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王爺多如狗

第二天,周湛果然如約帶着吉光和寡言兩個去上學了,平常侍候王爺筆墨的緘言反而被留在了家裏。看着吉光高高興興跟着王爺出門,緘言忍不住就沖着她抛過去一個白眼兒,吉光則淘氣地沖他一吐舌。

吉光從沒上過學,書院在她的想像裏,應是個極為神聖之地,因此一路上她都顯得很是興奮。若不是周湛一直懶洋洋地靠在車壁上不搭理她,她就要拉着他,向他打聽那學院的事了。

馬車穿街過巷,隔着那平湖的湖面,遠遠已經能夠看到杏林書院的那片琉璃瓦屋頂時,周湛忽然道:“今天有你爹的課。”

吉光一怔。自那天她父親來過後,這還是周湛第一次跟她提及徐世衡。之前好幾次她有心提及這話題,都被他四兩撥千斤地岔了過去。于是她趕緊坐直身體,将那句悶在心裏好幾天的話說了出來。

“對不起,”她向着周湛誠懇道歉道,“如果他再來找您,請您讓我來對付他。”若不是她突然犯病,她定然是要沖進偏廳去,把這話當着徐世衡和周湛的面說開的。“您已經好心庇護于我了,我不想再給您添多餘的麻煩。”

“找你?”周湛擡眸看看她,懶洋洋地道:“你覺得他是來找你的?”

吉光眨眼。

“他找過來,不過是因為他覺得我是想要用你來對付他,這種事,不找我說,找你說有什麽用?至于說你認不認他這個爹,這不是這件事的重點。”周湛冷然道。

吉光不由就垂下頭去。

看着她低垂下去的頭,周湛道:“又難過了?”

吉光搖頭,“不是難過,就是……”

她一時找不着那能描述她此刻複雜心緒的詞語,便只得又是一陣搖頭,直搖得那頭頂的馬尾辮一陣亂晃,卻是叫周湛不經意間憶起她那長發彎彎曲曲披散在大迎枕上的模樣。

想着眼前這看着一副男孩模樣的吉光到底仍是個女孩,他的眉不由就是微微一皺,道:“你可有想過你的将來?”

将來?吉光擡頭,眸中一片茫然。

周湛扯扯唇角,露出一個譏嘲的笑,道:“也是,你才十二歲,将來對于你來說還很遙遠。”

吉光看看他,忍不住嘀咕道:“你也沒比我大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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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湛唇邊的冷意不禁更深了幾分,“可我怎麽覺得,我已經很老很老了呢。”

吉光眨眨眼,擡眸望向他。那坦誠無瑕的眼眸,直看得周湛一陣心頭不忍,便從那扇袋裏抽出扇子,一邊打開一邊道:“許我該把你還回去才是正理。”

吉光看着他拿出那扇子,原正想着這位爺吩咐她管扇子,可直到今天也沒人把這活計交給她時,就聽到周湛不緊不慢地來了這麽一句。

瞬間,她便仿佛一只炸了毛的貓般繃直脊背,瞪着兩只眼看向周湛。

周湛卻只是淡淡看她一眼,搖着那扇子緩緩又道:“不管你爹想把你弄回去,這中間有着多少私心雜念,但至少有一點他說得對,若是将來叫人知道你曾在我這府裏呆過,你就再無将來可言了。”

吉光一言不發地望着他,那緊繃的小臉上一片倔強。

這個問題,他們早就已經讨論過了。

二人默默對視了一會兒,最後居然是周湛先退讓了一步,默默嘆息一聲,靠着那椅背看着她道:“記住我的話。現在你還小,還不明白,等哪一天你明白了,覺得呆在我這裏果然已經不合适了,你想走的話,也不用過來跟我說什麽,直接拿着你的東西回家去就是。”頓了頓,又悵然加上一句,“千萬別來跟我辭行。”

吉光的眼不由就眨了一下,卻是緩緩放松緊繃的肩背,偏着腦袋看着周湛。那眼神,竟仿佛想要看透他的皮相,直看到他骨子裏去一般。

她這認真的眼神,只叫周湛感覺一陣好笑,便不再搭理她,重又靠着那車壁,兩眼望着車窗外,緩緩搖着手中的扇子。

吉光默默看他半晌,忽然伸手過去,将手按在周湛的膝上。

周湛一驚,不由就不悅地垂眼看向她那只放在他膝上的手。

他很不喜歡人碰他。

他那裏正想着合上扇子敲過去,就只聽得吉光問道:“你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了嗎?”

周湛一怔,皺眉看去,就只見那小丫頭一臉真誠地望着他,又道:“我娘說,把開心的事告訴人,會變得格外開心。把不開心的事告訴人,就只剩下了一半的不開心。你若是遇上什麽難事或是煩心事,許我幫不上你什麽忙,但如果你說出來,至少心裏應該能夠好受些。”

周湛的眼眸一閃,唇邊不禁帶上一抹譏嘲的冷笑,“若我真遇上什麽難事,你覺得你能幫我?”

吉光一窒。連她自己都是受着他的庇護,她不覺得自己有那個能力能幫得上他。

她緩緩從他膝頭拿開手。

周湛垂眸看着她拿開的手,唇邊的冷笑不禁又深了幾分。

看着他這沒有溫度的笑,吉光只覺心頭一熱,那手忽地就又按上了他的膝蓋,望着他急切道:“我知道我可能幫不上你什麽忙,可我真心想幫你。”

“怎麽幫?”周湛看向她。

“我不知道,”吉光搖頭,眼眸固執地望着他那冷淡的眼,“都說兩個人的主意總比一個人強,就算我幫不上你,哪怕聽你說說你的煩心事,好歹也能幫你疏解一二。”

周湛靜靜望着她。

之所以提及将來,不過是徐世衡的那些話,叫他忍不住想要再次提醒她,她将來可能會遭遇的麻煩而已,卻不想這丫頭竟誤會了,且還這般一腔熱血地撲了上來。打小周湛就習慣了以冷眼看人,因此當初看着這丫頭總是那麽一腔熱血對人時,他才會覺得她很傻。可當她将這腔熱血撒在他身上時,他竟忽然有種難以名狀的觸動。

當然,她還是很傻。

“傻瓜。”

他擡手戳向她的腦門,才剛要說什麽,就聽得前方傳來一陣馬嘶,馬車忽地一個急剎車,卻是叫原本就半擡着身子坐在反向座位上的吉光,一下子就撲進了他的懷裏。

周湛本能地一伸手,就接住了她。吉光則下意識地抱住了他的腰。

那一刻,周湛的心頭忽地就是一跳。長這麽大,這還是他第一次抱着什麽人。而這麽被人結結實實地抱着,在他的記憶裏,也已經是很久遠很久遠之前的事了。

懷裏抱着某人,竟和被某人抱着一樣,都出人意料地令他有種被撫慰着的溫暖。而抱着某人,更是令他心頭升起一種陌生的、柔軟的充實感。

因此,當吉光松開手,從他身上爬起來時,他竟一時有些舍不得松手,直到她掙紮了一下,他這才不太情願地放開了她,卻是忍不住一陣莫名失落。他忽然發現,以前他那麽讨厭去碰別人和被別人碰觸,竟是叫他錯失了這種人與人之間相互碰觸的親昵感。

看着爬上座椅,推開前窗去查看情況的吉光,他悄悄搓了搓手指。

“怎麽了?”吉光拉開前窗,問着那駕車的老劉。

寡言扭過頭,還尚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得那車門上響起一陣粗暴的擂門聲。寡言忙道:“是十九王爺和二十一王爺。”

周湛不由就伸手撫了撫額,沖着吉光揮了揮扇子。

吉光才剛拉開門拴,就只見一個少年急不可待地要往馬車上爬,卻是險些和吉光撞了個頭對頭。

“咦?!”那少年叫了一聲,目光在吉光身上打了一個圈,便毫不客氣地揪着她的衣領把她扔下了馬車,自己則趁勢鑽上車去。

也虧得那少年身後還跟着另一個少年,及時扶了吉光一把,才沒叫她摔倒在地。

吉光茫然回頭,還沒明白出了什麽事,就只見車廂內忽地伸出一只大腳,将那個搶上車去的少年一腳給踹下車去。緊接着,周湛那張帶着寒霜的臉便出現在車窗後,“唰”地一下拉開車窗,沖着吉光喝道:“還不上車?!”

吉光也算是機靈的,趕緊從扶住她的少年手中掙脫出來,又利落地跳過那個趴在馬車下的少年,手腳并用的爬上馬車。

周湛用力一合車門,擡頭喝道:“走。”

老劉那裏才剛要抖着缰繩開路,那扶了吉光一把的少年忙跑過來,扣着車窗望着周湛一陣賠笑:“七哥莫惱,都是二十一郎冒失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捎我們一程吧,我們的馬車壞了。”又道,“今兒第一節是死臉王的課,誤不得,七哥只當行行好。”

周湛斜睨着他,溫和一笑,柔聲道:“你七哥我看着像是那種會行行好的人嗎?”說着,臉一沉,扇子毫不客氣地敲在那少年扣着車窗的手上,沖着老劉斷喝一聲“走”,竟是毫不留情地甩下那二人就走了。

馬車上,周湛陰沉着一張臉瞪着吉光,直瞪得她一陣發毛,忍不住嘀咕道:“你瞪我幹嘛。”

周湛将她上下一陣打量,忽地伸手過去抓起她的手腕看了看,又扔下她的手,冷哼道:“明兒起,你跟我一起練箭!”

吉光這才知道,趕情這位爺是嫌棄她生得太過單薄了。想着她被人當根稻草似的就那麽扔下車去,吉光臉上也是一陣挂不住,便噘着個嘴嘟囔道:“我是小厮,又不是保镖。”

那杏林書院坐落于平湖岸邊,遠遠看去,只見一片樹林蔥茏中幾座歇山頂的大殿,看着竟不像是書院,倒像是廟宇一般。

馬車停在一座牌樓前便不再往前。吉光抱着書袋跳下馬車,恭恭敬敬迎着那周湛下了車,又便那提了個多寶盒的寡言一起,規規矩矩跟在周湛的身後,往那山門殿一樣的門廳過去。

進了山門,吉光吃驚地發現,這裏竟果然是個山門殿,左右還立着四尊橫眉怒目的金剛。透過山門殿的後門,遠遠可以看到那甬道左右兩座鐘鼓樓。甬道上,立着幾尊銅香爐。香爐的後面,則是掩映于樹木中的一重又一重的殿宇建築。

見吉光頻頻看向那四大金剛塑像,寡言便湊過去在她耳畔悄聲道:“這書院原是座廟,這幾尊金剛像,說是宋代的,世祖爺那會兒就沒讓動,故而一直保留了下來。”

吉光不由一陣吐舌。世人信佛的多,只聽說過有行宮施舍了做廟的,還沒聽說過哪個皇帝把廟拆了建學堂的。

只聽寡言又道:“這邊是乾學院,隔着平湖,過去便是坤學院了。”吉光自然知道,這乾坤學院是分收男女學生的。“咱們爺在桂風院,院裏都是些皇室子弟,你小心些。”寡言告誡着吉光道。

吉光忙問:“才剛攔車的,聽你說,好像是兩個王爺。”

“是,”寡言小聲道,“十九王爺是安親王府上的世子,二十一王爺才剛襲了趙陵王的爵。”說着,又拿胳膊肘一搗吉光,指着那邊沖着周湛打招呼的幾個人道:“左邊那個是平陵郡王,中間穿紅袍的那個是中山郡王,右邊那個是四皇子欣王,他旁邊的是南陵王世子。”

吉光不由就想起當初景王周湛曾說過的一句話——京城裏的王爺多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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