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慧極傷壽
我佛雖曾經雲過“衆生平等”的話,可那佛門僧衆到底還尚未成佛,終究難脫那一點凡心,因此,在他們眼裏,衆香客們難免要被分出個三六九等。至于這分等的砝碼,便是那香油錢了。長公主夫婦出手闊綽,所捐之香油銀兩,足以使得他們比旁人更能近一步接近神聖,因此,一大早,感恩寺的一衆人等便在得道高僧慧因大師的率領下,早早候在那山門處,單等着這香主一家前來進香了。
而,翩羽卻并沒有因此就瞧不起那位老方丈。昨兒晚上,周湛曾跟慧因大師一陣胡攪蠻纏,逼得那老和尚不得不承認,出家人也難逃那最為世俗勢利的一面。老和尚說:“莫要說什麽‘錢財乃萬惡之首’,錢財本身并沒有罪,有罪的,不過是利用它的方式罷了。就拿殿下來說,殿下花那五千兩銀子買個不值得的假扇子,這便是‘惡’。可殿下年初舍出的那救濟災民的三萬兩銀子,和那修繕育嬰堂的善款,這便是‘善’了。能叫各位施主多多舍出一些‘惡因’,多多種出一些‘善果’,便是叫老衲向世俗彎一彎腰又有何妨。”
這是閑話,且說正題。
且說那臨安長公主一向賢淑節儉,不愛講究個排場,一家人來感恩寺上香,不過是輕車簡從跟過來不足十輛馬車而已,卻到底還有皇家的尊嚴需要維護,因此,當狀元府的馬車過來時,早有一隊侍衛在那山門前圍出一圈人牆,以免叫那不相幹的市俗人等無意間沖撞了貴人。
此時,作為大俗人之一的周湛,早換了身不起眼的衣衫,和翩羽兩個隐在那些來進香的百姓中間,笑眯眯地看着那山門前的熱鬧。見翩羽緊繃着張小臉,他親熱地将手肘擱在她的肩上,湊過去,指着那緩緩停下的馬車笑道:“瞧,這才是京城的氣派。早就聽說這京城裏面貴人多,哪天若是不遇上一兩回清道的,你都不能說你是走在這京城最繁華的地段。雖說這裏是寺廟,可聽說這感恩寺也算得上是京城一景,我還想着,怎麽就沒遇上這清場子的,如今果然遇上了。等回頭咱們回到村子裏,就可以跟人吹牛,說咱們也曾被貴人們清過場子,且還曾跟在那些貴人們身後,拿腳踩過貴人們走過的地面呢。”
他的這番話,在知道他身份的翩羽聽來,是連譏帶嘲,可在普通百姓聽來,卻就是地道的鄉下人進城了,于是旁邊便有個大嬸笑道:“小哥你這話就不對了,也不是所有貴人都像這般愛擺個排場的。上次十一公主來進香,可就沒有清場子。我那小子淘氣,還差點撞到十一公主身上去呢。人家殿下也沒有生氣,還給了我那小子一袋子糖果。偏我家那沒出息的小子,竟沒舍得吃,白白放化了,倒哭了一場鼻子。”
旁邊有人聽了,便笑道:“那是你家小子運氣好,撞到的是十一公主,若是撞到這位,”——那人一指那侍衛組成的人牆後,一位正被丫環們衆星捧月般小心侍候着從馬車上下來的小姐——“你家小子能吃到的,只有一頓鞭子。那位高大姑娘,可是使得一手的好鞭法呢。”
“又瞎說!”有人道,“我聽說那位高姑娘不過是個嫉惡如仇的性子,最是看不得那欺淩弱小的事兒,每回拿鞭子打人,還不都是因為對方的不是。”
“可一個姑娘家,好好的老愛拿鞭子打人也不是個道理。”又有人道,“長公主那般斯文慈悲的一個人,倒沒想到竟養出這樣性情的一位姑娘。”
“這可怪不得長公主,”又有人笑道,“聽說都是那長寧伯府裏攔着不讓管教呢。聽說是高家疼惜這姑娘才剛出生就沒了爹,白白給慣成了這模樣的……”
衆人七嘴八舌的議論着,翩羽則從那鬥笠下看着那位高姑娘。幾年不見,這姑娘明顯比當年高了許多,但那高傲的眉眼卻是一點沒變。看着那張熟悉的陌生面孔,翩羽的手忍不住悄悄握成拳。
周湛的手一直放在翩羽的肩上,因此,當她緊繃起脊背時,他也就感覺到了。他原打算歪頭去看她臉上的表情的,卻發現,她的臉被他塞給她的那個大鬥笠給遮住了。他不由微微一嘆,擡手在她的肩上輕拍了兩下。
翩羽擡起頭,就只見周湛的頭上也戴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鬥笠,那總是挑成八字型的眉,則難得地靜卧在一雙桃花眼上,卻是使她再一次注意到,如果他不故意挑着那眉,其實這張臉長得極為俊俏……
“我說小哥,”忽然,旁邊有人推了翩羽一下。翩羽扭頭看去,就只見那最先跟他們搭話的大嬸看着他倆笑道:“你們兄弟是打哪兒來的?聽口音,像就是京城人士呢,怎麽?竟是第一次來感恩寺進香?”
這大嬸臉上的熱切神情,不由就叫翩羽聯想起莊子裏那最愛八卦的柱子他娘,她眨着眼才剛要答話,就聽周湛笑道:“我們是打長山來的。”
“長山?那豈不是和狀元公是老鄉了?”那嬸子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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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時,翩羽的注意力卻是忽然又被那人牆內的動靜給吸引了過去。
就只見那位高姑娘下了馬車後,便往後面一輛馬車過去,翩羽原以為她是要迎着長公主和狀元公下車的,卻不想這位姑娘竟從那車上拽下一個少年人來。
那少年擡起頭來,卻是叫翩羽吃了一驚。他雖換了一身華麗的衣衫,那眉目五官卻是一點兒都沒有變——恰正是王明喜。
“啧。”身後,周湛忽地咂了一下嘴,惹得翩羽又扭頭向他看過來,他則仍以手肘撐着她的肩,歪頭湊過去笑道:“這小子,好像遇到個不錯的機緣呢。”
說話間,那邊早有仆從過去拉開後面另一輛馬車的車門。這一次,從那車上下來的,是位中年男子。
就只見那男子身材颀長,一身月白色綢衫襯着那清瘦的身影,更顯得他玉立如竹,風度翩翩。待他轉過臉來,就只見此人年紀約三旬出頭四旬不到,唇上留着一抹短髭,卻是生得膚色白皙,天庭飽滿,一雙杏眼雖溫柔多情,也透着層內斂堅韌,一看便知,這是位知書達理的謙謙君子。
此人,可不就正是今年的恩科狀元,徐世衡徐狀元公。
人群中頓時發出一聲贊嘆的感慨。
徐世衡向着人群的方向微一颔首還禮,便回身從那車內又扶下一個年青婦人來。
那婦人頭戴着一頂帷帽,一襲短短的青色輕紗從那帽檐上垂下來,恰剛剛好遮至她的鼻尖處,只露出一抹殷紅的唇色,以及那一彎優雅的下巴曲線——即便是叫人看不到全貌,也能猜想到幾分此婦人的美麗。
于是那圍觀的衆人不由又發出一聲贊嘆。
而周湛則清晰地感覺到,手肘下那個小人兒全身一陣明顯的輕顫。
“翩羽。”他不自覺地移開手肘,将手重重放在她的肩上。
雖然沒有回頭,翩羽卻仿佛知道他的擔心一般,只搖了搖頭,并沒有說話。
此時,那邊狀元公已經扶着長公主來到慧因大師的面前,兩邊人馬一陣寒暄後,夫婦二人便在大師的引導下進了山門,倒是王明喜站在山門下,看着那匾額對聯一陣出神。
高明瑞随着她爹娘走了兩步,回頭見王明喜沒有跟上,便過來推着他道:“發什麽呆呢?”
王明喜怔了怔才回過神來,笑道:“我在看那匾額,回頭好跟我妹妹說上一說。”
卻原來,王明喜胳膊上的傷早就已經結了痂,那王明娟崴了的腳則一時還好不了,看着已經痊愈的哥哥,她的小性兒忍不住一陣發作,整天指使着她哥哥圍着她打轉。這一切叫身為獨生女的高明瑞看到,忍不住就是一陣眼饞,想着自己若是也能有這麽個一心護着她的哥哥就好了。于是不知不覺間,她就跟王明喜親近了起來。因此,這次全家出來上香,她便也不管不顧地硬是拉上了他。
那王明娟自打進了狀元府的第一天起,就知道這高明瑞不喜歡她,如今見高明瑞對她哥哥另眼相看,也覺得這是巴結那任性丫頭的好機會,便也支持她哥哥跟過來,于是王明喜這才得以站在這感恩寺的山門之下。
高明瑞擡頭看看那匾額,卻是一撇嘴,道:“這有什麽好看的。”又拉着王明喜道:“這後面有個放生池,我帶你去看,當年我差點就掉進那池子裏,正好我爹路過,拉了我一把……”
且不說這高明瑞任性地拉走王明喜,只說那狀元公和長公主在慧因大師的陪同下,将寺裏各大殿的菩薩都拜了一回。長公主拜完起身,回頭一臉遺憾地對徐世衡道:“原還想着,母親和哥哥嫂嫂們難得進一回京,好歹也要叫他們見識一下京城盂蘭盆節的熱鬧,卻是不想他們竟就這麽急着回去了。”
徐世衡道:“老家那邊七月半有祭祖的習俗,母親她老人家是不放心家裏,這才急着趕回去的。你若是想母親了,過些日子再接她過來就是。不過都說‘人老離鄉難’,怕是母親不樂意動呢。能來這一趟,已經是難得的了。”
長公主點點頭,一回身,見沒看到高明瑞,便問着身邊的人,得知女兒竟拉着那王家小子不知去了哪裏,長公主的眉不由就是微微一擰,轉身出得殿去。
那邊,慧因大師聽着這夫婦二人閑話家常,卻是忽然就想起昨兒周湛跟他說的一件事兒來,見長公主出去了,他便過來對着徐世衡合什一禮,道:“說起來,四五年前,老衲還曾跟先夫人有過一面之緣呢。”
那徐世衡聽了不禁一陣詫異。慧因大師道:“先夫人極是聰敏,且深具慧根,當年與老衲詳參佛理時總能舉一反三,不想竟是慧極傷壽……”
徐世衡呆了一呆,不禁疑惑問道:“大師說的……是我夫人?!”
“是。府上的四奶奶。”慧因嘆息道,“那年我在長山城外挂單講經時,夫人曾與府上衆人過來聽經。辨經時,只有尊夫人能答出老衲的提問。夫人的機敏,真是叫人印象深刻,當時老衲還曾将先師親制的一枚護身符贈予了夫人。”又道,“您那女兒老衲也還有印象,生着極清澈的一雙眸子……”
說話間,有小沙彌找了過來,卻原來是西大殿裏的儀式已經準備好了。那慧因忙止了話題,向着狀元公合什一禮,先行告退出去,只留了徐世衡一人呆怔在那裏半晌回不過神來。
直到長公主因找不見高明瑞,一臉煩惱地進了大殿。
“怎麽了?”徐世衡掩去臉上的神情,過去問道。
長公主搖頭嘆道:“瑞兒那孩子,不知道拉着王家那孩子去了哪裏。”又道,“王家那孩子看着雖穩重,到底是鄉下孩子,不曾見過什麽世面,我擔心他們會闖禍。”
徐世衡道:“你且放心,他們身邊都有人跟着呢,出不了什麽事。想來不過是瑞兒一時貪玩,身邊的人又勸不住罷了,等過一會兒,叫她略盡一些興後,也就能勸回來了。”又笑道,“轉眼學院就該開學了,這對于她來說,可是最後一點假期,就叫她盡情玩一會兒吧。”
長公主不禁嗔他一眼,“你又寵着她!”又道,“才剛我見慧因大師跟你說話,說什麽了?”
徐世衡怔了一怔才道:“他說,前些年在長山城裏挂單講經時,曾遇見過我家裏人。”
那長公主不由就敏感地看他一眼,垂了垂眼,擡頭道:“可是……說到了姐姐?”
徐世衡一陣沉默。
長公主嘆息一聲,上前拉着徐世衡的手道:“其實你我不必避諱着她,即便之前你我心裏都有彼此,可我們到底并沒有做出什麽對不起她的事來,想來她也怪不到我們。”
“我知道。”徐世衡微微一嘆,也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法事開始了,我們過去吧。”
這二人才剛要擡腳離開那大殿,卻不想那早就清過客的殿後,不知怎麽轉出兩個頭戴鬥笠的少年人來,看着仿佛是一對兄弟的模樣。那做哥哥的擡頭看着大殿一側的八百羅漢,一邊對那明顯心不在焉的弟弟說道:“如果心裏藏着魔,只要不作惡,是不是就不是魔了?”
“你怎麽知道你心裏的魔沒有在作惡?!”那“弟弟”尖着嗓門惡狠狠地道,“作惡有多種多樣,親手殺人是作惡,看着別人殺人不管,同樣也是做惡!”
狀元公夫婦不由就詫異地看了這兄弟倆一眼,卻也沒去深究他們是打哪裏冒出來的,只雙雙往那預備做法事的西大殿過去了。
那邊,周湛的手則又再次落上翩羽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