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吃虧上當只一次
翩羽原以為,這一回他們怕是要被人壓着跪下了——她就曾經無數次被老太太這麽命人壓着跪下過,因此她對那種受辱感簡直是深惡痛絕。
被人拎着衣領一路過來,翩羽都在默默咬着牙,只想着等那位公子一聲令下,她就倔着做個“強項令”,哪怕鬧個魚死網破也絕不再受那種屈辱,卻不想那人竟一直都不曾喝下這道命令。
直到身後的侍衛忽地松開她的衣領,又聽着周湛在前頭問:“你們說吧,這事該怎麽解決。”她這才驚訝地擡起頭來。
因此,當她擡起頭來,目光和周湛撞在一處時,便正好叫周湛看到她那迷茫且困惑的小眼神兒——簡直跟只迷了方向的小狗兒似的。
頓時,原本只是因地制宜拿下這三人,卻并沒有想好到底要做些什麽的周湛,那腦子裏忽地就跳出一個念頭。他手指一撚,只撥得那扇子在他指間如風車般轉了起來。
看着那在他指間轉動着的扇子,紅錦不由就和塗十五對了個眼——凡是知道周湛習慣的人都知道,這是他又動了什麽歪腦筋的征兆。
“怎麽?不說話?”周湛道,“再不開口,我可就只有把你們往衙門裏送了。”
那明娟兄妹不由就瑟縮了一下,翩羽則眨了眨眼,才剛要開口,就聽得老掌櫃在一旁小心說道:“有事好商量,這幾個孩子也不是有意要弄壞公子您的東西的。”
“是啊,他們确實不是有心的,”周湛道,“可弄壞了我的扇子也是事實。”頓了頓,又道:“那扇子可是我花了五千兩銀子才弄到手的。”
王明娟一聽,頓時擡起頭來,大着膽子道:“不過是一把扇子,哪就值個五千兩銀子了?”
“哈!”周湛忽地放下那二郎腿,直勾勾瞪着王明娟道:“你的意思,是小爺我在說謊喽?!”
老掌櫃一見,忙再次插話進來,賠笑道:“公子莫要生氣,她小孩子家家的不懂這些,還請公子見諒。”
王明娟不懂,老掌櫃卻是識人無數,僅憑着剛才那些丫環小厮們訓練有素的作派,他便可以斷定,這位公子爺絕不是他所說的那樣,是個從江南過來游玩的普通人家,他甚至有八成把握,這位自稱王姓的小爺,不定就是大周朝開國的四王八公中某位世家的子弟。
見老掌櫃再次維護這三個孩子,周湛不由就對老掌櫃感了興趣,扭頭看着老掌櫃道:“那你的意思,該怎麽解決?”
老掌櫃一陣眨眼,忙彎腰拱手道:“小老兒可不好說了,畢竟東西是公子的。”又道:“不知公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周湛挑着眉頭一聲冷笑,道:“我的意思很簡單,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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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娟忽地就倒抽了一口氣,嚷道:“賠你五千兩銀子?!”
“怎麽?”周湛扭頭看向她,“你還懷疑我那扇子的價值?”說着,扭頭看向塗十五,道:“買扇子的收據可還在?”
“在。”塗十五轉身出去。
周湛又是一聲冷笑,看着翩羽道:“你是闖禍的人,你怎麽說?”
再一次,翩羽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那老掌櫃道:“賠固然是應該的,只是,怕是這幾個孩子拿不出那麽多的錢呢。”
“那你的意思,是想叫我不讓他們賠喽?”周湛再次扭頭看向那老掌櫃,忽地又是一挑眉,道:“還是說,你想替他們出這錢?”
老掌櫃不由就是一窒。
周湛忽地又将手肘往那圈椅的扶手上一支,撐着下巴望着老掌櫃道:“這客棧可是你的?”
老掌櫃搖頭道:“小老兒只是個掌櫃的,東家另有其人。”
“哼,”周湛冷笑一聲,“原來你也是給人做工的,還真當你有錢賠我呢,不過是說句現成話,裝個好人罷了。”
老掌櫃不由就是一陣尴尬。
見他這麽欺負老掌櫃,翩羽頓時一擰眉,揚聲道:“我賠你!”說着,向前跨了一步。
周湛扭過頭,就只見翩羽直視着他的雙眸又道:“我賠你。禍是我闖下的,自然由我賠你。”
“你?”周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圈,歪着個嘴角冷笑道:“你拿什麽賠我?”
那王明娟也忽地向前一步,道:“她是沒錢,可她爹和她祖母有錢,她祖母就在……”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只見那徐翩羽撲過去,一把死死捂住她的嘴,瞪着她怒道:“你再說一個字試試!”又湊到王明娟耳邊小聲道:“趁早歇了那念頭,我是死也不會認的!你若逼我,我就說你指使我冒認官親!”
王明娟不由就和她一陣怒瞪。
那邊,周湛則看得一陣興致盎然,笑道:“你們是在商量要怎麽賠我嗎?”
說話間,塗十五拿着一張字據進來了。周湛也不接那字據,只沖着老掌櫃一揮手,道:“正好老掌櫃在,就讓他給做個見證吧。”
說完,便不再管塗十五和老掌櫃,只看着翩羽道:“這是你姐姐吧?她說有人會替你付錢,你為什麽要捂她的嘴?”
翩羽警告地看看王明娟,扭頭答道:“我爹會替我賠你的,可他在京城。”頓了頓,又道:“要不,你跟我們一起進京城去找我爹,找到我爹,我爹會替我賠你錢的。”
“這麽有把握?”周湛笑道,“可不是所有做父母的,都願意替子女背債。”
“我爹會的!”翩羽肯定地點着頭。
周湛卻歪了歪頭,道:“可我不想去京城,怎麽辦?”
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猶豫道:“那,若是你信得過我,你留個地址給我,我找着我爹後,把錢給你送去。”
“哈哈……”周湛頓時一陣仰頭大笑,卻是忽地又是一收笑容,望着翩羽正色道:“我這人,從不相信任何人。而且,我也從不讓任何人欠我的債——當然,我也從不欠任何人的債。”
翩羽的淡眉不由就是一皺,道:“那你說怎麽辦?我身上是沒錢的,”她看看老掌櫃,“且還欠着房錢呢。”
頓時,周湛又被她的直爽給逗笑了,道:“那麽,我們看看你身上什麽最值錢吧。”
一旁的老掌櫃聽周湛這麽說,不禁替翩羽一陣擔心,有心想要幫翩羽,可想着周湛剛才的話,只得望着他們一陣欲言又止。
塗十五看出,這老掌櫃是個老實厚道人,便背轉身,湊到掌櫃的耳邊小聲安慰他道:“放心,我們爺有分寸,不會亂來的。”
老掌櫃看看他,顯然并不怎麽相信這話。
那邊,翩羽則是低頭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伸着個腳,指着腳上的木屐道:“大概就這個最值錢了。這是我娘給我買的,好像是花了二十文錢。身上的衣裳原是五哥穿不下的,怕不值幾文……”
“哈哈……”頓時,周湛又是一陣爆笑,連紅錦都背轉身去,捂着嘴一陣笑。
翩羽卻是被他們笑得有些惱了,道:“我早說了,我身上沒錢的!”
周湛道:“你是不是一直都是這麽直來直去的?”
“不好嗎?”翩羽擡着下巴道,“說話拐着彎,叫人猜來猜去卻猜錯了,不是更麻煩嗎?”她瞪他一眼,又補充道,“還很讨厭!”
周湛不由拿拳頭遮着嘴,卻是又笑了起來。見翩羽在那邊瞪着他,他忙忍下笑,道:“好吧,我們就直話直說,我不信你有錢賠我,那麽,不如就把你賠給我吧。”
“啊?”翩羽一陣茫然。
“你給我以工抵債吧。”周湛道。
翩羽不由就是一陣眨眼,顯然很是吃驚。
“怎麽?”周湛一陣冷笑,“不願意?”又道,“說起來還是我吃虧了呢,你這麽個小人兒,能做什麽工?!”說着,那眼往翩羽身後一瞄,卻是滿懷惡意地将王明娟兄妹打量了一圈,拿扇子一指他們道:“要不,你們三個一起給我做工還債吧。”又扭頭去問塗十五,“這三個,若是留在咱家做個小厮丫環什麽的,大概多久能還上那五千兩銀子?”
塗十五道:“若是短契,怎麽也要個七八十年吧。長契嘛……”他一搖頭,只笑而不答。
卻原來,大周立朝之初,是不承認奴隸制的,可随着世祖皇帝離世日久,漸漸的,很多曾被廢除的陳規陋習便又換了個名目回來了。那所謂的“長契”、“短契”便是如此。所謂“短契”,其實就是前朝的活契,只要雇傭雙方都同意,随時都能解除合約的。而那“長契”,說白了,就是變相的賣身死契,由雇主一次性給予雇工身價銀子,除非雇主同意,否則那長工就只能一輩子給雇主賣命。
王明娟聽了不由倒抽一口氣,急急道:“為什麽連我們也要給你抵債?!又不是我們闖的禍!”
“可你們是一家人,不是嗎?”周湛笑眯眯地道。
王明娟忽地就是一窒,不由扭頭看向翩羽。
翩羽也在看着她,一雙貓眼清亮如水。
王明娟垂了垂眼,忽地又擡頭對周湛道:“你只是不相信我們會賠你錢。可就算你扣下我們三個,那錢也要過好多好多年才能補上,倒不如你放我們去京城,只要找到翩羽她爹,我們立馬就能還你錢……”
“可我不信你們。”周湛挑眉道。
“我知道,”王明娟道,“所以,不如我們這樣,押一個人在你這裏,其他兩個去京城拿錢,等你收到錢,再放那一個走。如何?”
翩羽和周湛的眼不約而同都眯了一下。
周湛看看翩羽,托着下巴問王明娟:“那以你的意思,押誰在這裏?”
王明娟不由就看了翩羽一眼,道:“能讓我們商量一下嗎?”
周湛聳聳肩,卻是往那圈椅裏一靠,“好。”
王明娟看看四周,又道:“我們想單獨商量一下。”
周湛一挑眉,“我說過的,我從不相信人。打這一刻起,除非你們賠我錢,否則一個都別想離開這房間。”
王明娟皺着眉頭猶豫了一會兒,便拉過翩羽,湊到王明喜的身邊,壓低聲音小聲道:“如今之計,也只有翩羽你留下了。”
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她還沒開口,就聽那王明喜道:“不行!”
王明娟瞪着她哥哥道:“你的意思是你留下?!将來你可是要科舉做官的,難道要被人知道你曾經賣身為奴?!”
“可丫丫她……”
“翩羽她還是個孩子,只要我們不說,以後誰會知道這事?再說,這禍原就是她自己闖下的。”說着,王明娟又看向翩羽道:“你別怪我,這也是沒辦法,誰叫你闖下這大禍。且,你別說我多心,我想着,若是留下我,不定你爹不會願意為了我這麽個跟他沒關系的人賠那麽一大筆錢呢。是你就不同了。而且我看着那人好像也沒有看出你是個女孩,只要你自己小心點,別被他看破了行跡,這事兒對你就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影響。我想來想去,這是最好的法子了。你放心,我跟哥哥一定會找到你爹,我們一定會帶錢來贖你的,你就當你只是在這人這裏玩幾天的。”
她看向翩羽,就只見翩羽沉靜着一雙眼眸定定望着她,那眼神,仿佛要看到她心裏去一般。
王明娟誠懇地和她對着眼,将手放在翩羽的手上,道:“你相信我,我不會放着你不管的。”
翩羽看了她良久,微微一嘆,推開她的手,扭頭對周湛道:“禍是我闖的,我願意以工抵債。不過這事跟他們兩個沒關系,而且你也說錯了,我跟他們其實不是一家人,他們姓王,我姓徐,你沒道理扣他們下來跟我一同抵債。”
直到這時老掌櫃才知道,原來這三個孩子竟不是一家人,不由一陣驚訝。
周湛那邊卻是正中下懷,忙沖着塗十五打了個手勢,嘴上卻說道:“就你一個人的話,那我可要吃虧了。”說着,又裝腔作勢地看看老掌櫃,搖頭嘆道:“好吧,看在老掌櫃替你求情的份上,我就吃了這虧吧。不過,”他拿扇子一指翩羽,“咱們也就只能簽長契了。”
頓了頓,又道:“你可想好了,”仿佛怕她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一般,他又進一步解釋道:“也就是說,簽了長契,你這輩子都是我的人了,就算你爹拿錢來贖你,也得看我願不願意放了你。”
翩羽盯着他道:“你願意嗎?”
周湛冷笑着一合扇子,“你覺得你值個五千兩銀子嗎?”
翩羽咬着唇不吱聲了。
見她不吱聲,周湛便往下這個話題,将那扇尖一轉,指着王明娟兄妹道:“你真相信他們?!”
“翩羽……”頓時,王明娟在翩羽身後小聲叫道。
翩羽并沒有回頭,只是看着周湛用力點了一下頭,道:“這件事上我相信。”
“這件事……”周湛看看她,再看看王明娟,忽然一笑,小聲道:“有意思。”又揚聲道,“好吧,看來這會兒我也不得不相信你的相信了。”
在周湛說着這如繞口令一般的話時,那邊塗十五已經快手快腳地寫好了契約,又給老掌櫃看了一遍。看着那契約,老掌櫃擔心地對翩羽道:“孩子,你要不要再想想?”
翩羽對老掌櫃感激一笑,道:“我娘說,做人要有擔當,禍是我闖的,後果自然要由我來擔。”又安慰老掌櫃道,“沒關系,不過是委屈幾天,等我爹來贖我,我就自由了。”
那邊,周湛忽然又道:“掌櫃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不同意你爹贖你,你該怎麽辦。”
他觀察着翩羽,翩羽也在看着他。半晌,她才咬着唇道:“那我給你做一輩子工還債就是。”
二人默默又對視了一會兒,周湛對塗十五一揮手,道:“後面再加上一條,只要她同意讓人贖她,我就同意放了她。”
這奇怪的條款,不由就叫衆人一陣驚訝,翩羽也疑惑地偏了偏頭,塗十五倒是不以為意,很快便在後面加上了這一條。
簽了字,畫了押,翩羽原以為自己會心裏難受的,可此刻看着那拇指上紅紅的印泥,她竟只是有些茫然。
“翩羽,”王明娟眼淚汪汪地望着她,“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救你的。”
她過來拉起翩羽的胳膊,回頭怒瞪着周湛道:“現在你滿意了?我們可以走了?!”
周湛揮着扇子笑道:“你們是可以走了,她,”他一指翩羽,“可不行。”
“為什麽?!”王明娟尖叫。
周湛搖着手裏的那一張契約,只挑眉不語。
王明娟還想說什麽,翩羽卻已經從她手裏抽回了胳膊,對她道:“你們走吧。記得叫我爹來贖我就好。”
王明娟原還想要說什麽,那邊周湛已經不耐煩了,一揮手,便叫人把他們兄妹給趕了出去。塗十五和紅錦則是客客氣氣地把老掌櫃送了出去。
等屋內沒了人,周湛這才扭頭看向翩羽。
自打簽下那紙契約後,翩羽就一直靠着那木桌站着,這會兒仍是低頭看着指尖上的印泥發着呆。
“你可真是個笨蛋。”周湛道。
翩羽擡起頭。
就見周湛此時已經從那張圈椅上站了起來,走到她的身邊,低頭望着她道:“那兩個人,一直在利用你……”
“我知道。”翩羽打斷他,又垂下頭去瞅着那拇指不知在想什麽。
“你知道?!”周湛不禁一挑眉,頓了頓才想起下午兩人在街上的對話,便道:“對,你說過,你知道。”忍不住又好奇道:“既然知道,你居然還……”
再一次,他的話又被翩羽打斷了。
“我娘說,”看着拇指上的印記,翩羽道:“在別人證明自己不可信之前,應該給人機會證明他是可信的。可如果事實證明那個人真的不可信……”
她一頓。
周湛不由歪了歪頭。
“吃虧上當只一次。”翩羽擡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