘,不敢來見你罷了。且你爹四月裏才中了狀元,想來朝廷上還有很多事情要重用着他,這是一時挪不開手的,等他騰出空來,定然會來接你,你可莫要再胡思亂想了。”——卻是避開她爹還做了驸馬的事沒提。
翩羽低頭咬了咬唇,驀地一擡頭,望着她大姨道:“我知道我爹還做了驸馬。”
這麽說時,其實她心裏還是有些不太相信這個消息的,可王大姑那瞬間僵硬的表情,卻是叫她一下子就确認了這個事實,不由喃喃道:“原來我爹真做了驸馬……”
一直以來,雖然害怕她爹回來會怪她連累了她娘,可同時她也一直盼着她爹能回來替她們母女主持公道。就算她爹是出了名的孝子,不敢也不會忤逆她祖母,至少總要讓她爹知道,她祖母都對她們母女做了什麽……卻不想如今她爹不僅不肯見她,竟還做了別人的丈夫……
想着孤零零葬在山上的娘,翩羽只覺心頭一痛,不由一轉身,抱着她大姨又哭了起來。
王大姑卻并不知道她是為了她娘在哭,只當是她爹做了驸馬的消息叫她不安,便安撫着她道:“你莫要擔心,不管你爹是不是做了驸馬,他總還是你爹,這一點總不會變。”
翩羽搖頭哭道:“可對娘來說已經變了。”
終究她年紀還小,那壓在心頭已近三年的秘密終于叫她承受不住,便哭着坦白道:“我、我其實都記得的……娘是因為我才被老太太趕出徐家的,都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了我娘。”
直到這時王家人才知道,原來當年的事,她竟全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