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清水閣
寡言等人聞訊趕來時,就只見周湛撐着吉光的肩,個頭僅到他胸口的吉光則吃力地撐着他,二人就這麽緩緩往外挪着步伐。
在他們身後,那兩個奉命送景王回來的衛士幾次想要伸手幫忙,不是叫周湛揮手趕開,就是叫吉光拿眼惡狠狠地瞪得他們不得不縮了手。
見狀,侍衛長趙允龍趕緊領着一隊侍衛上前,兩個強壯的侍衛從吉光手上接過周湛,寡言則拉着吉光,一行人靜默而迅速地往大門處掠去。
大門外,老劉早已套好了車等在那裏。見王爺出來,他趕緊拉開車門,等侍衛們将周湛送進馬車退出來,他便鑽進了馬車。
吉光也想跟着上車,不想叫寡言搶了個先,頓時,那原本就狹小的單人馬車裏被擠了個滿滿當當。她只好站在車門旁,伸頭往車裏張望着。
車廂內,周湛趴在那座椅上,老劉坐在他的對面,正在給他號着脈,寡言則熟門熟路地從座位下的暗格裏拿出一只藥箱——吉光發現,自侍衛們從她手上接過王爺起,衆人的一整套動作就做得極為流暢,她忽然就意識到,這怕是因為王爺常常挨打的緣故。
寡言将藥箱拿出來後,便轉身下了馬車,将空間騰挪出來給老劉治傷。
吉光只微偏了偏身子讓寡言下車,便又堵着那車門,眼淚汪汪地望着車內。
她不懂規矩,寡言卻是知道,這時候的王爺是不喜歡人圍觀他的,便伸手拍拍吉光的肩,才剛要開口說話,就對上她那濕漉漉的眼。他心頭忽地就是一跳。
對于吉光是男是女,無語雖那麽信誓旦旦,寡言多少還是有些半信半疑,可這會兒對上她那因淚水而更顯濃密修長的眼睫,他頓時就百分百信了無語的猜測——吉光這眼淚汪汪的小模樣,太像個女孩子了!
吉光扭頭看了寡言一眼,便又扭回頭,問着老劉道:“爺怎樣了?”
老劉還沒答話,就只聽得周湛趴在那座椅上咬牙笑道:“不過是小菜一碟,十板子而已,最多的時候我挨過三十板子呢。”卻是說得仿佛這是軍功一般。
吉光不由就是一陣氣惱,踩着那踏腳板,伸手過去就是一戳周湛的腦門兒,怒道:“挨打還光榮了!”想着他是因為帶她聽課才挨的打,她嘴唇一抖,帶着哭腔道:“我不懂規矩,爺難道不懂?害爺打了板子,你叫我怎麽辦?!”
她的意思是指他為了她才挨的打,叫她心裏難受,周湛卻想到那聖德帝一向就不是個心慈手軟的,如今雖打了他,怕是後續還要派人來教訓吉光,他的眼一沉,扭頭對老劉道:“動作快些。”一擡頭,卻只見老劉舉着個藥罐愣愣望着他和吉光,他不由就是一擰眉,“怎麽了?”
老劉這才回過神來,忙伸手過去就要掀開周湛的衣袍下擺,不想周湛忽地按住那下擺,擡頭沖着吉光喝道:“出去。”
吉光一陣搖頭,竟是抗命不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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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寡言忙過來将她從腳踏板上拉下來,又随手關上車門。老劉想了想,幹脆過去拉上車窗簾,低頭對周湛道:“這丫頭,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戳爺的腦袋。”
周湛一怔,她戳他時,他竟沒意識到。他不由擡手摸了摸剛才被她戳過的地方。
也虧得老劉拉上了車窗,吉光被寡言拖下車,果然在那裏踮着腳尖努力想要從車窗外往內看。見她這樣,才剛覺得吉光應該是個女孩的寡言不由又是一陣疑惑——沒哪個姑娘家會這麽不知避諱吧?
見吉光還想踩着那車輪往車窗上爬,他的疑惑不禁更深了,趕緊伸手過去将吉光拉下來,道:“劉爺在給爺上藥。”
吉光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只紅着眼圈道:“都是因為我,爺才會挨打的。”
見她又要落淚,寡言伸手拍拍她的肩,道:“老劉會照顧爺的,我來駕車,你坐在我旁邊。”說着,便拉着她爬上了駕駛座。
二人在駕駛座上坐了一會兒,那前車窗上就響起敲擊聲,于是寡言一抖缰繩,馬車便在一隊侍衛的護送下回了府。
顯然早已有人往府裏送了信,馬車到達王府西門時,那西角門早已大開,寡言駕車而入,卻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将車停在花園外,而是直接把車駕到清水閣的門前才停了下來。
清水閣的門前,長壽爺和塗十五等人都早已等在了那裏。車才剛一停穩,沉默便上前拉開車門,和老劉一起将周湛扶下馬車,幾個強壯的仆役擡着軟兜上前,将周湛接進清水閣。
吉光雖說也是第一時間就跳下了馬車,卻仍是沒能插得上手,只好巴巴跟在衆人身後,看着周湛被人擡進內院,上了二樓。
除了擡人的那幾個仆役外,就只有老劉、沉默、長壽爺和塗十五跟着周湛上了二樓,吉光原也想跟上去的,卻是叫無聲和寡言雙雙攔了下來。
寡言搖頭道:“非爺的命令,誰都不許上去。”
這是清水閣的規矩,吉光也知道的,只是這會兒一着急就給忘了。她只得咬着唇退了下去,站在樓下,擡頭望着二樓那低垂的竹簾忍不住又紅了眼圈。
無聲靠過來問道:“這一回爺又是因為什麽被罰的?”
吉光含着淚才剛要答話,就見長壽爺下來了,卻是一把扯過寡言,也問了相同的問題。
寡言便把聖德帝突然駕臨書院的事說了一遍,又不安地看了看吉光。
那長壽爺此時真是要把吉光給恨出一個洞來了,若不是他從不願意親手打人,這會兒都想親自上前扇吉光的耳光了。
“跪下!”他怒道,“就知道你是個不安分的,如今果然帶累了爺!”說着,便命人過來将她拖下去。
吉光原是最反感被人逼着下跪的,但她也知道,這次是她帶累了周湛,故而聽着長壽爺的呼喝,倒也沒有抗拒,便老老實實跪了下來。
她那裏正乖乖等着人拖她下去打板子,不想那沉默忽地從樓上下來了。不等他開口,長壽爺就沉着臉喝道:“你不在上面伺候着,下來做什麽?!”
沉默道:“爺趕我下來的。爺說,叫吉光上去侍候着。”
長壽爺豈能不知道,這是爺又在護着吉光了,直氣得那長壽眉一陣亂抖,指着吉光罵了句“你這禍害”,便轉身“蹬蹬蹬”地上了樓,顯然是想去跟周湛理論一番。只是沒多久,他便垂頭喪氣地下了樓,在經過吉光身邊時,到底不解氣地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腳,喝道:“還不好生伺候着去?!”
吉光這會兒難過得就恨不得有人能打她一頓,故而乖乖受了這一腳,卻是顧不得拍一拍那屁股上的腳印,便急忙奔上了二樓。
所謂“清水閣”,其實是這二層小樓的名字。而清水閣的二樓,是周湛的坐卧之處,輕易不許人上去,這還是吉光第一次上樓。
她急急奔上樓去,一擡頭,吃了一驚。這樓上和樓下一樣,應該都是五間的布局,這裏卻是被打通成一個通間。如此開闊的空間裏,擡眼看去,竟是空空蕩蕩只有寥寥幾件家什。而再一細看那些家什,吉光忍不住就眨巴了一下眼。
從樓梯上來,迎面就只見那北窗下放着一張半圓的靠桌。桌上陳設着一只細腰美人觚,觚裏插着束鮮花,觚前是一套細如嬰兒肌膚的精美茶具。不用擡頭去看,吉光就已經猜到,那北窗上挂着的,定然是那繪有釣翁雪景圖的金絲竹挂簾。
靠桌過去,便是那架眼熟的黑漆美人屏風。
繞過屏風,仍和長壽客棧與長山客棧裏一樣,地上鋪着張華麗而碩大的波斯地毯。那地毯的中央,一張矮幾後,是張仿佛被鋸了四只腳一樣的矮床。床的四周是一圈圍屏——若不是這張矮床看着要比客棧裏的那個大上一倍,吉光幾乎就要以為,這位爺是随身帶着他的卧室一起旅行了。
此刻,周湛正趴在那張矮床上,身上蓋着一床紅绡薄被。老劉執筆盤坐在那矮幾後方,仿佛是在開藥方的樣子,塗十五則跪坐在一旁替他磨着墨。
見她上來,周湛撐着手臂拍拍床板,道了聲“過來”。
吉光過去,看着他那蒼白的臉色眼眶一陣發澀,忍不住就吸了一下鼻子。
周湛擡頭看看她,嘆了口氣,道:“我挨板子,你哭什麽。”
“都是我不好,”吉光抹着眼淚道:“要是爺不帶我去課堂,就不會惹出這些事了。”
周湛挑起眉,“是你要我帶你去課堂的嗎?”
吉光搖頭。
“這不就得了,”周湛道,“原就跟你無關。”
“可是,”吉光嗫嚅道,“我心裏也想叫你帶我去的。”
老劉正好開好藥方,回身将方子遞給塗十五,看着吉光笑道:“倒是個實誠的孩子。”
周湛則向着塗十五伸過手,“給我看看。”
吉光聽了,忙過去從塗十五的手裏接過方子,回身給周湛遞了過去。
周湛卻并沒有接那方子,而是盯着她身後道:“誰踢你了?身上好大一個腳印。”
吉光扭頭看看身後,小臉不禁一紅,忙不疊地伸手去撣衣裳。
只是她顧着了後頭,卻是叫周湛又看到她膝蓋上沾着的土,那眉不由就是一揚,道:“你下跪了?”他可是早就聽吉光抱怨過,說她是死也不肯給人下跪的。
吉光忙撣去膝蓋上沾着的塵土,垂頭道:“原就是因為我才惹出來的事,長壽爺氣我也是應該的。”說着,将那方子遞了過去。
周湛看看她,搖頭道:“我不是因為這件事挨的打。”說着,接過方子低頭看了看,卻是放下這話題,斜睨着老劉道:“你不會是故意的吧,黃連的劑量要這麽重嗎?”
老劉白他一眼,“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他過去,不客氣地從周湛手裏抽回那方子,忍不住問道:“不是說,是因為你帶吉光進課堂才打的你嗎?”
“不是。”周湛搖頭。
卻原來,聖德帝看到課堂上一團混亂時,原就很是生氣了,又得此事的知始作俑者竟是周湛,再加上近日京城裏到處傳說着景王改了性子,不愛美人愛起男寵的事,聖德帝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命人把周湛抓過來,偏那周湛就算是當着他的面,仍是那副吊而郎當,仿佛萬事都不挂心的憊賴嘴臉,直叫聖德帝一時沒忍住,便當衆發作了他。
“瞧,”周湛嘻笑道,“原就不是為你才挨的打,你不過是個引子,他想打我,哪裏不是理由。”
這話,卻是叫塗十五和老劉對了個眼,雙雙沉默下來。也不知為什麽,原本很懂得自保之道的周湛,只要是在聖德帝面前,就總會做出種種蠢事去刺激得那位天子對他大加撻伐。
“倒是你,”周湛看着吉光道,“如今你可算是在老爺子面前挂了名號了,我倒擔心他回頭會處罰于你。”
吉光不由就想到當初寡言所說的,爺的錯,就是小厮的錯。想着她竟惹得那九五之尊看她不順眼,她忍不住就打了個寒顫。
“這幾天你跟着我,”周湛冷聲道,“我總有法子救你。”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被拖下去挨板子時,聖德帝早就已經下過令去捉拿吉光了,卻是被“死臉王”給保了下來。
“死臉王”道:“雖說景王殿下胡鬧,擾亂了課堂,但他那個小厮倒确實是個好學的。”說着,便把滿課堂的王爺們全都告了一狀,說他們在學業上竟不如一個小厮用功。
聖德帝細細一問才知道,原來剛才曾引起他注意的,那個唯一在認真聽課的孩子,竟就是那個頗受景王寵愛的小厮。聽着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聖德帝原還以為周湛所寵愛的小厮,怎麽也該是個長得狐媚妖道的模樣,卻不想竟是這麽個黑矮幹瘦、毫不起眼的小娃娃。
在別人眼裏,景王是個愛胡鬧的纨绔,但看着他長大的聖德帝卻深知,他那些胡鬧背後,往往藏着不為人所知的另一種真面目。于是他那和周湛生得一模一樣的一字平眉忍不住就挑了一挑。