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虧本買賣
梆梆梆。
遠處的街道上,傳來三更的梆點。
周湛低頭研究似地看了徐翩羽半晌,才後退一步,似不理解地一搖頭,咕哝道:“有意思。”
他這看似矛盾的表情和動作,頓叫翩羽也沖着他一歪頭,以同樣探究的目光看着周湛道:“你也是個怪人。”
這對話,直叫剛進門的紅錦一陣眨眼——顯然她沒聽懂。
不過那兩人似乎都明白他們各自在說什麽。二人一陣對視。過了一會兒,周湛才一眨眼,轉身走回屏風前的圈椅旁,扶着那椅背道:“這麽說,你相信你爹一定會來贖你?”
“當然。”翩羽點頭。
“啊,”那扇子再次在周湛的指間如風車般轉了起來,他歪頭看着翩羽笑道,“說起來,我倒是忘問了,你爹叫什麽?他可有那麽多的錢?五千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
翩羽咬了咬唇,雖然覺得她給她爹丢了人,到底還是老實答道:“我爹叫徐世衡。”
“徐世衡?”周湛又是一歪頭,卻是看着站在門邊上的紅錦道:“這名字怎麽聽着有些耳熟?”
紅錦看他一眼,配合地一低頭,恭敬答道:“今年的恩科狀元,就叫這名字。”
“啊!”
“當”地一聲,周湛拿扇子一敲椅背,“是了是了!我說怎麽聽着耳熟呢,原來是他……嘶!”
他似想起了什麽,忽地倒抽着氣,回頭望着翩羽道:“你是說,你是他的……”他一頓,“你到底是小子還是丫頭?”
翩羽看看他,不高興地一噘嘴,“我當然是女孩!”——卻是顯然沒把王明娟的交待放在心上。
周湛不由就飛了一下眉,将她上下打量一圈,又道:“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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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顯然他不信,便探着腦袋,拿扇子上下一指她,“瞧你這小不點兒,最多也就十歲。你沒說謊?!”
“我從不說謊!”翩羽抗議地瞪起眼。
“啧,”周湛一咂嘴,“這可不是個好習慣。”
這話頓時把翩羽給弄糊塗了——說謊才是壞習慣好吧!
“啧啧啧,”周湛又是一陣咂嘴,拿扇子指着翩羽對紅錦道:“若是個小子,長成這樣倒也無所謂,偏又是個丫頭片子……啧啧啧,将來怕是嫁不掉了。”又道,“有人說過你長得很醜嗎?”
“有。”翩羽賭氣地瞪着他。
周湛則是一陣驚訝——說實話,除卻那黑黑的膚色,細看這徐翩羽的眉眼,其實還算過得去。他之所以說她“醜”,有大半不過是出于他的惡趣味罷了。
“誰?誰說你長得醜的?”他不禁一陣好奇。
翩羽卻是嘟着個嘴兒垂下眼去。
周湛看看她,也不再追問,而是忽地又“嘶”了一聲,拿扇子指着她顫聲喝道:“你、你、你是個丫頭?!”
他這故意發着抖的聲音,頓叫翩羽擡起頭來,卻是一陣不解,“是啊。”她道。
“是、是那個狀元公,徐世衡的女兒?!”
“是。”她再次點頭。
“你确信?!”周湛追問。
翩羽不由又是一陣不滿,噘嘴道:“這哪還有假冒的!”
周湛看着似有什麽問題想不通一般,只困惑地歪了歪頭,頓了頓,又再次問她:“你真是他親生的女兒?!”
“當然!”
翩羽惱了,不由瞪起一雙貓眼——周湛頓時覺得,若她真是只小狗,怕這會兒就要呲着牙,發出一串威脅的呼嚕聲了。
他趕緊一擡扇子,遮住那忍不住就要洩露出去的笑意,又擡起頭來,裝着一本正經的模樣,懷疑道:“你……不會是他的私生女吧?”
翩羽不由就怒了,沉着臉道:“我是他嫡親的女兒!我娘是我爹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不是唯一的吧,”周湛立馬反駁道,“我可聽說,狀元公如今又做了驸馬爺呢。”
頓時,翩羽咬着唇不吱聲了。
“好吧,你是狀元公的女兒……嘶,”周湛忽地再次倒抽一口氣,一臉驚疑地望着紅錦道:“我怎麽記得,這位狀元公的妻女在十九年的正月裏遭遇船難都死了?”又問紅錦,“我沒記錯吧?”
他這番作态,早逗得紅錦笑彎了眉眼。好在她受過專門的訓練,此刻只配合着周湛擺出一副正而八經的表情,道:“沒錯,是有這麽回事。”
“而且,”周湛又道,“我還記得,每年清明大冬七月半什麽的,報紙上總會有這位狀元公紀念妻女的那些文章詩詞呢,滿京城的人都說……”
說到這裏,他忽地跳将起來,拉過紅錦就往她的背後一躲,一臉驚恐地瞪着翩羽道:“你、你你你,你到底是個什麽鬼?!”
翩羽不由就被他氣笑了——就算她再怎麽天真,再怎麽願意相信人,別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在演戲,她總還能看得出來的。
何況這位主兒,根本就沒在認真演!
她又是一沉臉,怒道:“耍着人好玩嗎?!”
周湛看看她,放開紅錦,沖她眨着眼笑道:“當然好玩了。不然我怎麽會玩得那麽開心。”
他往圈椅裏一坐,搖着扇子看了翩羽一會兒,才懶洋洋地道:“不過,這事兒倒确實是真的,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徐狀元公的妻女在十九年的正月裏死了。那麽,你這個女兒,又算是怎麽回事呢?”
若他是那麽正而八經地跟她說,翩羽怕是連一絲都不會相信他,偏他這麽個憊賴模樣,卻是叫她心底隐隐動搖起來,只下意識就扭頭看向紅錦。
看她一臉的不相信,紅錦不由皺了皺眉,很是高傲地一仰頭,道:“這種事,說謊也沒意義,你只要滿街一打聽,或是找份報紙看看也就知道了。”
頓時,翩羽後退一步,幾乎是一字一頓道:“你們是說,我爹跟人說,我跟我娘,都死了?!”
紅錦和周湛同時點着頭,周湛又火上澆油地加了一句:“就因着你們母女,你爹在京城才會那麽有名,誰都誇他一句有情有義呢。”
翩羽不由又眨巴了一下眼,茫然且疑惑地歪歪頭,嘴裏喃喃叽咕道:“還真叫娟姐姐給說中了……”
周湛看看她,眼珠又是一轉,将手肘往那扶手上一支,再次撐起下巴,一臉好奇地望着翩羽道:“你爹竟都不知道你還活着?哈!若是知道你還活着,那他這些年給你和你娘寫的那些祭文,豈不就成了個笑話?!”
翩羽仍在眨着眼,眼神裏一片混亂。
“這麽看來,”周湛撇着嘴又道,“怕是我的損失要不回來了。”
見翩羽仍是茫然眨着個眼,仿佛沒聽懂他的暗指,周湛便又是一撇嘴,往那圈椅的靠背上一靠,看着她又道:“這些年你都在哪裏?”
“舅舅家。”雖然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翩羽倒也老實答道:“我娘臨終前叫我在舅舅家替她守孝來着。”
“好吧。”周湛搖着扇子道,“就是說,打你娘死後,你爹就再沒跟你聯系過,你也沒跟你爹聯系過,你舅舅也沒跟你爹聯系過,是吧?”
翩羽眨了眨眼,這才回過神來,卻是并沒有回答他,只仍是默默看着他。
“真是奇怪的一家人。”周湛咕哝着,再次翹起二郎腿,看着翩羽道:“這麽說,咱們在山上遇到的時候,你是在你舅舅家了。對了,你可知道,你們鄉裏傳說着,你爹是陳世美的事?”
翩羽頓時一瞪眼,怒道:“胡說!我爹才不是什麽陳世美!”
“喲!”周湛挑眉一笑,“還挺護犢子。”又道,“你爹是不是陳世美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一般人大概不會搞不清自己的女兒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着吧。”
又道,“說來也怪,你和你娘‘過世’那會兒,竟不是你爹親自給你們打理的後事?事後這麽些年,你爹也從沒給你和你娘上過墳?就算他傷心過度,不忍心去看你和你娘的墳,每逢着清明節中元節什麽的,總該派個人去祭掃一番吧?老是只在文章裏祭奠你們娘兒倆,啧,”他又是一咂嘴,搖着頭道:“真假。”
翩羽頓時擰起眉,怒道:“你知道什麽?!那會兒我爹在京城……”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叫周湛揮着扇子打斷她,“啊,對了,那會兒你爹在京城。偏你們那個什麽王家莊,離着京城足足有三百多裏地呢,且還是那麽個深山溝溝裏。我去過,所以當然知道,那山路到底有多難走,進趟山出趟山又有多不容易。”——直說得翩羽一陣幹瞪眼。
他瞟了瞟翩羽,又道:“若是我沒猜錯,你這小不點兒該是偷偷從你舅舅家跑出來的吧?是打算去京城找你爹?啧啧啧,真是的,看着個子小,膽子倒也不小,你爹都不敢走的路,你居然就敢一個人往京城闖。”
這陣冷嘲熱諷,直刺激得翩羽一陣瞪眼,偏又無話可回,不由就鼓着腮幫怒道:“說得你多大似的!我看你也沒比我大幾歲!”
周湛眨巴了一下眼,看着她笑道:“總比你大。”
又道:“好吧,我們就且認為你爹在京城求學,很忙。不過,就算你爹很忙,應該心裏也是裝着你們母女的,不然哪能叫他寫出那麽些情真意切的斷腸文章來?只叫滿京城的人都誇說他是有情有義的當代君子。至于那些憐惜他的悲苦,圍着他轉,一心想要給你做後母的,聽說更是大有人在。當然,最後贏得美人歸的,是我那……是臨安長公主。唔,這麽說起來,你爹果然是挺忙的,忙得沒空回家奔喪,又傷心得不願意親眼去看一看妻女的墳茔,唔,值得理解。至于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你這個女兒其實還活着,嗯,更是情有可原。”
他這一番正話反說,直氣得翩羽一陣咬牙切齒,怒道:“你知道什麽?!我爹也是被人騙的!”
“哦,被人騙了。”周湛點着頭道,“原來你爹跟你一樣,都是個好騙的……說到這,”他忽地一岔話題,“我記得你是屬狗的,是吧?雖說忠誠是個好品性,可盲目忠誠就不妙了。你那個表姐——是你表姐吧?光我看到的,就不止兩三次那麽又是欺你又是騙你了,你居然一直都那麽忍着。我不禁有些好奇,你是不是覺得,這麽忍耐着,會顯得你比她高尚?還是說,你存心想要試試你多有容人之量?”
他托着個腮,那求證的眼神頓時激得翩羽更加憤怒了,脫口便道:“不是的!我只是可憐她!”
這句話一出口,她就忽地一咬唇——這是一直在她心底存着的念頭,卻是從來不曾說出口過。
“哦?可憐?”周湛感興趣地坐直身體,簡直是鼓勵地沖着翩羽一陣眨眼。
既然已經說出口了,且王明娟也不在這裏,翩羽便擡着下巴直言道:“她不過是愛在我面前逞個強,好顯得她比我厲害罷了,又沒有什麽真正想要害我的心思。且在別人欺負我的時候,她總會站出來幫我。不過是因為她不是我舅舅的孩子,又是那麽個多思多想的性子,我才不好跟她計較那麽多罷了。”又瞪着周湛道,“我只是這麽想的,才不是像你說的那樣!”
“哦,原來你不是這麽想的。”周湛卻是譏嘲地一歪嘴,“可我怎麽聽着,像是你覺得你比她強,所以才那麽高高在上地忍着她?”他看看她,“你是不是等着我誇你一句‘好孩子’?”
頓時,翩羽就被他激怒了,瞪着他怒道:“你眼裏就沒個好人嗎?!”
“确實沒有。”周湛“唰”地一下合上扇子,直直望着翩羽的雙眸道,“我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人活着其實并沒那麽好。跟你說句實話吧,在我看來,你簡直就是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裏。你敢說,剝開那層虛假面具,你沒有把自己放在比你表姐高出一等的地方去看她?!”
翩羽一怔,忽地就說不出話來了——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可回頭細想想,卻發現,她仿佛多少确實是存在着那樣一種心态的。
見打擊到了她,周湛不禁一陣得意,又展開扇子慢慢搖着,道:“好吧,閑話就到此為止,扯回正題。”
翩羽不由就是一陣眨眼——她覺得這位公子哥兒打從一開始,就一直在跟她胡說八道,東拉西扯地簡直叫她抓不住一個主題。
只聽周湛道:“再說回你和你爹的事。”
他看着她又道:“再跟你說句實話吧,我不信你爹會來贖你。”
翩羽皺起眉,才剛要開口,周湛卻是一合扇子,沖她搖了搖那扇柄,道:“就像我剛才所說的,你爹若是真把你們母女放在心上,他早知道你還活着了。”
那“放在心上”四個字,頓叫翩羽打了個愣神兒——這是她今天第二字聽到這四個字了。
周湛看看她,卻又是倒抽了一口氣,“嘶……就算你爹是一時失察吧,可到底是誰這麽大的膽子,居然敢告訴你爹,你和你娘一起死了?把個大活人說成死人,就不怕你突然冒出來吓着你爹?不怕你爹知道後找他們算賬?!”
頓時,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翩羽再次失口嚷道:“是徐家!”
她卻是不知道,周湛這麽一陣東彎西繞,繞得她心神不寧、心思浮動,那目的就是要釣着她說出一些他查不出來的事。此刻聽到“徐家”二字,就像是釣到大魚的釣客一般,周湛忽地就一下子坐直了身體,看着翩羽一陣眨眼。
就跟這會兒他才剛想起樓上住着徐家人一樣,他拿那扇子一指樓上,道:“哎喲,對啊,我怎麽都給忘了?樓上可不就是狀元公的親眷……也就是說,是你的家人?!”
“嘶,”他又倒抽一口氣,拿扇子指着翩羽道,“剛才你捂你表姐的嘴,就是不許她說這個?!真是奇了怪了,怎麽你寧願簽這賣身契,也不肯向樓上你的家人求救?!”
翩羽忽地就咬起唇,卻是擰着脖子,再不肯說一個字了。
周湛看看她,眼珠一轉,往那圈椅的椅背上一靠,搖着那扇子對紅錦道:“我看我們也不要等什麽狀元公來贖她了,直接上樓去讨要……”
“不要!”他的話還沒說完,翩羽就是一聲尖叫,撲過去拉住周湛的胳膊就是一陣亂搖,“求你不要去找他們!我不要他們來贖我!我爹會來贖我的,求你耐心等一等,我爹一直很疼我的,他不會不管我的……”
“所以你爹才一直不知道你還活着?”周湛打斷她。
翩羽一窒。
周湛拿扇子在她手上敲了一記,敲開她的手後,才看着她道:“給我個理由。不讓我上樓去讨債的理由。”
翩羽扁扁嘴,眼眸中忽地閃過一道水光。她猛地背轉身,擡手狠狠一擦淚,又轉身道:“我娘,就是因為他們才會死的……”
她簡單說了一遍二十一年的正月裏那天所發生的事,又咬着唇緊盯着周湛的雙眸道:“退一萬步說,就算你不信我爹會來贖我,至少我還在這裏,我會一直乖乖呆在這裏,我會老實做工還債,我不會逃跑,你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只求你別上去……”
“你是怕他們不肯出這錢,還是怕他們肯出這錢?”周湛道。
翩羽恨聲道:“不管他們肯不肯出這錢,我不願意承他們那個情!”
“所以你就專等着你爹來救你?”周湛一陣冷哼。他看看她,忽地拿扇子一敲她的腦袋,罵道:“笨蛋!”頓了頓,似乎覺得這一下還不解氣,又重重敲她一下,再次罵了聲,“小笨蛋!我見過最笨的笨蛋!”
挨了第一下時,翩羽有些發蒙,直到挨了第二下,她這才反應過來,忙捂着腦袋後退一步,瞪着周湛憤憤道:“幹嘛打我?!”
“我還打輕了!”周湛冷笑,“原以為你是個糊塗蛋,可如今細看,偏你又不是,偏還這麽固執!我就不信你心裏對你爹沒一絲懷疑。”
頓時,翩羽不吱聲了。
“下去下去!”周湛不耐煩地沖她一揮扇子,“算我倒黴,做了回虧本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