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贖

此時,徐世衡心裏已經無比肯定,這周湛應該還不知道翩羽的身份。因此,當他看到翩羽目不轉睛盯着他,一步步向他走來時,他激動之餘,忍不住又是一陣擔心,生怕翩羽會不知輕重地當衆叫破身份叫人尴尬。

而當她忽地掉轉視線,以同樣的目不轉睛從他的身旁走過時,他不由又是一陣莫名失落。

給周湛行過禮後,如今已經改名叫吉光的徐翩羽轉過頭來,拿眼角掃了一眼那個長公主,便将視線定在徐世衡的臉上,直視着他道:“二位貴人太客氣了,小人不過是這府裏的一個下人,實在當不得二位貴人專程跑來向小人道歉,沒得倒折了小人的壽。至于說我像您二位認識的什麽貴人家的孩子,那一定是二位看錯了,小人出身粗鄙得很,怎麽也不可能跟什麽貴人扯上關系的。”

她嘴裏雖那麽說着,可那一眨不眨盯着徐世衡的眼裏,卻并不是這麽說的。

看着她眼裏毫不掩飾的憤恨,徐世衡不由就是一陣心酸,忍不住伸手按住她的肩,道:“翩……”他擡眼看看周湛,改口道:“孩子,我知道你在生你父親的氣,可你父親不是有意抛開你不管的,這些年他也是被蒙在鼓裏,并不知道……”

“咦?”忽然,坐在上首的周湛出聲打斷他,“怎麽?你還真認識我們家這孩子?!”

徐世衡一怔,這才從激動中回過神來,忙不疊地從翩羽肩頭拿開手,又收拾起那起伏的情緒,沖着周湛勉強笑道:“是的,這孩子正是我故人之子。想來是因為她年紀小,已經不記得我了。不過她父親曾給我寫信,叫我留意尋找這孩子的下落。”又道,“這孩子欠了殿下多少錢?我願意替她父親贖她出去。”

“五千兩銀子。”周湛道。

徐世衡一陣點頭,道:“好好好,只是此刻我們身上并沒有帶那麽多的銀兩,能不能現在就叫這孩子跟我們走?晚間我就讓人把銀票給殿下送來?”

“那倒是無所謂,”周湛笑道,“姑父可是人稱‘君子典範’,姑母更是被老爺子誇作‘皇家楷模’,不信誰也不能不信您二位呀。”

那邊,翩羽忽地就是一皺眉,瞪着周湛喝道:“爺!”

“啊?”周湛擡頭看向她,笑道:“怎麽?”

“爺忘了那最後一條條款了嗎?!”翩羽怒道,“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哦!”周湛仿佛才剛想起來似的,一合那扇子,拿扇子敲着掌心道:“瞧我這記性!我才剛想起來,當初我跟這孩子還有個約定呢,是寫在那契書上的。說是,除非她本人同意來人贖她,否則哪怕你們給我一萬兩銀子,我也不能把契書還她呢。”又扭頭問翩羽,“怎麽?你不同意他們贖你?”

“當然不同意!”翩羽嚷道,“我又不認識他們,憑什麽叫他們贖我?!”

“啧,”周湛一咂嘴,向着狀元公夫婦攤着手道:“那我就沒法子了,她不同意你們贖她。”

Advertisement

徐世衡一聽就急了,伸手便要去拉翩羽,卻被她側身躲開了。

在周湛進來之前,長公主夫婦就早已經商議妥,要盡量争取不引人注目地悄悄把人贖出來,如今見徐世衡激動之下似有些失了方寸,長公主忙過來攔下他,回身對翩羽笑道:“雖說你不認識我們,可我們認識你呀。且我們也認識你父親,我們不過是替你父親贖你罷了。”說着,一扯徐世衡的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

徐世衡卻是沒想到,這徐翩羽竟會不讓他贖她,不由就有些着了惱,回身對周湛道:“請殿下行個方便,我有話想要私下問我……這孩子。”

周湛那裏還沒有答話,翩羽就搶先答道:“我們爺才剛就說了,‘事無不可對人言’,狀元公有什麽想問的,當着我們爺的面問也一樣。我是這府裏的人,對于我們爺,我沒有任何秘密,包括我的父親是誰。”

她重重咬着那最後一句話。

頓時,徐世衡就一臉震驚地看向周湛。

就只見他原本以為毫不知情的周湛,擡手摸摸眉,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從腕底看着翩羽道:“我可以說我什麽都不知道嗎?”

直到這時徐世衡才明白過來,原來之前的種種,竟都是這位渾不吝的景王殿下在演戲耍着他們玩兒!

徐世衡中狀元做驸馬,至今還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因此他對這位景王“侄兒”的了解還甚是淺薄,長公主就不同了,她早就在疑心着周湛是知道實情的,此時一經證實,她的心立馬就沉了下來。

她按住欲要開口的徐世衡,扭頭看着周湛沉聲道:“七郎,這是怎麽回事?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我要做什麽?我又做什麽了?”周湛跟她裝着傻。

這貴勳世家間,原就有着“可以私下裏做,不可以明面上說”的潛規則,徐翩羽是徐世衡的女兒,偏還被周湛收進府去,哪怕這件事叫所有人都心裏有數,卻是打死周蕙娘和徐世衡都不能當面承認的。

于是長公主責備地看着周湛道:“瞧瞧,你又胡鬧了。既然你知道這孩子的身份,難道就不覺得收下她有什麽不妥嗎?萬一叫今上知道了,怕是又要責罰于你。”

周湛一攤扇子,笑道:“所謂不知者不罪,我原也不知道,是跟這孩子簽了長契後才知道的。可簽都簽了,咱們也只能按着契書來了,不是嗎?”——也就是說,如果你們想要贖人,還是別跟我糾纏了,去勸那個被贖的同意讓你們贖人吧!

那狀元公忙和長公主對視一眼,二人都知道,不管這景王在打什麽主意,把翩羽留下,都是授人以柄的蠢事。于是長公主又道:“能讓我們私下勸一勸這孩子嗎?”

“不要!”這一回,仍是翩羽激烈反對,“我知道你們想要說什麽,不過還請二位免開尊口的好,省得叫我說出什麽不好聽的來!不怕實話告訴二位,才剛我進來的時候,有那麽一陣子,我原還有些猶豫,我想着,如果我爹能不管不顧親自來找我,他能光明正大認下我,就算我不能原諒他對我娘做下的事,但至少作為女兒,我可以原諒他。可後來我才看明白,原來對于那人來說,我跟我娘都不算什麽,他心裏,最重要的人永遠是他自己!既這樣,就請你們轉告他,就當他從來沒娶過我娘的,也從來沒生下過我這麽個孩子!”

她看着徐世衡又道:“許他已經不記得了,我卻記得很清楚,他曾多少次信誓旦旦跟我娘說,他只要我娘一個,可事實又如何?!他若真看不上我娘,當初他完全可以選擇不娶我娘,偏他為了個虛名,巴巴娶了我娘,又那麽虛情假意地哄了她一輩子,最後竟狠狠給了我娘一巴掌。若不是他,我娘不會死!明明是他誤了我娘的一輩子,偏他還惺惺作态,讓所有人都覺得,是我娘誤了他一輩子!他口口聲聲說,他不會辜負我娘,偏他眼裏從來就看不到我娘受的委屈!我娘早說過,只要他有了別人,我娘會自己走開,絕不死纏着他,可他呢?嘴上一套心裏一套,明明心裏早就有了別人,竟還哄着我娘說沒那麽回事。一邊不放手我娘,一邊又跟別的女人糾纏不清。他能為了個不是他女兒的女兒給人彎腰道歉,卻非逼着沒有做錯任何事的親生女兒給人下跪,我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直到我看到他娶的那個新婦才明白,原來他竟是拿我和我娘去讨好那對母女!我……”

看着徐世衡,她胸口一陣激烈起伏,原本說好不再落淚的眼眶裏也是一陣控制不住的酸澀。于是她猛地一轉身,跑到周湛身後,卻是背對着衆人,用力咬着唇,忍下那不覺間就盈了眶的眼淚。

那邊,徐世衡早被她這連珠炮般的喝罵震得一陣呆怔。當年,當他意識到他對長公主的感情已經發展到快要難以自抑時,便主動辭館回了鄉。卻是不想長公主心裏對他也早就難舍難分,只借口不願意他放棄前程,蠱惑着文會裏的一幫人大過年地追去長山。這些年來,他們二人一直都堅信他們是恪守着禮教規矩的,即便心裏早有對方,卻仍是一直克制着沒有挑明心跡,因此他們都很為自己的堅貞而感動,卻不想如今忽然被翩羽一下子戳破那假相,二人頓感一陣無地自容。緊接着,又是一陣惱羞成怒。

徐世衡怒道:“這孩子,是得了失心瘋吧?!這都是在胡說些什麽啊?!你自己臆想出來的事情,怎麽能拉扯到我……拉扯到你爹頭上?!真是不孝!”

和徐世衡将注意力放在徐翩羽的身上不同,長公主關注更多的人,是周湛。于是她對周湛道:“我看你趕緊把那孩子的契書撕了吧,那孩子不是那無父無母之人,萬一真叫她家人找來,再鬧到今上那裏,最後吃虧的人只會是你。”

“是嗎?”周湛斜靠在那柳木椅中,以一副憊賴模樣笑道:“所謂債多不愁虱多不癢,老爺子想拿我出氣時,什麽事兒都能成為理由,所以多這一條不算多,少這一條也不算少。而且,我很懷疑她爹能不能抹開那個臉面,上老爺子那裏去告我的黑狀呢。”

徐世衡一皺眉,看着周湛生氣道:“我不知道殿下到底想拿這孩子做什麽,但您顯然沒有替這孩子想過,這會兒她年紀還小,什麽都不懂,可等她長大了,別人若是知道她曾在您府裏呆過,您叫她如何自處?!她這一輩子就算是毀了。為了她的将來,我……她父親絕不會不管她的,哪怕鬧到聖上那裏,我也要把她帶回去!”說着,伸手過去就拉住翩羽。

翩羽原是背對着他,這一不防備,便被他拉了過去。她不由掙紮道:“你憑什麽帶我走?你是誰?你又不是我的家人,更不是我父親,憑什麽我要讓你贖我?!”

周湛也忍不住站起身來,他才剛要伸手過去将翩羽拉回來,忽然就見門外沖進來三個人,“放手!”為首的那個青年一巴掌就拍開了徐世衡的手,将翩羽護在他的身後——卻原來是王家父子。緊跟在王家父子身後的,是一臉緊張的許媽媽。

看到他們,徐世衡不由大吃一驚,指着王家父子道:“你們怎麽會在這裏?!”他看看周湛,再看看那父子三人,忽然恍然道:“原來你們早就串通好了!”事到如今,他也顧不得其他了,只得向翩羽承認道:“翩羽,原諒爹,都是爹的錯,爹不是不認你,爹只是想要護着你的名聲,若是被他們宣揚出去,說你曾經給人做下人,你會在人前擡不起頭來的!翩羽,聽話,跟爹回家,他們這些人對我沒安好心,你可不能上他們的當……”

他這話,卻是聽得翩羽更加氣惱了,一把推開護在她身前的四哥,對徐世衡冷笑道:“狀元公叫我什麽?翩羽?我倒是認識一個叫翩羽的姐姐,可憐她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跟她娘一起死于船難裏了。”

徐世衡不由就是一呆。

原名叫徐翩羽的吉光又是一陣冷笑,看着徐世衡道:“看來狀元公是把我當作其他什麽別的人了,既這樣,我不妨跟狀元公說一說,省得叫您老認錯了人還不自知。我叫吉光,我姓許,言午許,不是雙人徐。這是我親姥姥,”她忽地将站在她身後的許媽媽拉過來,不顧她一臉的驚訝,繼續又道:“我娘是她的女兒,生我時難産死了。因當年四奶奶給的一根老參,我才得以活命,所以我心裏一直拿四奶奶當親娘一樣,翩羽就是我親姐姐,這是我親舅舅,那邊是我三哥和四哥。我跟我娘有淵源,跟王家有淵源,偏就跟你們徐家,全然沒有半點關系!”——也就是說,她認王家,認許媽媽,偏就是不認徐家和徐世衡。

在她身後,周湛看看一臉無措的許媽媽,再看看同樣呆怔的王家舅舅,不由就坐回椅子裏,擡手遮在眉上,一陣無聲發笑。這許媽媽今年不過五十上下,看着比王家舅舅還要年輕上幾歲,可若是以翩羽說的輩份,王家舅舅竟成了許媽媽的子侄輩了。

他忽地放下手,擡眼看向翩羽。因為他忽然想起,這丫頭在臨進門之前,曾叫了許媽媽一聲“姥姥”,當時他還覺得奇怪來着,可如今看來,怕是這丫頭早就在心裏編好了這套誰都不會相信的瞎話了。

他搖頭一笑,看着那臉色灰敗的周湛道:“姑父,看來你真是認錯人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