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謙謙君子
狀元公徐世衡和長公主一同來到西大殿,直到看到那佛前供着的牌位,才叫這夫婦二人想起,因連日忙着送走徐家人,又四處追查着下落不明的翩羽,卻是叫他們忘記吩咐人把那徐翩羽的牌位給撤下來了。
徐世衡的眉微微一皺,回頭看到家裏的老管家跟着,便向着老管家看着那牌位微一側頭。
這徐老管家,正是翩羽在客棧裏見過的那位——這位老管家原是個孤兒,因受着徐世衡父親的恩惠,就跟着主家姓了徐,後來便一直留在徐家執役,即便是徐世衡的父親去世後,他不得主母的歡心,仍是忠心耿耿地守着徐家不曾離開。翩羽母女出事後,那徐世衡在京城需要一個忠心的幫手,便想到了他,于是将他帶進了京城。
徐世衡那裏自然是什麽事情都不會瞞這老管家的,因此他也知道自家姑娘還活着的事,如今看到那牌位,他不禁一陣自責,只道是自己思慮不周,一邊忙不疊地叫過一個小沙彌,命他将那牌位撤下來。
慧因大師換好袈裟過來,正好看到這一幕,不禁一陣好奇,便問那徐世衡:“這是怎麽了?”
徐世衡苦笑着搖搖頭,嘆氣道:“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原來小女并沒有亡故……”說着,卻是欲言又止地搖搖手,轉身走開了。
那徐老管家忙過來幫着解釋道:“大師您是不知道,因我家先夫人的事,叫我們姑娘的外家對我們老爺起了誤會,這些年,他們竟……嗐,”老管家也是一陣欲言又止地擺手,又道:“前不久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姑娘竟一直活得好好的。按着長公主的意思,我們就該直接去把姑娘接回來,可我們老爺擔心,那邊舅老爺也是上了歲數的人,萬一有個好歹,倒是我們家的不是了。嗐,如今我們老爺是兩頭為難……”說着,又是一聲嘆氣,抱着那牌位便出了大殿。
只是,他的一只腳才剛跨出大殿那高高的門檻,就忽見那殿前廊下不知何時站了兩個頭戴鬥笠的少年人。老管家回頭看看殿內,便沖着那兩個少年人拱手道:“二位見諒,這是私人府邸在此做法事,恕不便接待外客,請二位還是去別的地方轉轉吧。”
那兄弟二人中,弟弟僵直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做哥哥的拉了“他”兩回,才好不容易将“他”拉下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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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牆角,見翩羽一把扯下頭上的鬥笠,周湛不由就是一挑眉,問她:“你要做什麽?”
翩羽木着一張臉茫然道:“我不知道……”頓了頓,又咬牙道:“他怎麽能把罪名硬栽在舅舅們的頭上?!這些年舅舅們為了我和我娘頭發都白了,他怎麽竟能……”說着,那聲音微微打起顫來。
就在周湛以為她要哭起來時,只見她用力一搖頭,擡頭問他:“我該怎麽辦?”可眨眼間,她卻又是一搖頭,喃喃低語道:“對了,你說過的,這是我的事,該問我自己才是……”
她這模樣,頓令周湛心頭一柔,扶着她的肩道:“別怕,你總還有我呢,我可是你的爺,總要護着你的。”
他垂眼看着她,這才發現,這丫頭雖然大睜着一雙貓眼,可那眼神裏卻是一片空茫,顯然早已魂游天外了,怕是根本就沒有把他這話聽進耳朵裏去。他不禁嘆息一聲,擡手蓋住她額前那厚厚的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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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大殿裏的法事告一段落後,長公主見高明瑞和王明喜仍是沒有回來,不禁一陣不悅。可她也知道,這高明瑞打小就任性慣了,若是玩到興頭上,怕不是那些随侍的人能夠勸得回來的。
見她要出去找人,徐世衡便起身攔住她道:“我去吧,你且歇着。”說着,便帶着老管家出去找人了。
出了大殿,徐世衡一邊往放生池那邊過去,一邊頭也不回地問那老管家,“今兒可收到什麽新消息?”
卻是在問追查翩羽下落的事。
老管家忙上前一步,答道:“有,正要禀告老爺。”
徐世衡的腳下不由就頓了一頓。
老管家又道:“難怪這幾天沿着陸路都沒能查到什麽消息,卻原來那家人在前兒忽然改走了水路,據說是雇了條船直接南下了,說是要去杭州。”頓了頓,老總管建議道:“老爺是不是考慮一下報官的事?走陸路倒還好追查,這水路就不大好追了,誰也摸不準他們會在哪裏停留。若是有官府在各個關卡幫着盤查,想來追上去應該會容易些。”
徐世衡聽了,不由伸手捏了捏眉心,憂心忡忡道:“你以為我不想嗎?可這事兒若是傳出去,将來叫翩羽怎麽在人前擡頭?我總要為她的将來考慮一二。”
老管家張張嘴,想說這名聲的事可以等把人找回來後再考慮,可擡眼看看狀元公,他到底嘆息一聲,咽下那到了唇邊的話——打從以前他還在老太爺跟前當差時,他就知道,這四老爺如何注重個“名節”二字,只怕這會兒若是自家姑娘失了名節,老爺倒是寧願找不回她來呢……
“王家人呢?”徐世衡那裏又問道。
“據查,仿佛是大舅老爺和兩個表少爺都還沒有回家,怕是仍在哪裏找着姑娘吧。”老管家道。
徐世衡不禁又是一陣搖頭嘆氣,咕哝道:“真是添亂……”
此時他們正在穿過一道月亮門,這主仆二人說着話,便也就沒有注意到月亮門的那邊跑過來一個孩子,兩廂裏就這麽猛地撞在一處,那孩子頓時被撞倒在地,摔了個屁股墩兒。
徐世衡也是被這一撞吓了一跳,又聽得那孩子 “哎呦”了一聲,他忙收住腳定睛看去。
就只見那地上坐着的,是個年約十來歲左右的黑瘦男孩。男孩穿着身不起眼的青布衣衫,一頭微黃的長發在頭頂紮成一束高高的馬尾,額前厚厚的劉海覆着額,露出劉海下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
男孩的腳上原是穿着一雙木屐的,剛才那一撞,卻是撞得一只木屐飛了出去,正好倒扣在徐世衡的腳邊。見那孩子坐在地上一陣“哎呦”,徐世衡忙撿起那只木屐過去,将那孩子從地上扶起來,又檢查着他問道:“你沒事吧?可摔到哪裏了?”
他這柔聲細語,仿佛驚着了那個孩子,卻是叫那孩子望着他一陣呆怔,甚至連呼痛都給忘了。
見狀,徐世衡不由沖着那孩子又是一陣微笑,伸手擡起男孩那只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光腳丫,親手替他套好木屐,又擡手摸摸他的頭,起身笑道:“以後走路可要小心些,千萬別再這麽亂跑了,不管是撞到別人還是摔到自己,都不好。”
那孩子,像是被他這溫柔給震住了一般,只睜着一雙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直望得徐世衡忍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頭,沖他再次溫柔一笑,便繞過那孩子繼續往前走去。
在他的身後,旁觀着這一切的香客們忍不住一陣竊竊私語,紛紛感慨道:“瞧人家狀元公,果然不愧有着‘謙謙君子’的美名,連對個撞到自己的孩子都是這麽體貼溫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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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那月亮門,便是感恩寺的放生池了。
放生池邊,建有一座八角涼亭。此時離午時還有些時辰,且放生池邊種植着不少樹木遮蔭,故而站在這涼亭裏,又有那池面送來的陣陣涼風,倒是叫人覺得這裏比那寺中大殿上更為舒适涼爽。
徐世衡領着人來到那涼亭之上,往那放生池邊放眼一看,卻是并沒有看到高明瑞一行人,他不由就皺了眉。
老總管也是一陣四下裏張望,道:“大姑娘好像不在這裏呢。”又道,“老爺也累了這半晌了,不如請在這涼亭上歇息片刻,由小人帶人去找找大姑娘。”說着,留下一個書僮伺候着,他帶着人向四周尋了過去。
站在那涼亭上,徐世衡倒背着雙手,卻是看着那放生池裏盛開的荷花一陣出神。剛才撞到的那個孩子,那雙大大的眼睛,不知怎麽,竟忽然叫他想起他那已過世的妻子來。他忽然就想起他當初第一次注意到妻子也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還是在翩羽兩個月大的時候。那時候,他把翩羽抱在懷裏,那孩子第一次沖着他笑,他激動地擡起頭,這才發現,原來妻子的眼睛和女兒生得極像,都是那麽清澈明亮……
徐世衡伸手又捏了捏眉心。他一直以為,他會永遠記着亡妻的模樣,可直到此時他才發現,竟除了那雙眼睛外,他就再也想不起她的模樣了……而,如果再仔細想想,他更是驚悚地發現,似乎連翩羽,他那最心愛的女兒的模樣,也已經開始在他的記憶裏模糊起來了……甚至,他都不知道如果女兒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是否還能認得出她來……
嗒、嗒、嗒……
通往八角涼亭的小徑上,傳來一陣木屐敲擊地面的聲音。徐世衡回頭,就只見剛才曾跟他相撞的那個男孩,遠遠站在小徑的那一頭,猶猶豫豫地看着他,似想過來,又有些害羞的模樣。
徐世衡對着那孩子微微一笑,擡手沖着他招了招手。
男孩又猶豫了一下,垂了垂眼,便猛地一擡頭,踩着那木屐就“嗒嗒”地跑了過來。
跑到涼亭下,那孩子卻并沒有跑進涼亭,而是就這麽站在那涼亭的陰影下,擡頭望着徐世衡道:“我好像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