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節課

吉光不願意看到他,午膳後,便沒有跟着周湛去上課,而是跟着寡言去了下人們的休息廳。看着寡言熱絡地坐在一堆小厮長随們中間,和那些年紀從十三四到三四十不等的下人們一同熱烈讨論着京城內的各色八卦時,吉光才終于得知,寡言那渾身的消息都是打哪兒得來的。

如今吉光自己也算是個熱門的八卦人物,她的出現,自然叫衆仆役們一陣側目。偏這吉光原就是個活潑的性子,且也沒有那種目下無塵的清高傲氣,即便是被人圍着好奇多問兩句,她也不甚在意。而這些能在皇室貴胄跟前當差的人,哪一個不是生了一副玲珑心肝,見她為人和氣不張狂,加上花花轎子人人擡,一時間,倒叫她在衆人中混了個如魚得水。

課間,那徐世衡找過來時,便看到吉光正笑眯眯地坐在一堆小厮中間,聽着衆人在閑話吹牛。

看到徐世衡,吉光臉上的笑容忽地就是一落。她看看四周,到底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便不待他招呼,就主動迎了過去。

二人沿着那石子小徑直走到平湖邊的大柳樹下,這才雙雙站定。

吉光轉過身,只一言不發地看着徐世衡。

而看着她那比同齡人都顯瘦小的模樣,徐世衡心頭則是一陣複雜難受,嘆息道:“你的病可好了?這些天我一直往那府裏打探你的消息,偏什麽都打探不到。我原請了太醫給你送過去的,也叫那府裏給回了出來。你在那府裏可還好?你的病又如何了?他們可有給你請大夫?又吃的什麽藥?如今你感覺怎樣?”

他這連珠炮般的問題,直問得吉光一陣眨眼。自她進京後,每次和徐世衡見面,那徐世衡所關注的重點都是她不肯跟他回家這件事,這竟是他第一次主動問及她過得如何。

見她沉默不語,徐世衡一陣苦笑,“我原不知道這些年你都受了些什麽罪,後來還是從娟兒那裏才知道,你小小年紀竟落了個頭痛的病根。我知道你心裏怨我,可你要相信我,如果我知道你還活着,我絕不會不管你。”說着,他上前一步,想要去拉吉光的手。

吉光警覺地後退一步,擡眼看着他,道:“我一直很想上學,可老太太不讓。我記得我給你寫過信,求你讓我去上學,你還記得你是怎麽回答我的嗎?”

徐世衡怔了怔,嘆息一聲,再次苦笑道:“你祖母信裏說你生得比你姐姐妹妹們都要單薄,怕你的身子吃不住那種苦。我想着祖母也是為了你好,才應了她。”又嘆道,“我知道你怨我沒能護得住你和你娘,可你也得體諒你爹的難處,你祖母她終究是你祖母。”——那言下之意,他忤逆不得。

吉光忍不住一陣冷笑,有心想說,當初祖母不讓你娶母親時,你怎麽就忤逆得了?可想了想,到底忍住沒說。

見她又不吱聲了,徐世衡嘆道:“你怨我恨我,我也實在是無話可說,這些年說到底,是我信錯了人,是我疏忽了你和你娘。如今你娘已經不在了,我只有更加疼惜你的道理,不管你再怎麽生我的氣,總不能拿自己的身子作伐。你如今年紀還小,你那病若是不能趁着現在調理好了,将來可怎麽辦呢?我已經對不起你娘了,我不能再對不起你。翩羽,乖,跟爹回家吧,爹會為你找全大周最好的醫師來替你調養,以後也絕不會再叫你受半點委屈。”

說着,他又要伸手去拉吉光。

吉光卻把手往身後一背,道:“王爺已經請大夫替我調養了,多謝狀元公的關心。”

這聲“狀元公”,直叫得徐世衡一陣心酸。他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每當他從外面回到家,那個跌跌撞撞撲到他身上,柔柔軟軟叫着“爹”的小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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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那個孩子,那般雪白嬌嫩,那麽可愛伶俐,那麽以他為天……

徐世衡眼中一澀。這些日子以來,為了翩羽不肯認他的事,他生氣、着急,滿心想的都是這件事若叫人知道,他會如何丢臉,卻是忘了去想女兒為何會這般決絕的對他。直到他親眼看到翩羽昏倒在他面前,他才第一次注意到,記憶裏玉團子似的女兒,如今竟是生得這般瘦弱單薄。再聽了周湛的那番話,他才第一次想到,他竟沒有細問過女兒這些年到底都遭遇了什麽,才叫她變得這樣。于是回去後,他便叫過高明熹兄妹,細細問了一遍翩羽的事。直到這時,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在京城的這些年,他的妻女在家都是如何受着煎熬。

對于王氏,如今回想起來,徐世衡只覺得心頭滋味複雜難辨。當初娶她,确實是因為種種不得已的原因,可娶了她之後,他漸漸便發現,王氏雖說目不識丁,但卻并不是那種沒什麽見識的鄉下婦人,且她為人性情爽利,還很好學。曾有那麽一段時間,他教她識字,她替他洗手做羹湯,夫妻間也曾很是和美。既便是有時候想起妻子低微的出身叫他到底有些意難平,可看着她替他生下那麽個冰雪可愛又聰明伶俐的女兒,他覺得此生也算能将就下去。

只是,叫他難以忍受的是,他的母親對這個妻子的百般不滿,卻是叫他夾在中間甚是難為,于是他便借着趕考避出家門。

他還記得,他臨上京趕考時,那小小一團的翩羽如何不舍地盯在他的腳邊跟進跟出,一邊還小大人兒似地學着她母親的模樣對他千叮咛萬囑咐,叫他要注意身體,不要熬夜等等等等……

只是,沒想到轉眼他接到的,便是家裏的兇信。那時候,他只覺得萬念俱灰。想起王氏,便想起她的種種好;想起女兒,就想起她的種種嬌憨可愛。而他之所以那麽心疼高明瑞,便是覺得,他的女兒不在了,他便把她當女兒好好來關愛補償。

不想,那高明瑞竟會那麽惡毒,想要毀了翩羽的臉……

而翩羽,對他也存了那麽大的心結。

偏偏有些話,他卻是沒辦法跟女兒說……

當初他落榜決定留在京裏時,每每收到家裏的來信,他母親總是在信裏處處抱怨着王氏如何不會教養女兒,翩羽的脾氣如何變得越來越壞,如何在家不敬祖母,姐妹不和等等等等。那時候,他是那麽無條件地信任着他的母親,相信着家人,也相信憑着王氏的低微出身果然教壞了他女兒,因此才漸漸不再相信女兒信裏寫的那些抱怨。

只是,即便如此,他仍是将女兒放在心上的,他只是錯信了家人,才會叫女兒如此誤會于他,偏他又不能對着女兒說他母親的不是。

一時間,徐世衡只覺得自己仿佛是那古詩中的焦仲卿一般,叫母親誤了他的一生,不僅叫妻子屈死,也叫女兒對他心存恨意,而他,卻只能默默忍受這一切苦難。

想到這裏,他的眼中不禁閃過一陣痛楚,悲聲道:“我知道你不肯原諒我,我也知道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我無話可說。”說着,他從袖袋裏掏出一根金釵,卻是叫吉光的眼一下子就瞪圓了。她一眼就認出,那是當初她抵給長壽鎮客棧老掌櫃的那根金釵。

“這是我娘的!”她叫着,便要撲過去。

徐世衡收回金釵,另一只手又想趁勢去握她的手,卻是叫她猛地一個剎步,躲開了他的手。

他眼神一黯,嘆息一聲,看着那金釵悲傷道:“這還是當年我替你母親買的。不管你現在心裏怎麽想我,我心裏還是有你母親的。我跟你母親,總是我對不起她,終這一生,我都會對她心懷愧疚,是我沒能護好她,也叫你受盡了委屈。你放心,以後我一定會好好護着你,不叫你受一星半點的委屈。”

他看看她那倔強的眼,不由又嘆了口氣。他此時找她,原就做好了兩手準備,便道:“我今兒找你,只是想告訴你我的想法。你若是肯原諒我,願意跟我回去,我是高興得不行,可你若還不肯原諒我,你寧願留在那府裏,我……”他長嘆一聲,“我也會盡力如你的願。”

他這話,不禁叫吉光的眼瞪得老大。

他望着她的臉上,是一種悲痛中透着心酸的微笑,叫人看了只覺得此人仿佛背負了千年的蒼桑一般。

他又道:“你若不想回來,我不會再強逼你,但你要記住,不管你認不認我,我總是你爹,你總是我的女兒,不是可以任人欺負的。若是那位爺欺負你,或是你在那府裏過得不開心,你只管跟我說,我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救你出來。”

趁着吉光被他這些話震得發怔之際,徐世衡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卻是嘆息一聲,轉身走了,只留下吉光呆呆站在那裏。

直到周湛無聲無息地從旁邊一棵歪脖子柳下轉出來。

吉光看看他,再看看徐世衡的背影,茫然道:“他什麽意思?”

周湛一聲冷笑,才剛要點出徐世衡話裏的意思,卻忽地又住了嘴。就像徐世衡所言,不管怎麽說,他們總是父女,有些事,需得吉光自己去想透。

而,再一次,他認識到了吉光的聰明。

“他說他信錯了人。”吉光道,“他不會是覺得他沒錯,錯的是徐家人吧?”

她回頭看着周湛。

周湛的眼一閃,伸手一撥她那厚厚的劉海,道:“走了。”

吉光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會兒還是上課時間呢!這位爺,不會是逃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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